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邵婷
首都经济贸易大学法学院法学专业本科2022级
孩童时期,外公就是我的全世界。少年时期,我去外地求学,世界变得更宽广了。再后来,外公走了,我的全世界一度几乎崩塌了。
一
我至今还记得那个冬日的早晨。天刚蒙蒙亮,外公早早地将还在睡梦中的我从被窝里拉出来,神神秘秘地从他的枕头底下拿出一沓被白布包住的东西,塞进我的口袋。迷迷糊糊中,我只听到他说:“若是今天有人问你,我有没有给你什么东西,你就说没有,知道了吗?”我急着想重新钻进被窝,只含糊地应了一句“好的”,又蒙头大睡。
当我再度醒来时,几十平方米的房子里多了两个陌生面孔。沙发上坐着两个陌生人,一男一女,女的身着黑色马甲,看起来比较年轻,大概三十出头,男的在沙发的另一边吸烟。
这个场景后来在我脑海中存在了好长时间,怎么都抹不掉。我还记得茶几上面放着几个透明杯子,凑近了看,能看清里面盛有透明液体,是那种我曾在外公不注意时偷偷尝过几口的、一灌入口腔就让身体所有的感官都感到辛辣酸涩的液体——这种液体带来的感觉也是我成年后依然能记住的关于童年为数不多的记忆之一。
桌子正中间摆着一个果盘,具体有些什么水果我已记不清了,唯一记得的是那占据了果盘空间三分之一的香蕉。我记得那是外公的工友来看望外公时带来的,外公一直不舍得吃,可能就是在为今天做准备吧。
外公看到我醒来,细声道:“赶快去洗漱吧,洗完之后吃早餐。昨天做了你最爱吃的韭菜饼子,在冰箱里,吃的时候自己热一下。”外公一直有在早上喝茶的习惯,往常无论我醒得多么迟,总会有一杯热乎的茶迎接我,但我注意到,外公今天早晨没有喝茶。
吃完早餐后,外公招呼我坐到他的身旁。我向来怕生,坐在旁边只默默听他们谈话。
大人们的谈话,小孩子向来是没什么兴趣参与的,所以我也只隐隐约约听见坐在沙发左边靠窗的女人说:“爸,孩子从出生到现在,一直是你照看的,现在我们带走她,你想她了怎么办?”外公沉默良久,缓缓开口道:“那就想吧。毕竟孩子要上学,假期的时候你们带她来这边住一段时间吧。”
接着,他们都不再说话。外公突然将我带到刚才与他交谈的那位女人旁边,轻声道:“兴子,这是你的妈妈。穿着黑色羽绒服、黑色工装裤的是你的爸爸。”
彼时的我刚好五岁,每天主要的活动就是和村里的小孩子一块儿玩,或许村里的孩子也曾询问过我关于父母的问题,但关于父母的记忆在我的脑海中始终是空缺的。如今,他们的出现一下把这个位置填满了,让我猝不及防。
二
我脑海中关于童年的记忆从此被截为两段。对外公的思念犹如一缕裁剪不断的棉线,缠绕在两段记忆的接口处,将两段毫不相关的生活经历连接在一起,也让我相信了那段岁月我曾真真切切地经历过。
我至今都没有想起我是怎么随爸爸妈妈回家的。后来的时光,缺少了外公的陪伴,日子变得格外漫长烦冗,有永远都完成不了的作业,还有经常吵架的爸爸妈妈和永远长不大的弟弟。我最期待的只有寒暑假,因为能与外公一起度过愉快的假期。
寒来暑往,童年就这样随着去外公家、回自己家的大巴车窗外飞速后退的柳树倒影匆匆流走。我一直都非常渴望能永远陪在外公身边。在我的家乡有这样一种说法,说不要替自己的闺女照看小孩,无论多么亲近,小孩子长大后还是只会记得自己的爸妈——我一直庆幸自己并不是这种说法中的一员。
只是我没想到,当我意识到那些被聚光灯照耀着的脸庞可以那样美丽迷人,还有些地方竟是没有黑夜的,长年火树银花、星汉灿烂,宛似天上人间,我渴望陪在外公身边的愿望竟不再那么地强烈了,我也不再将对外公的思念挂在嘴边,不再因为某个较长的假期没有去外公家而懊恼了。
我一度以为是因为自己长大了。事实上,我确实长大了。妈妈不再阻止我扎辫子,爸爸不再逐字逐句地检查我的作业,一年级时和我坐在同一间教室听讲的同学已成了一个孩子的母亲……我蓦然发现,没有人会停在原地等你长大。而我的长大,就意味着他在变老——我高三那年,外公去世了。
三
我不知道外公在离开这个世界的那一刻还有没有什么遗憾,我只知道外公在人生最后的那段时间,总是一遍一遍地喊疼,四肢疼到扭曲。我不忍回想那一晚、那一刻带给我的痛苦回忆。那些回忆带着痛,在我的脑海中刻成永恒,就像受伤之后流着脓的伤疤,无论怎样都不肯结痂。
经年之后,我辗转在各个城市,不再执着于那不肯结痂的伤疤,但看到人行道上蹒跚的老人抑或是在某一个不眠之夜,我依旧会想起我的外公。是的,不再那么痛了。我渐渐明白,生与死是生命的两极,我们的日常生活就是在生与死之间的循环和转换。
时间扑面而来,我们终将释怀。
原文载于《羊城晚报》2024年12月15日A8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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