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是企业还是个人,普遍感受都是很难,信心不足,个人体感与宏观叙事存在不少温差。房地产、地方债、年轻人失业率等问题不断被讨论。我们会陷入通缩危机吗?当下一轮一轮的经济政策有哪些新思路,能否奏效?
我们就上述问题,与中国社科院金融研究所副所长张明先生聊了聊,内容很深度,这可能是近些年信息量最大的一次访谈,希望能对你有所启发。
受 访:张明 中国社科院金融研究所副所长、国家金融与发展实验室副主任
采 访:孙允广 正和岛内容总监、微信主编
编 辑:十一
来 源:正和岛(ID:zhenghedao)
当下局势,
我们会陷入通缩危机吗?
孙允广:您之前有一个预测,为了在2035年实现人均GDP翻番的目标,明年经济增速预计仍会定在5.0%左右。目前看还是比较有挑战的,为什么经济增速仍会定在5.0%左右?
张明:首先我们要看到,短期内中国经济增长面临着不少挑战。三驾马车中的消费和投资增长都较为疲软。物价下行的压力依然存在。年轻人失业率比较高。金融数据不太理想,M1连续7个月负增长,今年7月份国内新增人民币贷款是负数。
好在从今年9月下旬开始,国家出台了一系列重大政策调整。根据我的个人理解,这不是一个权宜之计的反弹,更可能是一个阶段性的政策反转。我之所以预计明年经济增速会定在5%左右,与这波政策调整有高度关联,主要有三个原因。
第一,国家在2020年前后提出了一个远景目标,到2035年人均GDP水平要翻一番。假定GDP总量与人均GDP的增速一样,这就意味着上述十五年内GDP平均增速不能低于4.6%。
第二,当前关于中国经济的潜在增速究竟是多少?这个问题存在很大争议。我认为它会随着微观主体的不同信心水平而出现多重均衡。信心会对实体经济产生很大的影响,它影响着边际投资和消费倾向。如果大家都认为它能到5%,那经过大家的努力就能到5%。如果大家都认为它只能到4%,那就只能到4%。为了实现更高水平的均衡,把目标定在5.0%,对于微观主体提振信心是有帮助的。
第三,中国每年的经济增长目标是调动各个部委投放资源的指挥棒。如果把明年目标定在4.5%,比较容易实现,那么主要财经部委就觉得没必要投放那么多资源。因此,定一个更高的目标,意味着明年主要财经部委需要进一步发力,继续坚持今年9月的政策放松方向,并显著扩大政策力度。
孙允广:我觉得您第二点讲的特别好,当大家都认为能到的时候,它往往才能到。但如果大家都没有信心,认为只有2%、3%时,甚至都可能达不到。这是一种自我预言式的实现,很像索罗斯的“反身性”理论,“信念的作用是改变现实”。
张明:的确有点像。举个消费的例子,现在私人消费不足可能是中国经济最重要的挑战。为什么老百姓不消费呢?它固然与这几年经济下行、大家收入增速下降有关系,但更重要的其实是信心。老百姓一旦对未来产生收入缩水的预期,就可能削减耐用品消费。耐用品消费的下行会影响很多行业,于是相关企业利润下降,从而导致这些行业员工收入不足,引起下一轮消费不足,由此形成恶性循环。
在这个时候,非常需要一个外部刺激来激活大家的信心,让大家开始正常消费,这样经济才能重新正常运转。因此,在9月下旬这波政策调整中,我们能看到很多部委领导都在讲,要促进房地产价格止跌企稳、要促进股票市场健康发展,这其实是想通过激活金融资产价格来提振微观主体信心。
目前中国经济需要一些正面消息,因为预期和结果是相互影响的。一方面,我们需要政策变化来扭转微观主体的预期,另一方面,从9月底以来,资产价格总体是往上走的,大家的心气和之前比的确在显著提升。不过,预期的最终扭转,归根结底需要真金白银,需要政府宏观政策继续发力。
孙允广:信心在这两年尤为重要。我记得2019年,外界都在讲我们什么时候超越美国,有机构预测是2038年,还有2028年的。但这两年很少再提超越美国了,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现象?
张明:我最近做了一个图表,来看中国的名义GDP折算成美元之后,占美国名义GDP的比重。该指标迄今为止的最高点是2021年,占比大概是76%。过去两年有明显下滑,到去年降到了65%,今年可能还会稍有下滑。
为什么中国对美国的经济赶超近期会出现调整?主要有两方面原因。一是过去两年内,美国名义GDP增速高于中国。比如今年上半年中国GDP增速是5%,但通胀率是-1%,所以名义GDP增速只有4%。美国GDP增速是3%,但通胀率是3%,所以名义GDP增速是6%。这样一来,中美名义GDP增速就差了两个百分点。二是在过去两年内,人民币对美元总体呈现贬值趋势,尤其是在2022年,人民币对美元贬值幅度比较大。
从上述两个角度来说,我们未来若想重新恢复对美国的赶超,也只有两条路可走。其一是通过更加扩张的宏观政策来提高名义GDP增速,重要的是把物价搞上来。物价太高不是好事,但太低同样不是好事,它反映了总需求不足。其二是想办法让人民币对美元不再持续贬值。这两条路必须要选一种,能配合起来当然更好。
孙允广:但如果不贬值的话就会影响出口。
张明:首先,影响出口的因素很多。例如,如果看历史数据的话,外需对出口的影响远大于汇率。
其次,看汇率不能只看人民币对美元汇率,要按照中国对所有贸易伙伴的进出口来算一个加权汇率。就像前一段时间,人民币对美元在贬值,但由于美元自身太强,人民币对其他国家货币整体上在升值,换言之,人民币加权汇率在这段时间是不降反升的。
再次,对中国这样的大型开放经济体而言,国内货币政策自主性要比汇率稳定性更加重要。不能为了维持汇率稳定,就不让货币政策进行调整,这样就本末颠倒了。
孙允广:在蒙代尔的“不可能三角”中,我们选择了货币政策的独立性。
张明:大国一定要选择货币政策自主性,但与此同时,中国的资本账户存在部分管制,所以人民币汇率也可以保持一定的稳定性。在不可能三角中,我们没有选角点解,而是选择了更加折衷的中间解。
孙允广:前段时间,我和一位学者在讨论通缩、通胀问题时发现,我们钱印多了,但PPI增速却在下降,制造业开始内卷。另外,CPI和PPI的剪刀差也在扩大,企业利润很薄。这与历史上的“大萧条”很像,我们是否会陷入通缩危机?
张明:的确,目前我们面临着物价下行的挑战。要全面分析,一般要看三个指标。
一是CPI(消费者物价指数)同比增速,最近大概在0.1—0.3%左右。
二是PPI(工业品出厂价格指数)同比增速,截至今年10月,已连续25个月为负。考虑到当前全球大宗商品价格仍处于相对高位,这意味着中国制造业的利润空间受到了挤压。工业企业目前现状很艰难,大多数不愿意投资扩产。
三是GDP平减指数,也就是把CPI和PPI进行加权,这是一个用来衡量通胀水平的更加综合性的指标。截止到今年三季度,该指数已经连续6个季度负增长,非常值得我们警惕。自改革开放以来,只有在1998年面临东南亚金融危机冲击时,我国的GDP平减指数曾经连续7个季度负增长。如果今年四季度,这个指数还是负增长,那么该指标负增长的长度就和1998年一样了。这说明我们确实面临非常大的物价下行压力。
要让通货膨胀率重新上升,需要实施扩张性货币政策和财政政策。而在当下,财政政策又比货币政策更关键。货币政策就好比马车的绳子,跑得快了就让它减速,跑得慢了就松一松。但现在马车是停掉的,光有绳子推不动马车,这时就需要财政政策发力。
孙允广:您认为这种扩张型宏观政策该如何发力?规模应该有多大?应该投向哪些地方?
张明:我们社科院金融所宏观金融分析团队认为,今年9月底的宏观政策调整,大概有三点转变。
第一点,过去我们的经济刺激政策主要是做增量,这一次我们是既注重增量,也注重存量的调整和更新,这可能是未来中国经济发展的一个要点。例如,这次将存量房贷利率下调50个BP,通过各种手段帮助地方政府化债,这些都是存量调整。又如,中国房地产市场未来并不是没有发展前景,前景主要在于存量更新和替代。二十届三中全会的《决定》里面有一句话,要加强国家宏观资产负债表管理。资产负债表就是一个存量的概念。中国经济的体量这么大,自己内部的存量更新就有很多发展机会。
第二点,有关部门试图通过激活资产价格来提振微观主体信心。9月下旬以来,几乎所有的部委领导都在讲,要促进房地产止跌回稳,要促进股市持续健康发展。现在微观主体信心和预期低迷,而提振资产价格其实有助于改善微观主体的信心和预期。
第三点,过去我们的刺激政策都用在“物”上,未来的政策要见“物”又见“人”。未来的投资可能不能再简单花到冷冰冰的基建上去,而更可能会要投放到那些与人力资本有关的领域,例如教育、医疗与养老设施。
如果明年GDP增速的目标定在5%,这就需要财政政策和货币政策更加扩张。建议货币政策在CPI达到2%之前都不要停止宽松,这意味着降准和降息明年还应该继续。
财政政策明年应该是重点,而且要在今年的基础上有一个比较大的突破。大致可以这样来算一下。中国GDP总量大概130万亿,中央财政赤字占GDP的比重今年是3%,我认为明年会提高1%—1.5%,相当于接近5万亿的规模。明年地方专项债的规模可能会达到4.5万亿,如果中央政府还能再发2-3万亿特别国债,新增广义财政支出就能到12-13万亿,相当于GDP的9%—10%。
如果有这样一个财政扩张规模,再加上降准和降息,2025年的经济增速就可能保持在5%左右,而且能让物价水平有所提升。
中国过去的财政扩张都是发改委批项目、财政部给钱来搞基础设施建设,最典型的就是高铁、地铁、机场、高速公路。现在这些领域的空间已经变得较窄了。我们建议未来财政政策可以从三个方向发力:
首先,直接给到微观主体,也就是中低收入家庭和中小企业。他们是当前最需要帮助的两个群体。中低收入家庭是消费的主力军,中小企业是解决就业的抓手,直接给到他们就能缓解我们的消费和就业压力。
其次,与人有关的基础设施,比如教育、医疗、养老。中国很缺高质量的养老院,包括其他民生领域的基础设施,这些在短期内也是投资,但长期内可以解决目前服务消费的痛点。
最后,传统基建投资领域也有空间。例如,我们过去把地面上的城市建设得很漂亮,但地下管网很落后,一下雨就会积水。又如,过去我们各个省、各个市的公路建得很好,但彼此之间的连通做得不好。省与省之间、市与市之间、县与县之间有很多“断头路”,如果能把这些路接通连成真正的网络,能降低全社会的物流成本。
新增财政支出如果能从上述三个方向发力,既能提振短期消费,也能提振投资,对于中长期中国经济的可持续发展也有帮助。
孙允广:发行国债这件事争议也很大。有观点认为2008年的4万亿是有作用的,也有观点认为作用不大。我看您的观点是说当时的4万亿是有作用的,只是后来没有收住,还保持着较高的力度。这种带有凯恩斯主义色彩的政策,该如何把握好尺度?取其有效的地方、避免对未来过度的损害?
张明:对于我们这些从事政策研究的人来说,我们都是凯恩斯主义者,因为我们认为设计得当的宏观政策有助于缓解宏观经济的过度波动,有助于提升社会福利。
我们和芝加哥学派不太一样,他们认为政府不要对市场干预。而我认为,对于中国来说,有效市场加有为政府,这样的组合可能是效率最高的,有助于实现我们快速的崛起。
在当前来讲,我觉得增发国债是明显的利大于弊。这是因为:
第一,现在经济处于下行压力,消费不足,总需求不足,在这个时候,扩张性财政政策是非常有用的。
第二,扩张性财政政策主要有两个来源,一个是中央政府加杠杆,一个是地方政府加杠杆。我们过去太依赖地方政府加杠杆,所以地方债成了现在的一个突出矛盾。
坦率来讲,中国的政府债务,哪怕把地方政府的影子债加起来,总体来看也并不是特别离谱。我们曾经有过研究,中央政府和地方政府的各种债务相加,占GDP的比重也就是100%—110%左右,美国大概是150%以上,日本是200%多。
我们的问题在于债务结构不合理,美国的债务中有80%都是联邦政府债务,我们有80%都是地方政府债务,其中绝大部分都是三四线城市通过各种平台和国企借的债务,特点是期限特别短、成本特别高。地方政府债务压力大,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利息率太高。未来如果要化解地方政府债务,都要靠更高层政府通过加杠杆去实施债务置换,帮更低层级政府拉长期限和降低成本。
从这个角度来讲,中央政府发力,既是刺激宏观经济增长必须要做的,也是缓解地方政府债务压力必须要做的。
第三,从国际水平来看,中国国债占GDP的规模不是太高,而是太低了。在发达国家的金融市场上,国债是很重要的安全资产。中国过去的安全资产是房地产,但是现在房价不断缩水,房地产流动性不断下降,所以中国目前严重缺乏安全资产。安全资产可以做什么?举个简单的例子,它可以做抵押品,很多企业要靠抵押品向银行申请贷款。在这个时候,增发国债既可以帮助政府融资,来稳经济、化风险,同时又在向金融市场提供安全资产,这是促进金融市场发展的非常有力的抓手。
第四,增发国债也有助于推进人民币国际化。对非居民来说,他们缺少规模较大、收益率有一定吸引力、流动性较强的人民币计价安全资产。因此,当下发国债可以不局限于在国内发,也可以在香港、新加坡等离岸人民币市场发人民币计价国债。这既有助于融资,也有助于促进人民币国际化。
在当下,从上述四个角度而言,增加国债发行对于中国政府来讲绝对是利大于弊的事情。
孙允广:有一种说法是,今天的债其实是明天企业的税。增发国债在当下确实有很多合理性,从长远的角度来看,怎么能控制好尺度的问题其实是很关键的。
张明:这个问题也是近些年学术界和政策制定界讨论的热门问题。我们要看债的本质是什么。对中国政府来说,人民币计价国债本身是没有偿付问题的,因为借的是本币债务。政府用本币举债是没有上限的,这和用美元举债不一样。因为美元储备是有限的,所以用美元举债是有上限的。
不过,用本币举债也并非没有限制,关键点之一在于举债的利率。如果市场认为你债务太高了,大家觉得会有风险,你发债的成本就会上升,关键是要比较经济增速和债务利率。当经济增速高于债务利率时,这时候发债是没有问题的。但如果经济增速低于发债利率,这时候再盲目发债就很危险。
关键点之二在于你如何使用发债获得的资金。中国政府举债和拉美国家政府举债存在显著的不同。拉美国家政府举债是为了支持老百姓消费,没有转化成生产性投资,意味着他们未来没有力量来还这个债。相比之下,我们过去虽然也有浪费等各种问题,但是我们地方政府举了债主要是去搞地方建设,虽然短期回报率不高,但总体来讲,对经济和社会发展的回报是非常显著的。未来只要经济增长了,还这个债就没有压力。举个例子,当时我们修高铁的时候,大家都觉得成本太高,但当中国高铁网络建起来之后,你就会发现高铁对中国经济社会发展的意义实在是太大了,重构了中国的几何距离,这是非常了不得的。
因此,整体来说,债务高不高主要看三点。一是本币还是外币,如果是本币就要比外币好。二是看债务利率和经济增速,只要经济增速高于债务利率,就不用太担心还本付息的问题。三是举债的钱是用来做有生产力的事情还是没有生产力的事情。
综合来看,过去我们的政府债务基本上是本币计价、债务利率低于经济增速,最后做了生产性投资,因此这样的债务本身不是太大问题,不要把它妖魔化。
孙允广:其实举债的目的,一定要用于像高铁这种有“正外部性”的事情。
张明:对。举债建设的基础设施项目可能本身不赚钱,但对整个社会福利的提升是很显著的。要把这种正外部性算上。很多地方政府的基础设施建设的最终收益率是正的,尽管短期来看在财务上有压力。当然,如果建得过头了,导致基础设施利用不足,那么它的正外部性就会下降。
孙允广:而且一定是要发展的,还是回归到“发展是硬道理”。
张明:我们的地方政府是发展型政府,过去借了那么多钱,主要还是用于生产型投资,后者具有很强的正外部性。所以其实不用把地方政府债务妖魔化,因为这些债务最终还是推动了增长。但如果它的利率太高,我们要想办法把它合理化。
就算是债务重组,也不能完全禁止地方政府举债。而是要让其通过规范的渠道,比较透明地举债,这样可以降低他的成本。
孙允广:今年财政部这一轮化债,将许多隐性债务显性化,是不是也是基于这个目的呢?
张明:今年11月初,全国人大常委会提了一个新的化债方案,就是“6+4+2”的隐债置换新政。它的规模不小,大致是10万亿级别,短期内对于缓解地方政府的还本付息压力,以及厘清地方政府、金融机构和民营企业的三角债,都是很有帮助的。
不过,未来可能还需要金融机构和中央政府的参与,由地方政府、金融机构和中央政府三者合力,把地方政府债务降到一个可持续的水平上去,这才是更可持续的化债路径。
失业、出生率与房地产
孙允广:这几年社会一直在讨论说国企占有的资源过多,有点国进民退,您怎么看待这个观点?
张明:过去这几年,民营企业确实遭遇了很多困难,包括疫情、国际贸易保护主义加剧等压力叠加,以及房地产、教培、金融、医疗、互联网等行业调整。国企和民企都受到了影响,但是民企受的影响更大一些,因为上述行业都是以往民企做得比较好的领域。
现在年轻人失业率很高,关键就在于民企很困难,因为民企解决了国内80%的就业。为什么国内自主创新一直起不来,部分原因也是因为民企很困难,因为民企贡献了70%的技术创新。
未来中国要实现高质量发展,离不开民企的发展壮大。现在政府正在大力推进一些举措,包括推进《民营经济保护法》的立法,来改善民营企业的营商环境。
但在现实中,有很多问题是错综复杂的。比如地方政府债务很高,在土地出让金明显萎缩的情况下,面对保基本民生、保工资、保运转(“三保”),有很大的压力。这就导致地方政府必须要去找钱来进行三保。这样就出现了非税收入上升和“远洋捕捞”现象。这是中央政府不愿意看到的。
所以要保护民营企业,归根到底要让地方政府的财政收支大致平衡。如果财政收支能大致平衡,地方政府是不会去折腾民营企业的。
从经济角度出发,只有先把地方政府财政收支严重失衡的问题解决了,地方营商环境的问题才会跟着解决。
换言之,在有些情形下,民营企业的困境有可能是结果,而不是原因。光想着解决民营企业本身遇到的问题可能力有不逮,更重要的是让中国经济增速尽快回到潜在增速上。但同时,必须加强法制层面对民营企业家正当权益的保障。
孙允广:我看了一个失业率数据,说是本科就业率只有45%了,大专56%,越往上可能更低。我查了一下人口结构,毕业生2023年、2024年、2025年、2026年是最高的,正好对应过去的生育高峰,叠加了人工智能技术周期,整个就业进入冰河期,大量结构性的失业,从宏观的角度该如何看待?
张明:在人口老龄化加剧的环境下,年轻人失业问题很严重,就说明目前是结构性问题与周期性问题叠加,而且周期性问题占了主导。
周期性问题就是经济不景气,企业不雇人,年轻人的就业压力大。民营企业贡献了80%的就业,但现在几乎民营企业都没有招人,这是年轻人找不到工作的一个重要原因。
现在不光是年轻人找不到工作,“985”“211”的学生都找不到工作,这其实是一个伪命题。不是这些学生找不到工作,而是找不到他们期望中的工作。例如,清华、北大的毕业生如果走出北京,到哪儿找不到工作呢?但如果都是希望在北京核心地区,或者最顶尖的金融机构和科技公司工作,那么工作机会就比较有限了。所以对于知名高校的学生而言,不是没有工作,而是找不到过去那么高薪的工作了,这是一个结构性问题。
如何解决当前的大学生就业问题呢?应从以下三个方面同时下手。
第一,要通过扩张性宏观政策来创造总量需求,有了总量需求,企业就有了生计,就要雇人。
第二,要想办法帮助民营企业渡过难关。民营企业如果都倒下了,那就业肯定会出现问题。
第三,调整教育结构也很重要。现在最容易找工作的是职业学校的毕业生,很多普通大学生一个月工资也就3000元,不少职业学校毕业生是六七千元。普通高校毕业生供过于求,职业学校毕业生供不应求,这是一个结构性失衡。
但是很多家长接受不了孩子去职业学校,觉得丢面子。但如果当前的劳动力市场就业格局持续较长时间,大家就可能会改变观念。
中国过去的问题在于高等教育投入太多,过度发达,优质的职业教育严重不足。未来需要把更多的资源投入到优质职业教育中去,而且要努力纠正白领地位高于蓝领的社会刻板印象。纠正的方式很简单,德国的教育模式值得我们学习。德国蓝领的工资中位数比白领高一截,长此以往,大家对蓝领的看法就会发生改变。
所以,要通过市场压力来倒逼教育结构变革,这需要时间。现在恰好是一个大力发展优质职业教育的契机。当然,还要保障职业学校的学生有持续进步和培训的机会。把这条路打通了,把德国的优秀经验学好了,未来还是有很大的空间。
孙允广:我们的产业也是存在结构性困境,一方面高校培养的毕业生不匹配,另一方面职业教育培养的人才又不够。我看到有不少企业已经自己开设学校,培养自己的人才,毕业之后直接到企业工作。
张明:职业教育就是需要依托企业来办,德国的职业学校都和企业有着密切联系。目前国内的职业学校,发展好的都是企业自己开办的,大部分公立的都发展得不好,因为后者不愿意去主动贴近市场需求。职业学校应该为企业定制,企业需要多少人才就培养多少人,需要哪些课程就开设哪些课程,这才是良性的发展。未来的职业学校一定是和企业密切融合的。
孙允广:您认为我们需要多少年可以走出当下这种状态?
张明:这要看如何定义当前的状态,我们可以大致梳理成这样几个阶段。
第一个阶段,要把当下的系统性风险基本上遏制住。目前最重要的系统性风险是房地产。中小金融机构是否出问题,主要取决于房地产和地方债风险能够控制住。
下一步的重点是尽快稳住一线城市核心地区的房价,还要保住部分经营比较稳健的头部民企。地方债说到底是政府内部的资源配置问题。中央政府是有举债能力的,所以最后无非是各级政府的债务之间如何相互替代和置换,实际风险并不算大。
但目前房地产领域的潜在风险不容忽视。因为房地产直接关联到地方政府债务和金融机构资产负债表。对中国这样一个商业银行占主导的间接融资体系来讲,最怕的就是房地产出问题。
现在房地产市场最大最紧迫的问题是两个,一方面,一线城市核心地区房价还在下跌,另一方面,几乎所有头部民营开发商的日子都很艰难。
首先,北京、上海、深圳要学广州,尽快一次性放开所有限贷和限购政策。其次,为了帮助头部民企,建议由省级政府来帮助本省头部民企降低债务负担,甚至可以考虑入股。如果能切实采取这些措施,那么明年就有望基本解决以上两个问题。
一线城市核心地区的房价现在已经跌了百分之三四十了,但存量需求还是有的。这些需求之所以进不来,是因为目前还在挤牙膏式的政策放松。在政策见底之前,存量需求不会及时入场。
如果明年能把一线城市核心地区的房价稳住,保住前几十家的头部民企,这就是房地产市场企稳的一个初步标志。到后年,就有可能把一、二线城市的房价基本稳住。房地产市场企稳其实是经济企稳的前提,如果这两年房地产市场能企稳,那么未来3年左右经济企稳问题不大。
不过,经济企稳不代表能够回到过去的高增长。在未来5年内,实现4.5%—5%的经济增长是一个比较容易实现的目标。
如果做得好的话,我们有望在未来3—5年内遏制住系统性金融风险,让经济重新企稳,然后开启一个新的增长周期,而新的增长周期就要靠下一步的改革开放。
在这个过程中,民营企业还有很大的发展前景,关键是要向民营企业更多地开放教育、医疗、养老等服务业市场。民营企业在制造业领域已经做得很好了,但是服务业还有很大的发展空间。我们在三中全会决议中提到,要向外资开放一些服务业领域。既然对外资都开放了,为什么不对民企开放呢?
孙允广:为什么是先开放服务业,而不是一些传统的资源类行业呢?
张明:传统资源类行业处于制造业上游,出于一些战略方面的考量,以及涉及规模优势和自然垄断等问题,争议比较大。而且这一块也不是完全被国企控制,之前也有不少民企在,但有些民企出了一些问题,所以整个上游倾向于不断整合,相关企业数量越来越少。
但服务业不同,它的容量足够大。目前来说,中国服务业占GDP的比重相对还是较低。此外,服务业解决就业的能力很强,而且教育、医疗、养老等领域都是老百姓消费的痛点,所以开放服务业也能提高大家的幸福感。
孙允广:目前中国的人口出生率较低,人口结构的变化再叠加城市化进程饱和,包括年轻人观念开始转变,不结婚、不买房、不生育,再加上中国房子的租售比比较低,从宏观上来看,房地产长期下行似乎是必然的。我们怎么用宏观政策来和经济规律进行博弈呢?
张明:不用跟经济规律博弈,而是要承认经济规律。中国房地产市场的发展前景也不是一片灰暗。
首先,三、四线城市的房地产价格基本上不会跌到哪里去,因为未来的交易量会显著下行。现在三、四线城市是有一些房子卖不出去,但当地居民基本上都已经有房子了,返乡农民工也都买房了,所以剩下的这些房子恐怕没有人接盘了。没有交易的资产,价格就不会跌。它只是没有流动性了,无法变现了,或者说存量财富就沉淀在那儿了。
所以说真正重要的还是一、二线城市,因为这些城市是有人口流入的。在当下房价已经跌了百分之三四十的情况下,政策的核心就是要先稳住一线城市核心地区的房价。一线城市核心地区稳住之后,慢慢地就会有助于稳住二线核心地区和一线外围地区的房价,当下最紧急地是需要实现这个目标。不过我们也要认识到,房地产市场肯定回不到以前那种高成交量的状态了。
其次,一线城市目前的租售比确实比较低,从这个角度来说,房价似乎有些高,不太合理。我做了一个国际比较,美国大城市的房地产租售比是最高的,大概7%—8%,欧洲只有4%—5%,这是一个长期存在的现象。那按理来说,欧洲的房价应该要跌,可事实是它没有跌。亚洲除了中国以外,其他大城市的租售比是2%—3%,这些城市的房价也没跌。中国一线城市的租售比是1.5%。因此,租售比低不意味着房价一定会跌。
不同群体的人对房子的看法不一样,中国老百姓对房子的看法和美国人不一样,我们就认为房子是一个很重要的资产,有这个资产才会心安,甚至在不少地方的农村,有这个资产才能娶媳妇。
不同的文化会让人对房子产生不同的价值定义,由此来决定这个房子的溢价。所以说,中国的房价并非需要跌到和全球其他国家一样的水平,这个价格才是合理的。只要中国人认为它是合理的,它就变得合理了。
孙允广:不同的市场,要由市场来决定。
张明:对,因为房子不能跨境交易。房子是一个服务品,而服务品就是由本地定价的,这是一个很重要的经济学逻辑。
还有那么多人需要房子怎么办?你可以看到,一线城市新开的商品房越来越少,各种公租房、保障房、廉租房越来越多,这些都不是市场化的。未来一、二线城市的房地产市场会越来越像新加坡。商品房只用来解决一部分群体的居住需求,不是说人人都要买房。当非市场化的公租房、保障房等开始大面积铺开后,这恰恰意味着存量商品房的房价不会怎么跌了。
因为存量的商品房就那么多,一旦跌到其他地方的人觉得合适了,他就会入场,这些人不仅仅是来买这个房子的,而是买房子附带的公共服务。例如,有些人就觉得北京的教育医疗水平更好。
先稳住房地产大盘,通过放松限贷、限购政策,引入增量需求来解决问题。以北京为例,就算向全国人民放开限购,房价也不可能再猛涨了,但实现止跌企稳的概率很高。未来房地产市场可能是“L”型走向。
三、四线城市早就是“L”型走向了,只是没有成交量。一二线城市还有成交量,所以价格依然重要,就是要想办法不让存量房价跌太多。引入增量需求,同时增加保障性住房来满足年轻人的住房需求,这就是中国房地产未来的发展前景。
孙允广:中国的房地产比日本或者欧美国家可能更重要,只要这块不崩盘,银行就不会有太大的系统性金融风险,也能提高大家对经济的预期。
张明:中国的房地产还是有很广阔的发展前景的。比如说,一二线城市还有大量的老房子,没有厕所、没有客厅、没有电梯,这部分存量房更新的空间比较大。又如,很多房子的下水道做得不好,很多小区没有停车库,这些都是存量的城市更新概念,在未来非常重要。
再比如,基于一二线城市的城市群,像珠三角、长三角地区,有不少人觉得城里租房太贵,想住在城郊,所以未来城郊的宅基地改革也是很重要的。如果允许宅基地入市的话,农民会修一些房子,这种集资建房其实也是房地产供给。
想明白的话,房地产还存在很多发展空间。未来房子是随着人走,哪里的人多、房子就会多,哪里的人少,房子就会少,慢慢地形成一个良性循环。所以头部民营开发商活下来之后,未来还是有很多事可干的。
孙允广:近些年经济学界一直在讨论日本“失去的三十年”和辜朝明的资产负债表衰退,我看日本近几年的数据表,也就是在安倍经济学期间,通过政府大量的财政和货币政策,有了一个好的发展。有两个问题:一个是,当时日本的背景是经济相对比较发达,而且日本政府的治理能力并不弱,您认为中国是否会陷入像日本、甚至是比日本更长久的发展缓慢时期?二是,我们该如何去应对?我们跟日本的异同是什么?
张明:这是一个非常好的问题,大家也很关注。我坚定地认为,我们不会重蹈日本的覆辙,我们能够避免陷入长时间萧条。
的确,当前中国跟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日本有一些相似性,比如人口老龄化加剧,比如说房地产市场存在一定的泡沫,外部环境也从相对友好变得压力重重,经济结构面临着升级换代的压力。
虽然中国和日本都面临着这些相似的压力,但我们不会有相同的结果。原因之一,是日本有几点经验教训是我们可以学习借鉴的。
第一,当时日本房地产泡沫破灭,日本政府对房地产市场下跌没有采取及时的政策支持,从而陷入了深度调整期。在1990年之后,日本房地产市场大概跌了10年,之后在低位徘徊了很长时间,这是它陷入30年停滞的根源。相较而言,美国在2007年由于实施了史无前例的扩张性财政货币政策,房价只跌了3年就企稳了,之后就反弹了。
比较日本和美国的案例,毫无疑问,对于中国这个银行融资占主导的经济体来说,千万不能让房价崩掉,这对整个银行体系的冲击将是非常巨大的。这个时候,就要靠明显扩张的财政货币政策把房价稳住,政府一定要干预,政府一定要救市,不能让这个市场自己去寻找均衡。
这一点我认为中国政府已经意识到了,你看今年9月26日的政治局会议之后,有一个新的提法,不再提“房住不炒”,而是在提“促进房地产市场止跌回稳”。所有部门都在提,有关政策也在不断出台。
第二,日本经济当时之所以陷入长期萧条,原因之一在于,每当扩张政策用了一段时间,看到经济还不错,日本政府就把它撤掉了。这样的反复发生过多次。例如,在1990年泡沫经济破灭、1998年亚洲金融危机爆发、2007年全球金融危机爆发后,日本都通过实施扩张性的财政货币政策让经济有所提振,看到经济好了一些,日本政府就开始调整了。当经济还没完全好起来的时候,他们就放弃扩张性的宏观政策了,然后功亏一篑。
近些年日本经济为什么复苏?就是因为他们转向了安倍经济学——这几届政府都在不遗余力地、长期持续地进行刺激。这个是我们需要学习和借鉴的,在目标达到之前,不要轻易地改变扩张性政策的方向。
第三,日本还有一个问题是,在资产价格泡沫破灭后,他们选择的技术创新路线并非最终的主流路线。举个例子,比如电视,当时松下等日企选择的是等离子技术,但最后液晶技术成为了主流。这是一个隐喻。其实当时日本选择的很多技术创新路线,最终都和美国的路线不一样。换言之,日本有很多技术创新的资金“投歪了”。这也提醒我们注意,不能闭门造车,一定要紧跟国际技术前沿,而且要做多手准备,不能只赌一个方向。
上述几点都是日本的经验教训中值得我们重视的地方。但日本失去的30年并非都是问题,也有很多成绩值得我们关注。
例如,日本政府借了这么多债务,但没有爆发债务危机,因为它都是用本币举债,很少借外债。
又如,日本的贫富差距在发达国家里是相对比较低的。整个社会很安定,基尼系数很低,城乡一体化做得也很好,环境也非常好。
日本既给我们提供了正面的经验,也有负面的教训,如果我们能充分地吸收,再和美国在1929年、2008年的政策逻辑相互印证,我们就会知道在房地产市场下行时,要用宏观政策来应对经济萧条,在技术创新方面也不要重蹈日本的覆辙。
黎明前的黑暗
孙允广:前段时间有篇文章很火,讲16年前美国和欧洲的经济体量差不多,但如今美国远超欧洲,为什么短短16年美国就遥遥领先了呢?首先欧洲的强监管主义导致了市场的创新度降低,其次又因为高税收、高福利导致了社会的创新和活力下降。而美国是另一种做法,当像AI这样的新事物出现后,先让它发展,如果有什么问题再不断去调整。现在特朗普重返白宫,他有个核心的主张就是要减税,从而促进发展。您觉得当下我们应该如何应对,在宏观上如何进行调整呢?
张明:美国和欧洲在过去20年的表现有着很大的差距,主要有三个原因。
首先,在技术创新上,美国是创新的源头,欧洲基本上是跟随美国的,所以美国享受了整个技术创新的大部分红利。
其次,美国的两党制也有一定的好处。欧洲虽然很多国家制度不一样,但总体上有个特点,就是政府政策很难被完全颠覆,比如说福利制度,随着时间的推移,其提供福利的成本就会越来越高。你看看美国,特朗普上台之后,就把民主党的大部分东西都否定了。虽然看起来很混乱,但其实这也把过去很多制度的限制打开了。他在帮美国甩包袱,之前有很多包袱,特朗普上台之后就不认了。在特朗普在任的几年,美国企业的压力得到了缓解,金融机构也实现了减负,这个制度设计得很高明。
再次,在宏观政策操作上,美国明显是优于欧洲的。不管是次贷危机之后还是新冠疫情之后,美国政府都毅然决然地实施极其扩张的财政货币政策,根本不受传统观念的束缚。事后来看,先不说中长期有什么风险,至少美国在短中期是做得非常好的。但是欧洲在这方面有所欠缺,比如欧洲在2010年爆发欧债危机,爆发之后,危机刚刚过去,德国就要收紧货币政策,这下又把外围国家给打趴了,导致2012年又爆发了一次危机。
因为欧洲不同国家各自为战,国家与国家之间存在利益冲突,但却只有一个央行,所以会出现问题。而德国人的思路又比较保守,他们认为财政不能有比较大的赤字和债务,货币政策一定要谨慎,而德国人又控制着欧洲央行,所以一直比较保守。当然也有例外,例如,欧洲央行前任行长德拉吉说要不惜一切代价避免主权国家违约,最后成功了。但整体而言,在宏观政策操作方面,美欧之间存在着很大的差距。
上述对美欧的比较,可以给我们提供三点经验教训:
第一,我们要学习美国的科技创新。目前中国在某些技术领域很有竞争力,如何通过优化监管来让这些领域进一步焕发活力,值得我们思考。
第二点,我们也要注意,不要让自己背上很多包袱,以至于走得越来越沉重。很多时候,过去的政策该反思就要反思,需要调整就应调整。不背过去的包袱,轻装前行,这个很重要。
第三点,关于宏观政策的制定,我们也要向美国学习,不要被传统的经济学思维给固化了。我们的财政有些被上世纪八九十年那套财政学说给框住了,始终不敢举债,始终不敢有赤字,这时候要跳出过去的那种思维限制,看看其他主要国家是怎么做的、成效如何,要大胆尝试一些新思路。
孙允广:其实很多人对美国是有误解的,认为美国是一个自由主义的国家,政府就会不管不顾。实际上,美国是典型的自由市场加有为政府,它该财政刺激就刺激,甚至有时候搞保护主义,是非常有为的。
张明:对,该强监管就强监管,该放松就放松,审时度势地来。我们也要在制度设计里嵌入这种灵活性。
孙允广:对,制度很重要。今年诺贝尔经济学奖主要讨论的就是一个国家和地区的发展,不是看资源禀赋,更关键的是制度。
张明:中国模式成功的原因,就在于我们的制度具有很强的包容性。
比如过去有很多“草根”出身的孩子,通过努力奋斗,得到了不错的成绩,实现了阶层的跃升。虽然也有这样那样的问题,但和很多两极分化严重的新兴市场国家相比,中国政府这些年在弱势群体的帮扶上做了大量努力。我们在消除贫困、提升基层人民福利方面做得非常成功。
之所以成功,就是因为我们的制度有很强的包容性,在蛋糕做大的过程中让各方都获得了利益,经济才能持续增长。现在我们面临的问题是蛋糕做大的速度下降了,这个时候不太容易让所有人都满意了,因此要重切蛋糕。重切蛋糕也不容易。如果想强调公平,就可能影响效率。但如果不重切蛋糕的话,矛盾又会加大。
要解决这个矛盾,首先还是要通过各种办法让这个蛋糕以一定的速度增长,通过深化改革,让中国经济重新恢复到4.5%-5.0%的增长,在增长中解决问题要比在不增长中解决问题容易得多。
同时还要引入一些机制,通过这些机制在动态中解决问题,比如说中国要不要有财产税、资本红利税,我觉得是要有的。关键在于这些税不能一下子征得特别重,可以逐渐引入。更关键地是,要把这些钱真正透明公正地转移给弱势群体。很多企业家不是不愿意交这个税,而是担心这些钱没有到最需要的人手里。要通过一个循序渐进的方式,让企业家意识到,想要获得持续的发展,离不开共同富裕的实现,以此慢慢地来调整收入再分配。
这样一来,一方面加强对企业家权益的保护,另一方面,企业家也应承担必要的社会责任。这样的话,企业家的信心将会重新增强。
很简单,因为企业家就算去了美国,他同样要交财产税。很多人对征收财产税不满意,是因为中国以前没有。但如果把钱弄到美国去,说不定成本更高。企业家是很聪明的,他知道怎么选。为什么现在很多人去了国外又想回来,就是因为在外面过得不好,环境在恶化,压力很大,成本很高。不是说美股涨了,你就一定能赚钱。
孙允广:您如何看待未来中国的资本市场?
张明:我个人对未来中国股市的发展是很看好的。为什么呢?对中国政府来讲,股市的功能定位发生了重大转变,在此之前,我们的股市还是一个为融资者服务的市场。所以我们的股市这几十年来,一直是很保护融资者的利益,相对忽视了投资者的利益。但是一个投资者赚不到钱的市场,归根结底肯定是不行的,其实我们现在也面临这个问题。
现在新的提法叫投融资并重。去年年底的中央金融工作会议提到要做五篇大文章,其中有两点最重要,一个是科技金融,一个是养老金融。科技金融,就是怎么动用金融资源为国内技术自主创新更好地服务。养老金融就是在目前老龄化加剧、少子化并存的情况下,如何让我们的养老金体系变得可持续。
归根到底,没有一个持续上涨、牛长熊短的股市市场,是无法解决上述问题的。当前为了让金融更好地服务实体经济,尤其是解决科创和养老的问题,亟需把股市的性质给扭过来。
其实在过去这一年多的时间里,中国政府已经在做这件事了,主要是在制度建设、投资方和融资方三个方面。
在制度建设方面,对上市公司的治理与市场的治理正在明显强化与提速。例如,过去股市的顶格处罚是60万。到今年,不少处罚已经是千万级别,普华永道因为恒大的事被罚了4个亿。这就对了。为什么之前的顶格处罚没有震慑力?不是处罚没有效果,而是处罚力度太小。
又如,证监会在大力打击上市公司信息造假,造假也是中国股市的一个痼疾。现在只要企业给证监会提交了IPO申报材料,就开始审查。一旦发现企业造假不仅无法上市,还要再倒查你中介机构的责任。目前而言,对于上市公司虚假信息披露的处罚和监督明显加强了,这是好事。
再如,对关联交易、大股东违规减持等行为,相关政策都在陆续地出台。这些政策的出台短期内对于股市肯定是有下行压力的,但长期来看,这都是在完善我们的股市制度。
在投资方,现在股市最热门的词有两个,一个是长期投资者,一个是平准基金。
中国未来的长期投资者主要来自两块,一块是地方养老金,一块是保险资管。目前,我们的地方养老金主要还是在当地存银行或者买国债,每年的收益率才1%—2%,而全国社保基金的资金回报率大概能到5%—6%。所以加大地方社保基金通过全国社保间接进入股市的比例,就能显著提高社保的收益率。另外一块是保险资管,按照相关规定,保险资管能够买股票的资产占比一般在40%左右,现在普遍不到20%。
对于上述两类投资者而言,首先其不是很在乎短期的涨跌,更希望长期能给一个很稳健的分红,且长期内股价只要往上走就可以了。未来更多的散户如果通过上述渠道进入股市,而不是自己买卖的话,股市投资者的结构就能逐渐地变化。
平准基金也是最近的热门话题,我们的建议是中央发2万亿国债,搞一个真正的平准基金,主要通过对ETF、指数和蓝筹龙头的低买高卖来促进股市的稳定。
未来如果我们能加大长期资金入市的力度,再引入平准基金,那这两者的合力能帮助纠正目前我们股市的很多问题。
孙允广:平准基金这个东西一出,是否会有一些问题出现?如果这种操作不是很高明的话,会不会成为游资套利的工具?
张明:这个问题的确很重要,好的平准基金要满足三个条件:
第一,要明确地告诉市场,我只买什么,我不买什么。第二,要明确地告诉市场,当触发什么样的条件后,我才开始入场。当然这个条件不一定是具体的点位。第三,要明确告诉市场,在什么情况发生之前,我不会离场。只有上述三点都符合,才是真正的平准基金。
平准基金还要和全国社保这种大的机构投资者配合起来,一旦联合起来,如果游资想和他们赌的话,最后输的肯定是游资。很简单,因为真正的平准基金就是买了就不动了,也不看短期得失,对它的考核都是以5—10年为一个周期,就赌谁的时间拉得长。频繁操作的游资肯定是干不过这样的基金。
当然,前提条件是,我们对平准基金的考核要符合国际惯例,你不能考核每年或者每个季度的业绩。
在融资方方面,上市公司的工作也要做好。首先,IPO和退市两个闸门要随时保持流动,要让足够多的企业进来。当然企业是良莠不齐的,那么表现不好的要把它关在门外,或者如果进来了就让它出去。其次,中国的上市公司缺少分红的文化,特别是那种大型的蓝筹龙头,要提高自己的股利支付率,要让那些愿意长期持有的人能赚到钱。
如果制度建设、投资方(长期投资者、平准基金)、融资方(上市公司质量、分红文化)这三方都做好的话,我相信几年时间后,中国股市会有大的变化。
我们现在要建设金融强国。不管是科技金融还是养老金融,都离不开一个持续健康的股市,它需要牛长熊短,它需要持续涨。只有持续涨,投入股市的养老金才能持续赚钱,才能应对我们的养老金缺口。
换言之,在政府的目标函数变化之后,只要制度设计得当且长期坚持,中国股市会越来越像发达国家的股市。
孙允广:《道德经》中说“明道若昧”,我听了您对整体宏观的分析判断,其实我们现在所处的是一个转型期间的阵痛期,更像是黎明前的黑暗。
张明:我们现在的确是处于一个转型期,人口在加速地老龄化,且老龄化与少子化并存,传统靠投资拉动的增长模式效率下降,出口拉动模式又受到美国政策的冲击,在这个全面转型的阶段,确实会经历阵痛。
但中国的国内市场足够大,这样一艘大船是具备腾挪空间的。只要我们以我为主、坚定不移地建设双循环新发展格局,只要我们能够充分借鉴吸收其他主要大国的经验教训,我们是可以走出一条富有中国特色的发展道路的。我对未来充满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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