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平原:我那“山高水长”的母校

陈平原:我那“山高水长”的母校
2024年10月20日 15:27 羊城晚报金羊网

●陈平原(学者、北京大学教授)

每当出席校庆或校友会活动,音乐响起,年轻校友们意气风发,高唱《中山大学校歌》——“白云山高,珠江水长。吾校矗立,蔚为国光”——我就感觉颇为尴尬。原因是,这首邹鲁原词、陈洪谱曲的校歌,是我离开母校多年后,才由学校集体修订并开始传唱的。缺了在校期间略带强制的学唱,可想而知,日后的临时抱佛脚,不仅磕磕巴巴,也少了激情与想象力。

北大百年校庆时,我曾为编选《北大旧事》、撰写《老北大的故事》,阅读了大量不同时代的校庆读物,得出一个有趣的结论:同样参与校庆活动,在校生更多强调缺憾,毕业生则饱含深情;二者立场迥异,其实各有偏执。母校既不像在校生抱怨的那么不堪,也并非毕业生(尤其是多年前毕业的老学生)怀念的那么美好。

其实,关于中大百年校庆,该说的以及能说的,我已预先透支了:两年前在中山大学出版社推出《怀想中大》增订版,书出版后,又写了《笔记·相册·留言本——写在〈怀想中大〉增订版之外》,以及《我的大学,我的中文系》。

眼看百年校庆临近,仔细琢磨,似乎还有些话题值得聊聊,比如关于中大“为何百年”“如何讲述”“校长风采”以及“校园记忆”等。

8年前,我撰写《大学故事的魅力与陷阱——以北大、复旦、中大为中心》(下称《大学故事》),主要谈了四个问题:“校史、校园与人物”“故事化了的‘老大学’”“碎片拼接而成的历史”“在文史夹缝中挥洒才华”。在引言部分,有这么一句:“为什么选北大、复旦与中大,除了这三所学校在当代中国的重要性,更因其发展线索清晰,校史叙述干脆利落,不像若干大学的溯源那样不太经得起推敲。”

聚焦于中大百年校庆,众所周知,中山大学的校史是从1924年邹鲁奉孙中山命创立国立广东大学说起的。而国立广东大学并不是白手起家,乃合并创办于1905年的广东高等师范学校和省立广东法科大学、创办于1909年的省立广东农业专门学校三校而成,第二年又有创办于1909年的广东公立医科大学加盟。这个线索非常清晰,没有人质疑,可我从未听说有哪位中大人想拉长校史,从广东高等师范学校(1905),或从岭南大学的前身格致书院(1888)、中山医科大学的前身博济医学堂(1866)说起。一方面,那是因为中大人普遍崇尚“博学 审问 慎思 明辨 笃行”;另一方面,我们更看重革命先驱孙中山亲自创立且题写校训这一光荣起点。这与北京大学校史不从1862年创立、1902年并入京师大学堂的京师同文馆说起,是同一个道理。

某种意义上,这既是考辨史实,也是确认立场、高扬旗帜。《怀想中大》增订版中有一则《中大的校魂》,那是我2019年11月30日在全国政协礼堂举办的“中山大学北京校友会志庆母校成立95周年暨2019年会”上的主旨发言,其中提及:“中山先生就是中大的校魂——其人格、其精神、其旗帜、其光环始终庇护着这所名校无数师生员工,督促他们逢山开路、遇水架桥,走过这艰难而又辉煌的九十五年。”不是说孙中山对于这所大学的规划十分周密,相反,所论甚少;但作为一面旗帜,他代表了中大理想性的一面——不屈不挠,砥砺前行。其实,孙中山不仅手创了中山大学,其目光所及,是整个中国的高等教育,这点可参见我的《政治家的教育梦——孙中山关于教育的六次演说》。

在上述《大学故事》一文中,我曾谈及一个有趣的现象:相对于北大、复旦,中大人似乎更喜欢撰写校史,如梁山等编著《中山大学校史(1924—1949)》、黄义祥编著《中山大学史稿》、吴定宇主编《中山大学校史(1924—2004)》——后者一直写到当下,实在是勇气可嘉。我的解释是,中大人平实、勤奋、澹定、洒脱,当然也与中大校史上敏感话题较少有关。这点对比北大校史编撰之一波三折,可以看得很清楚。不过,那句“中山大学在校史资料整理方面乏善可陈”,现在可以修正了,近期中山大学出版社将推出中山大学博物馆(校史馆)编《中山大学校史资料汇编(1924—1950)》,皇皇27卷60册,让人叹为观止。

在上世纪末讲述老大学故事的热潮中,中大表现并不突出,起码江苏文艺出版社的“老大学故事丛书”以及辽海出版社的“中国著名学府逸事文丛”,都没有中山大学的影子。直到2000年四川人民出版社推出“中华学府随笔”丛书,才有吴定宇编《走近中大》问世。我印象最为深刻的关于中大校史及人物的书写,一是黄天骥的《中大往事》,二是金钦俊的《山高水长:中山大学八十周年诗记事》;而我的《怀想中大》,勉强可以叨陪末座。至于吴承学等编《我们的中大》正由山东画报出版社加紧制作,下月初面世;此书属于我主编的“我们的大学”书系,故心里有数。据说“中山大学中国语言文学系百年系庆丛书”6种书籍也正赶工,不知能否赶得上正日子。国内各大学的百年校庆纪念活动,图书编撰方面,唱主角的,大都是中文系——除了激情、学养,还有文章笔墨,此时不露一手,更待何时?

我曾半开玩笑说,大学校长是个很讨好的职业,因其注定“青史留名”。除非学校莫名其妙消失了,否则,撰写校史或举办百年庆祝活动,总要开列历任校长的名字吧?其实,同样是校长,有的顶天立地,有的则拆滥污,本不可同日而语;可为了体现连续性,你只能按时间顺序排列。至于具体主政时,到底是校长说了算,还是书记更重要,抑或某位副手更有眼光,甚至力挽狂澜,这些都有待史家深入辨析。

2012年12月,我出席厦门大学主办的“中国现代大学创校理念研究”国际学术研讨会,作题为《大学之创立与校长的功绩——以燕京、南开、厦门、中山四大学为中心》的主题演讲。当初花了不少时间搜集资料,演讲效果也很好,可一直没能正式成文。后来改变主意,准备舍弃学界多有研究的燕京大学校长司徒雷登、南开大学校长张伯苓、厦门大学校长林文庆,将中山大学创校校长邹鲁1931年第二次执掌中大、建设中大石牌永久校址的贡献,与许崇清三次执掌中山大学的传奇经历,再加20世纪50、60年代出任中共中山大学委员会第一书记、副校长冯乃超的故事,串联成一线,讨论半部中大校史。我之所以特别关注冯乃超,因他长期执掌中大。另外,冯先生早年是左翼文人、创造社骨干、左联常委,我的硕士导师之一饶鸿竞先生编过《创造社资料》,且早年当过冯乃超的秘书,平日闲聊时,多次谈及冯先生逸事。

去年11月,我参观中山大学校史馆。馆方不耻下问,希望多提意见,说是为迎接百年校庆,正筹划更大规模的新展。我对该展之刻意凸显学问,印象十分深刻。那么多影像与文字留给了名教授及其科研成果,当然也就相对弱化了校长以及各级领导。对此布展策略,我是赞许的,但也提醒对方:邹鲁、许崇清、冯乃超这三位校长的历史地位比较稳定,可加重论述。

明明不是中大校史专家,我竟不揣冒昧,准备撰写《三位校长与中山大学》。最后文章没能写成,那是因为读了黄天骥的《“康乐园”里掌舵人——记忆中的中山大学老校长》,发现我对上世纪70年代后的中大历任校长完全陌生,谈论“中大校长与中国文化”这样的大题目,血脉无法贯通。看来,此类大书还是得等知根知底的“老中大”出手,才能真正胜任。

也是去年,不过是8月,我参加过“书香岭南”全民阅读论坛,转到中大南校区北门外的“国立中山大学”牌坊前接受专访。看摄影师从滔滔珠江往巍巍牌坊摇镜头,我提醒主持人不要乱抒情,因这是复制品。1935年所建中山大学正门牌坊,原件位于天河区五山路斜坡处,离这里远着呢。那是因为我想起北大百年校庆时的一个笑话,某电视片从未名湖的波光潋滟中,不断“摇”出蔡元培、陈独秀、李大钊、胡适、鲁迅等影像——殊不知那时的北大,主体在沙滩红楼,离今天的燕园也是远着呢。主持人说他知道,不会穿帮的;可接下来让我回忆,当初读书时,如何在石牌坊下散步与沉思。我1984年9月北上读博,而这座牌坊建于2001年——怨不得主持人,“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每个人的校园记忆其实很不一样。

尤其是今天的中山大学,由三校区五校园(广州南校园、广州东校园、广州北校园、珠海校园和深圳校园)组成,在不同校园里念书的大学生及研究生,日后的青春记忆与校园印象,必定是纷纭复杂,或者说莫衷一是。

中大五校园中,最有灵性的,当属我读书的广州南校园。我本人对怀士堂、马丁堂、格兰堂、黑石屋,以及惺亭、大草坪、孙中山铜像等建筑及景观情有独钟,因那里蕴藏着我对于母校永久的记忆以及深深的眷恋。至于如今成为网红打卡地的陈寅恪故居以及乙丑进士牌坊,是我离开校园后才逐渐发掘出来的。参谒时充满敬意,但缺少可供追怀的青春印记,还是有点遗憾。由此想到,校方应有意识地多多发掘、表彰其他四校园的风物与景观,让日后远走天涯的毕业生有所挂念,就像纪录电影《同学们》里那些老学生一样,永远记得那大榕树下的课堂。

编辑:束孟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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