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黄明
初冬的一个周五,夜幕开始降临,毛毛雨越下越密,在室外多待几分钟,头发上就能抹出水来。5路公交车载满归心似箭的情绪。这些情绪藏在一个个身体里,跟着5路车的急刹或变道摇来晃去。
司机后方高处的一个座位面向整节车厢,像个“贵宾座”,上面坐了个三十出头的年轻男人。男人抱着手臂养神,戴着一副米白色耳机,仿佛与车里的世俗一刀两断;他的前方是“老弱病残孕”优待座位,一位年轻母亲抱着个约莫两岁的男孩,教他数着窗外的汽车。孩子一个哈欠,就跌进母亲怀里不出声了;公交车入口左边一线有三个座位,依次坐着一位老妇人、一个中学女孩和一名中年妇女。
车厢里摩肩接踵。又是一个刹车。全车人如疾风下的小草,齐齐整整倒向一边,又规规矩矩弹回来。定神时,车门口已多了一个怀抱婴儿的年轻妈妈。
“哪位给抱小孩的让个座?”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浑厚,敞亮,从靠近入口的人堆里传出来。但这句话宛如丢进了荒野。中年男人又问一遍。挤挤挨挨的人影都在晃动,却都沉默不语。
“妹子,要不你给姐姐让个座?你看,人家抱着小孩。”男人对着入口左边的中学生说。女孩随即准备起身,但起身的动作刚开个头,就戛然而止。“诶,你什么意思?”一旁的老妇人伸手把预备起身的孙女按了下来。中年男人扬起嘴角,眉眼、脸颊荡漾开去。这个表情可以理解为——疑惑。
“我没什么意思。有抱小孩的乘客,我请小姑娘让个座。”
“小姑娘就不是人?凭什么让座?你知道她书包有多重吗?”
“书包可以放这。”男人拍拍“贵宾座”旁的一块空处。
“想都别想!”老妇人白了他一眼,别过脸去,侧脸分明写着“免谈”二字。
“人家抱孩子搭车有难处,您以后在公交车上难道不想孩子们也给您照顾?”他的下巴朝女孩的方向递过去。
“我不需要任何人给我任何照顾。我教孩子还轮不到你指手画脚,我儿子是博士后、省劳模,你去查,网上有名有姓查得到——你放在我儿子面前,不晓得差到哪里去了!”老妇人铿锵严肃,有点下定义、作阐释、总结收尾的意思。
“还博士后,也不怕丢你儿子的丑!”中年男人再也忍不住,一阵火气蹿出来。
……
一些难听的字眼和词句开始在车厢里横冲直撞,像弹弓里射出来的纸球——不至于伤残致命,但足够让人疼痛不爽。当然也有人说“坐我这”,但被吵闹声淹没了。
乘客们都没有注意到,那些纸球一般的讥讽其实正对准了一个方向——女孩的胸口上砸去。她悄无声息落着泪,数度要站起身来,都被奶奶强按了下去:“你好好坐着!”
然而车厢后头的议论跌跌撞撞、隐隐约约跑来,像很多无形的手,最终把老妇人从座位上拽下来,把怀抱婴儿的年轻妈妈送了上去。中年男人与老妇人却还没有停止争吵。
这时,那个“贵宾座”上的年轻男人接起了一个电话,“喂”字一出,大家就凝神听着,车厢里顿时安静下来。他依然抱着手臂,把耳机的声筒捏到嘴边,对着那小玩意说:“爸爸正回来呢……你怎么能踢狗狗呢,那多没爱心呀……”旁边的人大概觉得白等了这么些时候,目光又都回到老妇人和中年男人身上。
这时,车外一辆摩托车闪过,公交车又一个急刹。优待座位区那位年轻母亲怀里的孩子揉揉眼睛,醒了。他猛地坐直了身,反过身朝母亲笑了一下。母亲问:“睡醒了?”孩子点点头。母亲指着老妇人说:“奶奶年纪大了,站得累了。”
“奶奶坐我这!”孩子立刻跳下座位,声音朝老妇人飞过去。
那声音,脆得像银铃。
原文载于《羊城晚报》2024年12月25日A12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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