一场“网络劝生者”和“网络劝死者”的战役

一场“网络劝生者”和“网络劝死者”的战役
2021年11月28日 09:05 齐鲁晚报

父母和子女之间的距离,不仅仅是成人和孩子之间的距离。

徐世海一直想知道孩子的死因。2020年5月12日,17岁的儿子浩宇跳楼自杀。在父亲徐世海眼里,浩宇阳光开朗,出事前没有任何征兆。

为了调查清楚孩子的死因,徐世海接过孩子的QQ号,混进了成员平均年龄十四五岁的青少年QQ群。在这个过程中,他遇到了其他有轻生念头的少年,并尽力搭救。也正是在这个过程中,他发现浩宇不是个例。

一个父亲,在经历了最惨痛的人生打击后,揭开了孩子世界不为人知的黑暗一角。

黑动漫

徐世海个子不高,说话常常带笑,说话做事都带着北方人的豪气。一起吃饭的时候,他让记者等一等,然后小跑回家拿了一瓶白酒。

我们的谈话很少会涉及到已经去世一年多的浩宇。只能从零星的碎片中拼凑出一个少年的轮廓:17岁的少年,个子比爸爸高一头,喜欢画画、打游戏,出事前曾休学在家上网课。

徐世海拿出手机,给记者一张张翻看浩宇的照片。从咿呀学步时的儿童,到现在父亲需要仰着头跟他说话的少年。

最近的照片,是徐世海带着他爬山的照片。照片里的少年模样俊秀,面无表情地盯着镜头——徐世海说,当时他带着浩宇和几个 朋友爬山,浩宇年轻爬得快,把他们几个都甩在后面。自己费了好大的劲,才追上浩宇,给他拍下了一组照片。

浩宇出事后,很多人都在猜测他的家庭。

实际上,这真的只是一个普通到再普通不过的家庭,甚至看上去更为宽松一点:孩子提出不上学时,徐世海并没有指责,而是跟孩子一起去学校收拾了东西。徐世海没读过大学,从少年时期就在建筑工地上打工,靠着肯吃苦,肯学习,在郑州买了房、安了家,有了自己的事业,带着建筑队做家装生意。

他觉得人生不止读书一条出路,也尝试着跟孩子做朋友,去了解什么是国风、是动漫——至少在他看来,自己跟儿子之间没有太大的鸿沟。

为了找出儿子的死因,徐世海登上了孩子的QQ号——相比于微信,这群“00后”们似乎更喜欢在QQ里坦露自己。浩宇的死明显是密谋已久,他在走之前删掉了自己所有的QQ群,清空了一切聊天记录。

徐世海找技术人员恢复了一部分孩子加入的群和聊天记录,在这些蛛丝马迹中,他发现了儿子阳光背后不为人知的角落:“走之前,他浏览的都是一些日本的黑动漫,他还加入各种游戏为主题的群,里面特别阴暗,就跟聊天一样的谈着自杀。”

徐世海还发现大儿子读过的一些暗黑小说,“里面有各种扣人心弦的变态心理描写,大人看了都特别受不了,特别的压抑,更何况是孩子。”徐世海让记者去看看《东京食尸鬼》、《进击的巨人》等几部日本动漫。他告诉记者,这些动漫在学生群体中非常流行。

记者搜索了一下,这几部动漫早在2015年就已经被列入网络动漫黑名单,原因是“含有诱导未成年人违法犯罪和渲染暴力、色情、恐怖活动,危害社会公德内容”。

在网络零星的片段剪辑上,这几部动漫的画面血腥,配乐诡异,有看过的观众在下面评论,“看完真的很压抑,到底是世界错了,还是我们错了。”

2020年5月14日凌晨1点多,也就是大儿子出事两天后,徐世海发朋友圈提醒:检查下孩子的手机,有一些(类)日本动漫,内容骇人听闻。他之所以公开发声,是想自家悲剧能给他人带来警示。

劝死者和劝生者

“你怎么还不去死,你死了吗?”

“你是不是不敢去死?”

“胆小鬼!”

“往下一跳就得了!兄弟们敬你汉子!”

……

这些,都只是群里的只言片语。最令徐世海毛骨悚然的是儿子生前加入的各种群。在这些群中,“死”、“不想活了”、“丧”是经常出现的字眼。甚至一旦有人说出这些字眼,下面就会有一群人跟着起哄,劝着“快去死”。

“十几岁的小孩,根本经不起这么激。有时候本来不想死,但是下面一起哄,他就不得不去死,就是怕没面子。”徐世海不敢想浩宇从楼上跳下去那一刻经历了什么。

徐世海发现,这些以游戏、动漫为主题的群,群友大多是十六七岁的青少年。他们在大群里聊天,聊的投机的会拉小群,一般只有十几人。

因为儿子,徐世海一头撞进了不熟悉的世界。这是属于孩子的世界,这里聊动漫,聊二次元,谈论着游戏和“黑话”,聊他没有听过,也分辨不出来的明星和歌手。

为了不被群友发现,他就发红包,十几块、十几块的红包,群里的孩子们抢的很高兴,会觉得“这个人大方”、“豪爽”,也就没有人怀疑他的身份。

在群里“潜伏”越久,他越觉得后怕。一些人会公开传递这样的思想——别指望父母、老师能帮你做什么,想改写人生,只有生命重来。这些话使得本就低落的年轻人更加绝望。

徐世海给记者看一组对话聊天。在这组对话中,对方不知道网络这边也是一位成年人,以为是一个孩子。他在劝着对方去死:你不是没有去死的勇气吗?那你坐火车到某个地方,然后一起死。

“我称这种人是网络劝死者。”凝聚着极大的怒气,徐世海脸上全部的肌肉跟着眉头一起皱了起来,嘴角和皱纹都坍塌下来,仿佛是从胸腔中迸发出一句话:“他们不是人。”

徐世海觉得这些人一定是成年人,因为这种语气、思维根本不是孩子单向的思维。

“一旦有人在群里说了一些丧气不想活了的话,就很有可能被这些坏人盯上,会把这个孩子拉到两三个人的小群里,这个群里都是说这种丧气话的人,很难能有孩子逃出去。”徐世海说,他用儿子的身份潜伏在这些群里,一旦看到谁情绪不对就私聊相劝,努力拉到阳光下。

“有些时候孩子只是一时想不开。你跟他说几句话打个岔,甚至他面前走过一只小狗一只小猫,都有可能让他从死胡同里走出来。”

为了回复信息,徐世海失去了“关机的自由”。他的日常生活中,说不准何时,年轻人就会发来消息。他从不关机,始终开着响铃提醒。

一场战役

“网络劝生”,这是一场异常艰苦的“战役”,因为面对的是对方已经积累到满负荷的压力。这同样是一场不能后退的战役,因为背后是可能就是年轻人鲜活的生命。

有时候正开车,信息来了,他会靠边停车,熄火专心陪聊。有时候半夜来信息了,他在黑暗中捧着手机对话,一直到天亮了,对方说“我没事了”。

这个过程反反复复,更多的时候,是刚刚放下手机,对方又发来消息:“我还是觉得什么都没意思,不想活了。”

在接受采访的时候,徐世海一根接一根吸烟。掉落的烟头皱起来,熄灭。有时候上一根还没有熄灭,他拿出新的一根接上。很多工地上工作的人抽烟很凶,但徐世海之前一包烟能放在身上一周。潜伏在QQ群聊天后,他现在一天要抽两包烟。

救过了多少孩子?徐世海记不清楚,也没有去统计。

曾经有个孩子已经到了楼顶,又被徐世海劝了回来。“当时劝他已经没用了,我最后着急了就骂他,什么难听骂什么。”徐世海说,这个年纪的少年就怕被激怒,被激怒后俩人对骂、约架,最后这个男孩从楼顶天台上走了下来。

还有一次,也是一个少年。夜里大雪,徐世海正在工地,就坐在车里跟男孩聊天。等到男孩情绪平复时已经是半夜,因为太冷,徐世海坐在车里脚都已经被冻麻。

“那个孩子想开了后,说了一句‘咿,这么大的雪。’他当时就坐在楼顶都没意识到下雪。用我们老家话说,就是那个孩子魂已经走了。”徐世海说,“我把他又拉回来了。”

很多孩子走出人生低谷后,最终删掉了他的联系方式。徐世海理解,觉得这是好事,因为生活重新开始了,忘掉过去挺好的。

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劝回来。有时候今天还在聊天的,第二天人就已经不见了。对于这种情况,徐世海说,只能劝自己“想开”。

“我尽力了。我只是一个普通人而已。”曾经有个家长在孩子自杀后翻看孩子聊天记录,发现曾经跟徐世海聊过,虽然聊天记录已经删除,但是徐世海是成年人。这个家长找到徐世海,想跟他拼命——徐世海了解他的心情。因为自己也曾在这种绝境中挣扎。就像溺水的人,抓住一根救命的稻草。孩子自杀了,家长想要发泄、想要找到原因,否则内疚、猜忌和自责会让人活不下去。

徐世海把自己跟这个孩子的聊天记录都一点一点翻给这个家长看——密密麻麻,全部都是劝着孩子活。看到最后,徐世海跟这位家长,两个人一起抱头痛哭。

十几万字的聊天记录

记者翻看了一组徐世海和一位有自杀倾向女孩的聊天。

最初,是徐世海用浩宇的身份加女孩好友,跟她聊天,向她介绍自己、说着自己的爱好,哄着女孩跟他说话。到后来,女孩把他当做朋友,并且表示“你是我唯一的朋友。我们宿舍的人都不跟我说话。” “我真幸运,能够遇到你。”

“你加我好友那天,我刚跟我爸爸吵完架。我当时真不想活了。”女孩在QQ上说。

“劝一个孩子,听起来简单。就是跟他们聊天,实际上要几万字、十几万字才行。”徐世海给记者看他右手的食指,相比别的手指,食指的指甲明显短了一截,“我不会用拼音,都是用手写,把指甲都给磨秃了。”

对于丈夫做的这些事,徐世海一半都瞒着妻子,“孩子走了,把她的心都摘走了。她不让我做这些事,说我是不要命了。”徐世海说,去年自己在整理儿子遗物时突发心绞痛,幸亏朋友发现及时送到医院才捡了一条命回来,“她嫌我光玩手机,她不知道我做了这些事。不想让她担心。”

让徐世海最难忘的是,有年轻人说,自己也想有个这样的爸爸。 “以后能不能叫你爸爸?”他拒绝了。“无论如何,每个孩子的父亲都只有一个,别人无法取代。”徐世海说。

不为父母所知的角落

一组数据,触目惊心:目前全球10岁至19岁青少年群体中,约20%存在心理健康问题;10至19岁青少年群体遭受的疾病和伤害中,约16%由心理健康问题引发;在15至19岁的青少年群体中,自杀已经成为第二大死亡原因。

联合国儿童基金会曾表示,当前全球有数量巨大的少年儿童面临心理健康问题。半数左右的心理问题出现在14岁以前,这意味着人们迫切需要创新的方法,尽早对青少年可能存在的心理健康问题进行预防、诊断以及必要的治疗。

和这些年轻人聊天时,徐世海觉得和去世的儿子更近了。根据他的体会,自己接触过的说着“不想活”的青少年,绝大多数都善良、懂事。因为懂事,所以才对自己更为苛刻,成绩不好、和人相处不好等等,都会让这个孩子觉得自己“没有价值,或者就是负担”;因为懂事,这些孩子才会把所有的心事都埋在心里,“就像火药桶一样,积压的久了,一点小事就爆发了。”

在这些孩子的身上,他寻找儿子的影子——从小被身边人称赞“省心”,习惯把压力埋在心底,对家长“报喜不报忧”。

在他留下的日记本里,不止一次的说过对自己成绩等等的不满,而这些他从来没有跟父母提起过。

他甚至更喜欢那些“皮孩子”:就像《家有儿女》的刘星一样,没心没肺的皮孩子,很少会有事。

“很多事,孩子是不会跟父母说的。”徐世海说,“我们不知道孩子生活在什么样的世界里。”

他观察过一些家庭,父母自认为成了孩子的朋友,但孩子并不认可。很多孩子的压力,父母也并不认同。

曾经有个男孩重度抑郁,原因是学习成绩一般,父母给他托关系转学到了一个重点中学,结果成绩更差了,孩子提出想要回以前的学校,被父母激烈的反对:“我为了你花这么多钱去求人。”

还有个女孩自残,因为父母离婚后,她被判给了母亲。父亲没有尽到抚养义务,她恨父亲,也恨自己,觉得是自己把母亲给带到了人生的困境——觉得只要是自己死了,母亲的生活才会变好。

有个男孩在学校遭受了霸凌,他不愿意跟家里人说,但是又无力改变自己的现状,萌生了自杀的想法,觉得自己死“能吓唬报复那些人”。

一个高中的女孩告诉徐世海,她背着全家的期望。可她真的学不进去了。她请假调整状态,老师和父母急了。父亲说,“你就是在家等死”,她开始怀疑亲情。

……

每一个在网络阴暗角落里说着“不想活了”的孩子背后,几乎都有一段他们无法向父母、老师启齿的经历。

“离异家庭、留守儿童的孩子更容易心理出问题。”徐世海说,这些孩子往往更敏感,更不愿意向别人袒露心声,“怕没面子,也怕受到伤害。”

动漫、小说、QQ群、越来越多的“问题孩子”……凌乱的线索串成一条线,让徐世海模模糊糊的感受到了浩宇的挣扎和困境,“他的离开,是很多因素叠加在一起,不是单独的哪一种。”

渡人者,无法渡己

让徐世海难过的是,每一个自杀的孩子,在做出错误决定前,其实都曾经发出过求救的信号。只是自己错过了儿子的信号。“他们会自救。有些学生,会省出自己的零花钱,去买抗抑郁的药。

徐世海说,很多孩子会意识到自己“生病了”,他们会有意无意的对外界发出求救的信号,如果有人能够捕捉到这种信号,鼓励一下他们,开导一下他们,甚至只是听听他们说什么,也许就能把孩子从情绪的泥潭拉出来。

“压力正在走向低龄化。以前是初中、高中,现在小学都已经开始了。”徐世海说,他开始理解当代孩子的压力。小儿子正读小学,徐世海每天都会问问学校里的事,“开心不开心的都说说”。

2021年高考前,他写了一篇《给高三孩子们的一封信》,发在社交网站,劝学生别把人生押在高考这一关。“就好比我们到了电影院,不管进去哪个放映厅,都精彩的故事。”

徐世海平时在郑州市红十字水上义务救援队做志愿者,他出的任务不少,有时需要开长途车,连续忙好几天。救援队平时特别忙,夏天还好说,冬天又冷又湿,在黄河上作业好几天,对人的体力和精力都是极大的考验。身体疲倦到极致,徐世海会觉得心里好受一点,“想的就少了。”

因为新闻报道被公众熟知后,找徐世海寻求开解的成年人也开始增多,不乏相同经历的家长。他用自己的经历开导着别人,但无法说服自己。

“没有一刻不想儿子。”徐世海用手比划了一下,“从这么一丁点,一点点养到这么大。”

渡人者,无法渡己。

“我要做好事。”徐世海说,“我救了这么多孩子,我希望这个福报能在报在浩宇身上,因为他这样走,是做了错事。我希望他在另一个世界能过的好一点。”徐世海说,浩宇是从自家楼顶上跳下去的,朋友都劝他搬家——本来车都到楼下了,他还是拒绝了。

分别之时,已经是深夜凌晨。徐世海说,这会儿小儿子已经睡了,不用担心他发现了——每次喝了酒回家,小儿子都会凑上来闻闻爸爸的嘴巴,检查爸爸是不是在外面喝酒。

“我做菜很好吃。我炖肉是一绝。”午夜站在清冷的街头,徐世海兴致勃勃的描述着热气腾腾的家庭生活,“只要我在家,基本都是我炒菜,我儿子就喜欢吃我做的菜,每次都是争着吃干净。”

齐鲁晚报·齐鲁壹点记者 郭春雨 李岩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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