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小黑，原载于Vista世界派（dailyvista）
墨西哥记者丽贾娜·马丁内斯(Regina Martínez)
图源：Forbidden Stories
这个笑容灿烂的女孩子，是一名记者。
2012年4月的一个早晨，她被人残忍地勒死了，尸体被发现时满是伤痕。
在韦拉克鲁斯州，墨西哥毒品贩卖最猖獗的地方之一，这位叫丽贾娜·马丁内斯（Regina Martínez）的记者，调查政客与贩毒集团的相互勾结，一次次用她的报道戳穿被权力掩盖的真相——“所有本地报纸不敢刊登的事情”。
甚至包括一个个秘密的乱葬岗，那里埋葬着成千上万悄无声息“被消失”的人。
她成了当权者眼中最危险的记者，名字进了黑名单，受到越来越密集的恐吓和威胁。
然后，她被杀死了。
她未完成的报道，和她的生命一起，都被粗暴地突然掐断。
但丽贾娜并没有被她的同行忘记。
8年之后，来自全球25家媒体的60名记者，由调查报道机构“禁忌故事”（Forbidden Stories）联合起来，在18个国家进行为期十个月的调查，揭露丽贾娜之死的蹊跷，以及记者之死背后，新闻工作者面临的监控，墨西哥贩毒集团建立的跨国网络，还有混乱的非法枪支交易。
这些记者将丽贾娜未完成的报道续写下去，以此告诉那些想让记者保持沉默的人：
“杀死记者，也杀不死新闻。”
来自全球25家媒体的60名记者，共同合作调查。
图源：Forbidden Stories
“小女人”
“小女人”，丽贾娜的朋友们都这样称呼她，因为她身高只有一米五，还很瘦削。
但她的朋友、同事，还有那些痛恨她的政客和毒枭都知道，丽贾娜瘦小的身体，能爆发出巨大的能量。
没有人比她对韦拉克鲁斯州更熟悉。
1963年，她在这里的一个小镇出生，有十个兄弟姐妹，在韦拉克鲁斯州立大学读新闻，毕业之后，她曾在不同的媒体工作，包括一家国有新闻公司，但是那里严苛的新闻审查很快让她受不了。
后来，她回到韦拉克鲁斯州首府哈拉帕，为新闻周刊《Proceso》撰稿。
1992年的墨西哥城，丽贾娜采访现任墨西哥总统安德烈斯·曼努埃尔·洛佩斯·奥夫拉多尔（Andrés Manuel Lopez Obrador）。
图源：Forbidden Stories
在墨西哥各州中，韦拉克鲁斯州拥有最长的海岸线，还有一个重要的国际港口，这样的地理位置，也让这里成为墨西哥毒枭的抢手地盘——这些犯罪集团也被称为卡特尔。
随着卡特尔势力的逐渐，从2000年左右开始，哈拉帕的治安开始恶化。
拉克鲁斯州（图中标红）位于墨西哥东部海湾
图源：Washington Post
作为记者，丽贾娜亲眼见证着，洛斯哲塔斯（Los Zetas）卡特尔集团，墨西哥势力最大的贩毒犯罪集团之一，如何一点点蚕食着日常的秩序，用非法交易和暴力控制这座城市——政府官员包庇让他们更加猖狂。
2010至2016年，哈维尔·杜阿尔特(Javier Duarte)任拉克鲁斯州州长，和他的上任州长菲德尔·埃雷拉（Fidel Herrera）一样，他们都因为贪腐而臭名昭著，杜阿尔特甚至被称为“史上最差的州长”。
据《卫报》报道，在他执政期间，拉克鲁斯州也变成了墨西哥“最危险、受审查最多和负债最多的州之一”。
2017年4月15日，”史上最差州长“哈维尔·杜阿尔特在危地马拉被捕后被警察押送。2018年9月，他被指控贪腐并被判处九年刑期。
图源：Carlos Alonso AFP Getty Images
对这些劣迹斑斑的政客，丽贾娜从来都毫不客气。
2011年，她在报道中写道，前州长埃雷拉政府的官员中，至少有一半都被卡特尔集团收买；每当有枪战等暴力事件，当官员忙着掩盖实情时，她都坚决地报道出真实的伤亡人数。
她的写作，一次次狠狠戳中当权者的痛处。
几乎毫无意外的，她被列入政府的黑名单之中，但她并没有因此妥协，甚至开始关注最危险的禁忌话题——“被消失”的人口。
在墨西哥，“被消失”的人，几乎是一个公开的秘密。
《爱尔兰时报》今年的报道指出，墨西哥政府公布的数据显示，从2006年开始，有至少6万人“被消失”，但美洲人权委员会2015年的一份报告指出，墨西哥联邦法院仅有6起对强迫失踪罪的定罪。
这些失踪事件背后的主使，是政客、犯罪集团、或者两方的联合力量，被失踪的人中，可能有被贩毒集团利用的年轻女性，拒交保护费和勒索金的商人，被镇压的政治活动家和记者等。
当丽贾娜在2009年开始调查失踪人口时，人们还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程度，失踪者的家人还坚持着一丝信念，希望他们的孩子、丈夫和妻子只是绑架了，终有一天会回到他们身边，却没有想到，很多人已经被悄无声息地杀害，并被草草埋葬——丽贾娜甚至找到了一些这样的乱葬岗。
摄影师胡里奥·阿古梅多（Julio Argumedo），曾和丽贾娜一起去其中一个乱葬岗调查，回忆起当时看到的恐怖画面，他说，“这些坟墓被填得太满了，尸体都溢了出来。”
丽贾娜发现的乱葬岗之一，由同行的摄影师胡里奥·阿古梅多拍摄。
图源：Julio Argumedo
2011年末，丽贾娜的收集到线索逐渐完整起来，但与此同时，她也受到越来越严密的监控。
匿名威胁电话越来越频繁地打来，她也越来越谨慎，牢牢锁上家里的每一道门，夜里也不敢睡踏实，每次出门，都要看看身后有没有跟着人。
“我生活在恐惧之中。”被杀害的半年前，丽贾娜在一篇匿名发表的文章中这样写道。
2012年4月28日，她有关失踪人口的完整报道还未及发表，她的恐惧就变成了现实，她在家中被残忍地杀害。
她的死亡不是个例，自2000年以来，根据“保护记者委员会”的统计，在墨西哥，这个公认的世界上从事新闻行业最危险的国家，已经有119名记者被杀害。
丽贾娜2012年在哈拉帕被杀后的家。
图源：Rubén Espinosa/Proceso
接力
不久之后，在一场新闻发布会上，警方宣布，丽贾娜死于入室抢劫犯的冲动杀人，他们也找到了犯罪嫌疑人，一名34岁的男性，他先是承认了罪行，但很快翻供，称他遭到了刑讯逼供。
但他的翻供没能推翻原先的判决，尽管证据寥寥，原判还是变成了官方认可的叙事。
在2017年墨西哥城的一场抗议活动中，作家和记者Elena Poniatowska拿着一张丽贾娜的照片，呼吁结束针对记者的暴力行为。
图源：Miguel Tovar/LatinContent/Getty Images
丽贾娜生前的同事，也注意到了这场裁决中的漏洞并跟进报道，但是却很快收到匿名威胁短信：“如果你继续下去，他们也会找上你。”
恐惧之中，他不得不暂停了后续调查，其他同事也没能继续下去，一些跟丽贾娜熟悉、亲近的同事，因为担心遭遇与她类似的命运，甚至秘密逃亡国外。
丽贾娜死后，其他记者也试图继续失踪人口的调查，人们组建起搜寻队，一寸寸地检查地面，寻找失踪亲人的遗体，墨西哥政府也不得不跟进调查。
韦拉克鲁斯州，一处埋着300具尸体的秘密坟墓。
图源：Félix Márquez/AP
“被消失”人口的真相被一点点揭开，但对记者的威胁却始终没有停止。
记者诺伊·萨瓦莱塔（Noe Zavaleta）也在丽贾娜生前所在的《Proceso》周刊工作，他对《卫报》说，仅在2015年，他就参加了五场被谋杀同事的葬礼，那段时间对记者来说，就像是“脖子被人用脚踩在地上”一样。
直到今年，针对记者的暴力仍在继续。
据路透社报道，11月9日，在墨西哥中部的瓜纳华托州，记者伊斯雷尔·巴斯克斯（Israel Vázquez）在调查被发现的人类遗骸时，在接近现场时被枪杀。
今年，来自全球25家媒体的60名记者，由调查组织“禁忌故事”组织起来，也加入了这场接力赛。
“禁忌故事”团队调查丽贾娜案件。
图源：Forbidden Stories
在为期十个月的调查，他们联系到丽贾娜生前的同事、好友，丽贾娜案的调查人员、熟悉内情的政府官员——搜集所有可能还原一点真相的信息。
因为担心被监控，这些采访往往只能在记者们所在的旅馆进行，受访者们总是紧张地左顾右盼。
曾经笼罩在丽贾娜头上的恐怖阴影，至今还在。
劳拉·博博拉（Laura Borbolla）曾作为联邦调查员，参与丽贾娜案调查，她告诉“禁忌故事”，丽贾娜案调查期间，警方不仅拖延物证的移交，还因为一些根本不应该的操作失误，破坏了指纹等重要证据。
她还指出，案发现场非常整洁有序，死者很多贵重物品都还完好地留在现场，完全不像官方裁决所说的那样，像是入室抢劫案的犯罪现场。
博博拉曾作为联邦调查员，参与丽贾娜案的调查。
图源：Forbidden Stories
在专业网络技术团队的协助下，“禁忌故事”团队还发现，丽贾娜案的官方调查结果公布后，推特上，有190个假帐号用自动程序转发相关消息，推动了这个官方版故事的大范围传播。
这个记者团队也清醒地意识到，丽贾娜和其他很多墨西哥记者的惨剧背后，还有更深层的社会弊病。
“禁忌故事”记者调查墨西哥的非法枪支交易。
图源：Forbidden Stories
因此，他们展开跨国追踪，在18个不同的国家进行调查，揭露墨西哥贩毒集团编织起来的全球毒品制造、贩卖网络，调查以色列制造的高科技网络设备如何被用来监控记者，追踪枪支如何非法流入市场——自2000年以来，在墨西哥遇害的119名记者和媒体工作者中，至少有86人是死于枪击。
经过长达十个月的调查，他们终于完成五篇深度报道，并于本月，在《华盛顿邮报》《卫报》等全球近三十家媒体同步发布。
新闻不死
这不是“禁忌故事”团队第一次做类似的报道。
自创立之初，这个团队的使命，就是“继续并发表那些面临威胁、监禁，甚至是谋杀的记者的报道”。
来自不同国家、不同媒体的记者，一起参与”禁忌故事“的调查报道。
图源：Forbidden Stories
过去几年中，墨西哥、印度、厄瓜多尔等国家的九名记者未完成的报道，都被“禁忌故事”团队继续了下去。
这其中，包括死于汽车爆炸的马耳他记者Daphne Caruana Galizia，因发表和报道异见而被监控的摩洛哥的记者Omar Radi，被枪杀的墨西哥调查记者Miroslava Breach。
2017年3月，墨西哥记者米罗斯拉瓦·布里奇（Miroslava Breach）死于枪击，生前，她常报道人权、毒品贩卖和腐败议题。
图源：BBC
“禁忌故事”项目的创立，源于一场惨剧。
2015年1月7日，法国巴黎《查理周刊》总部遭遇恐怖袭击，包括多名周刊工作人员和两名警员在内的12人死亡。
调查记者劳伦特·理查德（Laurent Richard）当时工作的办公室，就在《查理周刊》总部对面，在行凶者离开之后的几分钟，他到达现场，却看到同事们躺倒在血泊中。
这次惨剧深深震动了理查德。
“记者因为他们的漫画而被杀，这段经历让我确信，对于针对新闻界的犯罪行为，有必要采取‘新闻主义’的对策。”他对《卫报》说。
“禁忌故事”宣传视频：在铺天盖地的报道之下，杀害记者的政客无处可逃。
图源：Forbidden Stories
理查德说，当记者的调查中断时，如果其他同行能继续他们的工作，就可以向自由新闻的敌人，对腐败的官员和无恶不作的毒枭发出一个强有力的信号：
即使你成功地阻止了一个记者，你也无法阻止新闻的传播。如果你杀死一个记者之后，还有十个、二十个、甚至三十个记者在等着继续他们的工作，那么，杀死一个记者，又有什么意义呢？
丽贾娜的墓碑
图源：Forbidden Stories
八年前，丽贾娜惨遭杀害，无法继续自己的报道。
但八年之后，来自世界各地的记者，却因为她聚集在一起，完成她被迫中断的报道，并且让这些真相得到更广泛的曝光，让政客和毒枭曾经拼命想掩盖的真相，变成一个国际新闻。
杀死记者，也杀不死新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