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成龙从影已满60周年。60年光影之行，一路风雨，誉满天下。
在成龙自传《我是成龙》面世之际，我们和成龙展开了一场对话，当面交流了他的心路，感受到他的率真和浓厚的爱国情怀。我们将对话精编成文，在这个国庆节向读者奉上，希望以此带您走近成龙、有所感悟。
口 述：成龙
采 编：王夏苇、孙允广
来 源：正和岛（ID：zhenghedao）
入行60年：
从莽撞少年，到“一夜暴富”
问：通读了您的自传《我是成龙》，感受到的是质朴诚恳的心声，自传的合著者朱墨女士评价您“永远保持着一颗赤子之心，从未因境遇好坏、地位高低而改变”。在您看来，自己这种质朴诚恳的赤子之心是如何历练而成的？
成龙：这是从生活经验中得到的。
我出生在中国香港一个非常贫穷的家庭，6岁的时候，父母去了澳洲打工，我去了于占元师父办的中国戏剧学院，过集体生活。毕业之后，我又为生活打拼，受尽人间冷暖，在拍摄现场被人家骂，或者受了伤，都不敢出声。
2022年是我入行60周年，在这60年当中，我先是从一个莽撞少年变得“一夜暴富”，又经历了种种生活境况，才变成了今天的我。40年前的我，有时候是一个非常令人讨厌的人，只有身边一些人才会认为我做得对；现在回首过去的自己，我也讨厌那种年少轻狂的样子。
其实我蛮感谢这个社会的，是影迷、媒体、批评我的人，令我走到了今天。我会因为外界的批评而更加努力，靠努力让他们不讨厌我，让自己做得更好，也让对我好、教导我的人更骄傲。
问：您演绎了很多不屈不挠的小人物、有弱点的普通人，拍摄了很多展示爱国精神的电影。您表达的银幕形象，是否也和您的出身背景、心路历程有关？
成龙：我想很有关系，大有关系。
从小我就知道我家很穷，父母是在法国驻港领事家做厨师和帮佣。外国人走过来，爸爸就会把我拨开给外国人让路；外国人走电梯，我们就要走楼梯；我被外国小孩欺负，还手打了人家，还是要去道歉。这种记忆烙在我心里，我就想，为什么我们要这样子受人家欺负？
那时的我，不知道自己是哪里人。我是英国人吗？不是。我知道我是中国人，可我算中国人吗？也不算。那时候香港没有读书的地方让我了解历史，我长大之后才知道香港的历史是怎么回事；那时候我甚至也不知道会有香港回归这件事，以为自己一辈子要生活在香港，受英国人统治。过去我去外国，人家会问我，Where are you from？我回答，Hong Kong，但他们甚至根本不知道香港在哪里。
所以，就是这种心态，让我要以一个中国人的身份拍戏，40年前我就已经开始拍爱国电影，讲怎么保护文物、怎么把民族精神传扬出去。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只是内心想把我们的中国文化跟观众讲出来。
也是由于这种心态，当我听说我们香港可以回归祖国了，就想快点谈成、快点谈成。后来谈成了，香港回归那天我也参与了庆祝，我真的好开心，真的放了鞭炮——以后就能把“我是中国人”这句话讲出去了，再去国外就可以光明正大地、骄傲地说“I am Chinese”。
我以前出去会穿唐装，还是我自己的衣服品牌，我对这个非常骄傲。现在看到中国的今天，我也很开心，身为中国人很自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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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讨生活，
我什么苦都吃过”
问：您拍了很多电影，历经很多挫折，受过很多伤，也成就了很多人。您人生最大的动力是什么？什么样的信念支撑您做了这些事情？
成龙：为了生活。
那时爸爸妈妈为了生活去澳洲打拼，我也不敢向他们要钱，自己出来学艺、表演，先是一天收入5块钱，后来30块，然后到65块，没工作做就没饭吃，必须去拼；要是在戏台、片场受伤了，第二天就没钱赚了，所以哪怕从高处跳下来，哪怕手指断了，也得说“没事”，不然第二天就没工作做了。
洪金宝、元彪、我，从那个年代过来的这些人，不怕吃苦，不怕疼，不怕骂，不怕熬，永远是笑着面对人生，现在一些人动不动“我扎到刺了”，我们那时候是扎到刺了、钉子插进身体了，也会说“没事，没事，拔出来了”，就是这样的。
所以，是那时候不屈不挠的精神，要做好每一样事的精神，造就了我的今天。当我拍电影的时候，我就知道我要把它做好，不能只是拍一部电影，而是要去想怎么样可以拍出一部好的电影，这是我的信念。
我所导演的电影，到今天为止，不能说每一部都是经典，最起码很多都变成了经典，在外国还被同行当作教材。这样我就知道，原来我以前的努力，今天看来都是对的。坚持，坚持下来就能走到今天。
这些话今天说着容易，但我们那时候真的很苦。都说成龙一夜成名，但你不知道他熬了多少个夜，最后才一夜成名；就跟很多企业家一样，他们吃了多少苦，最后才有“一夜致富”。
包括今天的很多年轻人，他们每天很努力地在工作，每一个人都很不容易，所以我也祝福每个年轻人，都能通过努力换来属于他们一夜成名、一夜致富的时刻。
我现在常常讲，我们生活在这个时代太幸福了，条件也好，国家也强大，你出去一说自己是Chinese，外国人都说Chinese不得了。同时我也很幸运，没有当年的苦，可能不会有今天的我。
问：回顾过去60年，有没有哪一件事情改变了您对生活的认知？
成龙：我刚做武行时每天无所事事，到片场偷懒、睡觉、赌钱，还没开工就把两天的工钱赌掉了，就想不能再这样浑浑噩噩下去了，我要学习，想要成功。我在片场学习怎么站位，观察人家怎么做武术指导，梦想要做个武术指导，想完就去做，做完就要实现，终于，我18岁就做了武术指导。
我最初也没有想过要做演员，只想一心一意把武术指导做好，这（武术指导）也要教演员演戏。因为以前的演员不用会武打，长相英俊、漂亮就可以了。我们武行替演员打完，演员只用再过来打一拳就可以。
比如说当时一些有名的男演员，都是我们替他们打，甚至我们打完了，有人连摆个姿势都不会，也不愿意学。我们在旁边教他们，他们叫我小师傅，我抓他们的手，他们说“别碰我”。演得不到位，导演也只能给过了。这样怎么会长久呢？怎么会成功呢？后来这样的演员就被时代抛弃了。
我做武术指导，就要给演员套招，一定会套一些难招，比方说跳过台子、滚到地上又跳过来，演员不会，我就来当替身，每替一次，我就能赚150块钱。这样，我又是武术指导，又当替身，想的是能多赚一点钱，幸运的是，后来一步一步走向了演员的路。
做了演员，有的导演让我学李小龙，但失败了，拍的电影没人看，我就想能不能做回我自己。李小龙总是把腿踢得很高，那我就要把腿踢得低一些。李小龙跟别人打斗时会大喊大叫，表现的是他的气势和愤怒，那我在打斗的时候就可以一边叫、一边做鬼脸，表现的是自己有多疼。李小龙在观众心目中是神、是超人，那我就要做一个小人物……用这样的方式，后来就成功了。
总之，我想的就是怎样能在武打电影上做一些与别人不一样的事情。到了今天，我还在不断地学习，每天都在学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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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大手大脚到热心慈善
问：您在工作中很关照成家班的兄弟、剧组的同事，在生活中时常帮助影迷、路人，也从事了很多赈济困难人群的慈善事业。您如何看待慈善给您带来的影响？
成龙：慈善对我改变太大了。我最初年轻不懂事的时候不太愿意做慈善，后来变成自愿做慈善，再变成喜欢做慈善，现在是每天都在做慈善。我也一直希望能影响周围的朋友一起做慈善。
我刚刚入行的时候，那时武行里每天不是有人断脚，就是有人受伤；不是这个死掉，就是那个没了，都感觉有今天没明天，所以大家每天除了拼命拍戏，有钱了就一起玩。
可是突然有一天，我红了，那是40多年前，我拿到了480万元的片酬。这是什么概念？如果那时把钱全拿去投资房地产，我今天肯定是全香港很大的地产商了。可是那时候我不懂，只知道自己成名了，每天大手大脚地花钱。
那时有人让我去做慈善。我说做什么慈善啊，晚上睡觉时间都不够。人家说，不是呀，小孩子喜欢你。于是我有一次喝酒喝到天亮，戴着大墨镜就去了香港大口环（根德公爵夫人）儿童医院。
去了之后，我坐在那边，看着生病的小孩子，主持人就说，成龙昨天拍戏拍了通宵，今天来看你们，还给你们带了礼物。我一下子就想，我为什么要骗这么可怜的小孩子，我明明连带的是什么礼物都不知道，是人家买好了礼物，说是我带的。
直到现在我都记得那个上午，院长感谢我，护士感谢我，小孩子们说下次还要我来。我说，好，我有时间再来看你们。之后，我后悔了整整一年，我觉得我骗了人，我不应该是这样子。于是第二年的圣诞节，我拍完戏，又去了这家医院。这一次是抱着赎罪的心情去探望，带的是自己准备的礼物，还约定了下一年再来。
从那之后，我开始关注慈善。影迷送给我的东西，我也会捐献出去，适合小朋友的东西就送给孤儿院，像一些围巾之类的就送给养老院，慢慢地都分掉，我自己用不完那么多东西，不能浪费掉影迷们的心意。
很多影迷寄钱给我一起做慈善，我就成立基金会，影迷给基金会捐一块钱，我就捐一块钱，后来又改成捐两块钱，基金会缺钱了，我就自己补上。有个七八岁的美国小孩子，为了我学写中文，在钱上写汉字寄给我。小孩子这么真诚，我怎么敢欺骗他们，怎么敢拿他们的一块钱去胡作非为？
我记得很多年前去日本做慈善，当时现场有一个日本人说，“In Japan，we don't have poor people。”那时候我就希望，将来有一天，我们中国人也能骄傲地讲出来，In China，we don't have poor people。现在国家已经完成了脱贫攻坚目标任务，可是，慈善是做不完的，永远都有需要帮助的人，所以我在内地成立了龙子心工程，希望能够帮助一些小孩子在更好的环境里读书。
图为2005年7月，贵阳，成龙参加“龙子心贵州行，手拉手献真情”公益活动除了要帮中国人，我还要帮外国人，要让外国人知道是中国人在帮他们。2004年南亚大海啸之后，我带着善款第一时间飞到印度尼西亚赈灾。我说自己今天是作为一个华人来帮助你们，要让你们知道，这么大的灾难里，是华人在帮助你们。
慈善教会了我不要讲假话，要做好人、做真人、帮助人。慈善教会了我太多，我真的是感谢慈善，感谢这么多年来支持我做慈善的人。
图为2012年6月，甘肃，成龙慈善基金会前往受灾地区捐赠爱心款做个中国人，因何而自豪？
问：慈善让您发现了人间纯粹、真挚的善与爱，您在慈善事业中也一直牢记着对中国人身份的坚持。很多网友对您的爱国情怀有着高度评价，比如您爱穿唐装、在电影中维护中国形象，拍摄《十二生肖》等保护国宝题材的影片等。想请教您，您认为作为中国人，最值得自豪的一点是什么？
成龙：在我眼里，现在真的是最令我骄傲的时代。无数中国人实现了脱贫致富；我们的高速公路造了16万公里，美国100多年才造了9万公里，这样的工程太让我以身为一个中国人而自豪了；有次我们的女排拿到了奥运金牌，那时我在法国访问，一推门听到消息，我的眼泪都流下来了。
经常有人说，我为中国电影做了很多事情，但我很坦白地说，以前我是为自己做的。我先为自己赚了钱，改善了生活，然后才能为行业做些事情。这就跟企业家一样，往往不是一开始就有多么伟大的目标，都是先要赚钱，带来就业岗位，维持公司运转，之后才能慢慢去做好中国的品牌，为国争光。
我是真心希望中国品牌能够打出去、流传百年，但这些我不懂，我只懂拍电影，这真的需要企业家们一起努力。我们如果有了什么百年品牌，也需要大家一起来好好保护它、支持它。我们中国就会越来越强。如果我们不买国货，都去买外国货，外国人就会越来越强。所以，我们一定要支持国货，我现在用的都是国货。
问：您的分享让我想起电影《一代宗师》里的一句话，“习武之人有三重境界：见自己，见天地，见众生”。
成龙：我只是去外国次数多了，见得多了，对很多东西感到不平，但是我能力有限，又没有什么学问、文化，既然这样，我不如就把电影拍好，在电影里把一些我所看不惯的东西展现出来，把我的爱国情怀表达出来。至于商业、品牌什么的，真的需要我们的商业大佬们、企业家们联合起来，一起去做。
现在我们已经很强了，将来还会更强，但我们强大了不是要去欺负别人，我们强大之后还要去帮助别人。
问：中国日渐强大，让您非常自豪。那么，在您看来，我们该怎样更好地传播中国的文化？
成龙：中国人的爱国情怀，是深深刻在骨子里的。虽然我是在香港出生，但文化基因也不会改变。四十几年前我在香港拍爱国题材的电影，有人问我为什么要拍，我也不知道，但我觉得就该这么做。
图为2016年8月，成龙获得第89届奥斯卡金像奖终身成就奖，成为首位获得奥斯卡荣誉奖的华人最近我在电视里看到新闻报道，美国旧金山一个女孩子在中秋节扮嫦娥，在渔人码头走来走去，外国人抢着拍照。还有一个小孩子在路上吹笛子。这些都是宣传中国文化，因为外国人不懂啊。
5年前，我请唱《Say You，Say Me》的莱昂纳尔·里奇来中国，他一到北京就说，“我的天呐，这是北京？这是中国？”我说，“对呀”。他没来过中国，就很惊叹。
我带他走长安街，晚上又带他去有二胡、琵琶表演的小酒吧喝酒，他本来坐在后面，结果一听到琵琶弹《十面埋伏》，干脆坐得离表演者很近，盯着人家的手都看傻了，说，“天呐，天呐，我要跟他们合作，一起编歌。”所以你看，带一个人来中国走走，他对中国的认识都不同了。
我们可以请一些外国人，请好的导演，合作一起拍电影，用他们的眼睛来看中国。太多外国人太不了解中国了，甚至会被误导，没来过中国也会说中国不好；但只要来过中国的，不管是俄罗斯人、英国人、美国人，都会喜欢上中国。我想我们真的需要大力宣传自己，文化宣传、歌曲宣传都要努力。
我也希望中国的企业家们多多支持我们的电影、歌曲、文化艺术创作，你们的一点点支持，对我们都是很大的鼓励。大家需要互相联手，一起创造一些更好的东西。
联合起来到明天
问：中国目前正处于一个奋力爬坡的发展阶段，正和岛上的很多企业家觉得自己很艰难、很辛苦。您有什么感想，可以与广大企业家分享？
成龙：现在这几年，企业家感觉困难，我们影视界、唱片界的演员、歌手也感觉困难，不单在中国是这样，全世界都一样。
我想现在最主要的，就是把握好、守护好现在拥有的东西，联合起来是最好的，刚刚我讲到，企业家们可以联合起来去做一个大品牌，我们的电影也可以把编剧、演员、歌手联合起来。我相信中国的企业家、所有的演艺人员，是可以度过眼前这个难关的。
中国人有韧劲、有不认输的精神，是不会倒下的。我很幸运走到了今天，到了这个年纪本来可以不再拍戏了，但我会不断努力，除了自己喜欢拍，也是希望尽量多帮助成家班，帮助一些想拍戏、想开工的年轻人，让大家有更多的工作机会。
问：最后请您给大家说一句鼓励的话。
成龙：别气馁，坚持。
记住，向着阳光走，影子永远在你背后。
排版 | 余心丰
审校 | 一 一轮值主编 | 徐悦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