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月开启,美国红梣的叶子变得金黄,法国梧桐的叶子如烤焦般蜷缩起来,继而飘落满地,被风卷起,又抛下。立冬将至,秋日将尽,属于花的季节,即将过去了。
开启于春日的那一场一年一度的漫长花事,即将落幕。如筵宴饮罢、电影散场,又如毕业告别、青春远行,心里装满了故事和情绪,却不得不挥手、转身,奔向各自不同的世界,不舍盈怀,如丝如缕。
一年四季,最爱春天,尤爱春日开启的那场盛大花事。
当凛冽的寒风中开始有了一丝丝的温柔,期待也如春草般疯长。胶东丘陵,陆与海交界之处,有山,不高,不过千米,却颇有嶙峋之势。山外环海,山探入海,春日,升温缓慢,春天,姗姗来迟。当鲁南、鲁中已是春花烂漫、阳光火辣之时,半岛探入海中,依然一片安静,春寒料峭。
不过也不用急,没有一个春天不会到来。
仿佛在突然之间,福山路与文化路交叉口的山桃花就开了。十余树,树不高,花也不惊艳,一片如雾一般清淡的象牙白,如一串清越的哨音吹响——春天来啦。
不几日,科技路上的玉兰也撑开了如亭亭的舞女的裙般的花瓣,洁白如雪,仿佛遗世独立的美人。
少年路边的迎春花总是给人急不可耐的感觉,热闹闹的,流淌出一片金黄,这时,阳光也跟着热烈起来,春日开始升温。
最先开放的花朵总不成阵仗,左一树,右一丛,给人舔嘴不拉舌的感觉。十几二十几天后,成片的花海就和和暖的春风一样,怀揣着热情,扑面而来啦。
奈古山上,环翠楼下,大街小巷中,乡村田野里,昆嵛山上……一树树、一棵棵,杏、桃、梅、李,海棠、美人梅、紫叶李、樱花,你方唱罢我登场,春花大戏一开幕,就再也关不上了。此时无声胜有声,热闹纷繁吵闹成一片。粉红、艳红、淡红、浅白,红色系与白色系后,还有紫色系和黄色系,那是鸢尾和大花金鸡菊在接力盛放。
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春夜里,舍不得睡下,只觉时不我待,只恐一眨眼,美好就会消逝,幸福和开心油然而生,每一眼、每一秒,都值得珍藏。
四季常绿,三季有花,平常的描写,展开的是长达210天的生机勃勃的花开与花落。
夏天与春天无缝衔接,有榴花似火,绣球锦绣,攀援的凌霄花似乎永远都开不败,一片盛放在墙头,一地铺陈花雨。月季绚烂了文化路,蔷薇挂满国税小区围墙,紫薇一嘟噜一嘟噜,花瓣卷曲,颜色娇嫩……夏日的浓密绿意里从来不缺乏色彩。
目光如炬的,还会看到那些匍匐在地的不起眼的小草花,苔花如米小,也学牡丹开,淡蓝、淡紫、艳黄。
花,就是这座城市的表情。
春天、夏天、秋天,一日日地穿行在城市里,看开不完的花。那些花,开在海边、山里、城里,就像这座城市在笑,无声,却灿烂。
而我,拥有它们,幸福来得那么轻而易举,自然又饱满。
看着这般繁盛的春天和夏天,常常想起,少年时代的花开季节,远没有今日之丰盛,却也记忆犹新,鲜明如初。
我来自寒冷的北方,在北纬46°的黑土地上,它有一个满语名字——佳木斯。依山——四丰山,傍水——松花江,山水之间,沃野丰饶,一年似乎只有两季——夏季和冬季。春和秋都太短了,短得似乎一眨眼就过去了。
我和它之间,隔着36年时光,漫长也短暂。
无数次,我在梦里回到那里——我生命开始的地方。依然记得那条老旧的街道,那条长长的胡同,那块在时光中已锈迹斑驳的门牌——西林路427-4号,小院里的黑土永远新鲜如初,盛开着烂漫的秋英。
我是后来才知道秋英这个洋气的名字,那时我叫她——扫帚梅,不高雅,不精致,却十分形象。扫帚梅的花朵和枝叶都那样纤细柔弱,质朴可爱,粉色、紫色、白色,在风里轻轻摇曳,让人心旌荡漾。
在邻人的板杖子(木板院墙)上,常开着一朵朵喇叭花。在暗夜里,喇叭花的花骨朵拧成一股劲儿,像小棒槌。清晨,阳光初照,大地乍亮,小棒槌们如同被王子亲吻了的公主,霎时苏醒,变成紫色、粉色、白色的小喇叭,朝天扬起,吹弹得破,楚楚动人。
可惜的是,喇叭花常常只开那么一小会儿,就蔫巴了。彩云易散琉璃脆,世间好物不坚牢,让年少的我常怀怅然。
18岁那年,我负箧远行,越过三江平原、松嫩平原、辽河平原,漂洋过海,来到位于北纬37°的胶东半岛。
那年,山大(威海)刚刚招收第二届学生。在荒凉的校园里,只有两栋教学楼:文学楼和水化楼。文学楼前有两溜大花坛,雪松高大笔直,月季常开不败。下雪了,月季还在开,顶着风,盖着雪,如同《红楼梦》第五十回里踏雪寻梅的宝琴,白雪皑皑中红意点点,意境深远,美艳动人。
月季花形、色、味俱佳,常有花贩子当玫瑰来卖。绛紫、深红、淡粉、鹅黄的花朵,又大又香,激起我强烈的贪念。在晚自习后的沉沉夜色里,我常偷摘大朵的月季花,满心欢喜地带回宿舍,孤芳自赏,或夹在厚厚的书本里,制成标本。时至今日,那些花瓣还躺在发黄的书页中,颜色暗淡,记忆却依旧新鲜。
一直有个问题让我迷惑,为什么,我们那么怀恋青春?多年以后,我才明白:那时的我们,一无所有,却圆满无缺,就如春天花开的时候,是一朵花开得正好,颜色正艳,正是生命这场盛大花事的高光时刻。
那片笑声,让我想起,那些花儿。在我生命,每个角落,静静为我开着。我曾以为,我会永远,守在她身旁。今天我们,已经离去,在人海茫茫……
秋深处,花谢场。就如一首歌,余音袅袅。
阳光如金,风初凉透,花朵们告别枝头,挺拔的树们换下盛装,整座山都变成了赭石色,海水由透明的澄碧变成了深沉的暗蓝。节气如一枚电脑按键,灵敏而迅捷,过场的大幕一关一开,就换了一个新世界。春日的绚烂,夏日的火热,秋日的丰盛,都如海浪般退却。
天空寥廓,山川无言,花草无声,和喧闹的盛开一样,沉静,却又震耳欲聋。为何花草无言,却带给我最深切的抚慰?无限大,无限长,无限远,温柔而包容,紧紧地拥抱我,如同母亲的怀抱。
此时,一朵花,一棵树,一片云,一方蓝天,一座山,甚至山腰上的阳光,都成为我的世界、我的挚友。天空,山海,花和树,那一阵阵的清风,都在向我述说,或热烈或深沉或轻微,喁喁细语。我们无声地交谈着,它们告诉我脚下这片土地的故事,古老而漫长的时光的故事,永无止息的海浪的故事,我以身体中传承久远的基因,听懂了它们的述说。我们心心相印,彼此相爱,融为一体。
不辜负一朵花,就是不辜负这美好的生命吧?是不辜负开心、幸福而又充满苦涩与悲伤的生活吧?我在一朵花里、一些关于花的记忆里,幸福而忧伤。
本文系作者授权,刊发于《威海晚报》2024年12月13日A11版
杨春瑞
《威海晚报》编辑,威海日报社十佳编辑。
4000520066 欢迎批评指正
All Rights Reserved 新浪公司 版权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