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写：产业转型研究组
这是“一座学着如何死去的城市”。
2014年，英国《卫报》的记者来到日本北海道岛的夕张市，如此表示。
一位曾来此探访的BBC记者形容道：
“我感觉自己好像是走进了一个后现代的启示录，一个关于未来的噩梦展望。它并不是一部电影，而是真实的。”
夕张位于日本最北端的北海道岛上，从上世纪鼎盛时期的12万人，已锐减到今天的6000余人。
夕张市也是日本1700多个地方政府中唯一破产的城市。
从人口结构来看，它是日本最老的城市，也可能是世界上最老的城市之一，这里目前超过一半居民是65岁以上的老人。
冷清的街道，破败的建筑，以及安静到令人发指的景点，无疑是游客对于夕张的第一眼印象。
夕张到底经历了什么？它的经历又对我们有什么启发？
01.
煤炭之城到破产之城
19世纪末，夕张因煤矿而诞生，煤炭迅速成为夕张乃至整个北海道的支柱产业。
此后战争时期，夕张煤矿进一步发展；战后的60年代，当地人口多达11.6万。彼时，幼儿园、小学、中学，各种超市、购物中心，电影院、剧场——一个城市所需的一切，这里应有尽有。
那时候这座日本小城的人，享受着无所不在的福利，住房、水电、甚至沐浴，都是免费的。
1977年，日本影星高仓健主演了在此取景的经典电影《幸福的黄手帕》，成为那个年代夕张辉煌最好的注脚。
到了80年代，石油危机解除，日本启动能源转型，从煤炭转向石油。
煤炭、矿山一个接一个关闭。
随着煤矿产业的萎缩，城市的商业和服务部门也受到了重创，大量企业倒闭，工作岗位消失，失业率上升。
这进一步削弱了城市的消费力，加速了经济停滞的进程。
1990 年，最后一座煤矿关闭，最后一批矿工逃离。同年夕张市的人口已经从1960年高峰时期的近12万人急剧减少到仅有2.1万人。
夕张市，也随之衰落。
大量的经验表明，当一个城市高度依赖单一产业时，会变得非常脆弱；因为一旦该产业衰退，其经济和社会结构可能迅速崩溃，城市也会陷入危机。
困境之下，城市领袖不是没有危机感，夕张积极谋求大力转型——
80年代，当时夕张市长中田铁治(1979年至2003年在任)决定发展旅游业，计划通过发展旅游业来振兴城市经济。
那个疯狂的80年代，所有人都在疯狂举债，奉行“能借到就是赚到”的原则，当地政府借债353亿日元，赤字超过标准财政规模8倍，并用这些借款先后投资了大型滑雪酒店（26亿）、机器人科学馆（8.5亿）、哈密瓜果园城（6.5亿）、煤炭历史村（55亿）、夕张博物馆（14.8亿）等项目。
夕张市煤炭博物館
夕张市选择旅游业，是基于80年代做出的“消费持续旺盛”的预期，毕竟那个纸醉金迷的年代，人均6张信用卡在手的日本，许多人活在信奉“狂欢不会结束”的幸福之中。
但情况迅速急转直下，90年代，整个日本经历了泡沫经济的崩溃，导致消费力大幅下降。
夕张滑雪场计划每年吸引150万游客，但实际上只有50万。
其他项目也遭遇了经营困难，无法覆盖维护成本，更别提盈利了。
私人投资人破产的破产，能撤资的也纷纷撤资了。
但，对于政府来说，旅游产业转型还没有完成，就业也得稳住，还得维护市政府的声誉和吸引投资，不然民众与投资人还有什么信心？
于是夕张市政府做了旅游设施的接盘侠——这又是一笔支出，政府财政赤字进一步扩大。
为了维持表面繁荣的假象，夕张市政府采取了一种不太聪明的财务操作，简单来说就玩了一个债务的庞氏骗局。但问题在于，夕张市的旅游业无法赚取足够的利润来偿还这些债务，该来的总要来的，更糟的是债务问题在掩饰下悄悄地越来越大。
据估计，被隐瞒的债务，超过290亿日元。
另外一边，中田铁治市长光荣退休，3年后财政造假才被曝光。2006年7月20日，实在难以为继的夕张市政府，向国家总务省申请破产，也是全日本第一个宣布破产的城市。
夕张人突然意识到，什么叫前人挖矿后人填。这个坏消息使得夕张再次流失30%以上人口。
经《北海道新闻》计算，夕张市的负债总额为632亿日元（约30亿元人民币），市民人均负债486万日元——这对于一个人口不到一万，几乎没有可观的收入来源的城市来说，这个负债数额无疑是无法承受之重。
西村信彦，北海学园大学副教授，根据数据做了一个图表，意思是夕张的负债率太高了，是标准财政规模的八倍多，要还60-80年，政策强制缩短到20年。
夕张市最后为还债连消防车都卖了，通过拍卖资产、关闭公共设施、缩减公务员数量、增税、缩减福利等方式，在20年内还清债务。
回看夕张市政府的转型之路，最根本的问题是，政府未能及时认清根本问题，即人口下降和老龄化。
人口是城市经济的最关键因素，人口的数量和结构直接影响了市政府的财政状况，特别是税收收入。
最佳的解决方式是通过选对产业方向，通过产业发展来吸引人口，重点发展具有潜力的新兴产业，提供就业机会，吸引人们搬迁到城市。这不仅可以增加人口，还可以建立稳定的税收基础，支持城市的公共服务和基础设施。
很多城市的经验已经说明，太依赖旅游业的城市会面临风险。
旅游业太容易受到宏观经济波动的影响，游客数量和消费支出不稳定，相当于靠天吃饭。此外，旅游业往往涉及流动的人口，这些人不会长期定居，因此无法提供稳定的税收收入。
夕张市政府从煤炭转型到旅游，并且投入如此巨大，导致在面临外部冲击时，无法有效应对，最终陷入了财政危机，为城市带来了难以承受的恶果。
三菱大夕张铁道车辆保存地广场
（原三菱煤炭矿业大夕张铁道线南大夕张站遗迹）
02.
后面的故事
那你说，我没有新兴产业怎么办？
其实，夕张市后面的故事也打了一个板：
2008年，铃木直道被派往夕张市，时年30岁，是日本最年轻的市长。
他采取了一系列的收缩策略，缩减了公务员数量，关闭了大量的公共设施，还带头降薪7成，并增加税赋。
的确，这些举措让夕张市被称为“最低的行政服务和最高的市民负担”。没有什么公共福利，生活不便利，税赋还这么高，年轻人加速跑路。但事已至此，选择哪条路都不是完美的。
但这条路毕竟是最有希望的，铃木市长通过一系列的乡村振兴政策，在8年间替政府偿还了百亿日元的债务，成为全国模范。
其关键就在于——他的工作有重点。
在无数个方向（电影、滑雪、博物馆等等）中，他选择将夕张蜜瓜发扬光大。
夕张蜜瓜是日本北海道有名的特产，也是日本高端蜜瓜的代名词，被誉为“世界上最好的水果”，
作为夕张市乃至北海道的一张名片，每年有大量的游客都慕名而来，每年夕张蜜瓜上市的季节，会选出两粒“瓜王”在札幌中央批发市场举办年度首次拍卖会竞拍。
受东亚社会的送礼文化的影响，如今夕张蜜瓜销售额的98%都来自政府部门、商社、银行等行业的高端人士。应季的新鲜蜜瓜被装进桐木盒中，再用丝绸包裹起来，便成为了一份赠与亲朋好友或上级长辈的精美礼品。
2013年铃木曾自费30多万日元，只身携带50个夕张蜜瓜渡航卡塔尔，进呈阿提亚外相、政府人员和王族们并博得好评。
在2019年5月的夕张蜜瓜拍卖上，两个蜜瓜最高竞价为500万日元。由于日本的耕地面积很少，水果是较为稀缺的农产品，夕张蜜瓜的价值一路攀升，即使是普通的夕张蜜瓜，售价也高达一对约300-900元人民币。
因为夕张蜜瓜走向了全球市场，夕张每户农家平均增收200万日元(9-10w人民币）。
围绕蜜瓜，夕张市还设计了“蜜瓜熊”这个IP。
和熊本熊呆萌的性格不同，蜜瓜熊的个性“残暴”，其龇牙咧嘴的形象甚至能吓哭小孩，被誉为“日本最可怕的七个吉祥物”之一。
但官方并没有避讳他“残暴”的特性，蜜瓜熊常用“咬头”的方式“攻击”其他吉祥物甚至市民。
蜜瓜熊还因“咬人”而被警察逮捕 ，为宣传自身制造了热点事件，个性周边和表情包也层出不穷，“蜜瓜熊吓哭小孩”的有趣视频在社交媒体上十分火热。
从夕张市后来的发展经验来看，城市的发展不一定要依赖于大规模的硬件设施投资，而可以通过农产品品牌和城市品牌的建设来实现软营销——政府和农民的合作可以提高产品品质，品牌形象则可以与城市特色相结合，吸引更多关注。
这种策略不仅可以提高城市形象，还可以创造经济价值，一定程度上为城市下一步的发展创造空间。
03.
没有合适的产业
就平静地接受自己的命运
那有人会问，如果我们的城市并没有合适的产业，怎么办？产业转型怎么做？特别是像夕张市一样的资源密集型城市，随着资源被开采完毕，以及能源结构的调整，城市的利用价值越来越小，导致城市人口大量流失，老龄化严重，从而导致一系列产业逐步没落。
首先，这是资源密集型城市的发展规律，也是从壮年走向暮年的具体体现。
收缩是城市分化的一种必然，城市发展的不均衡性不充分性一直长期存在。
美国的铁锈地带（Rust Belt）为红色标记，人口流出区，
绿色标记处为增长区
在中国，最好的医院、大学、学区、公共资源都配置在一线城市和省会中心城市，大部分内陆省会是单核虹吸城市，这也降低了中国值得长期投资、深耕的城市数量。
2000年至2012年的数据显示，全球有20%的城市属于收缩城市（从下图可以看出哪些国家收缩比较多，收缩城市越多，在分布图上看这个国家越大）。
收缩城市数量最多的是美国，第二是德国，然后是法国、英国，中国排第五。
日本、韩国的情况也很悲观，除非政府说服人们生更多的孩子，否则，大的城市越来越大，小城市必然凋零。
比如日本预计到2033年，约58%的港口、24%的下水道、50%的隧道、67%的桥梁，都将达到50年寿命。这些设施的维修费用，高达5.5万亿日元。
现在日本政府本身也是债务沉重，所以很可能只会选择性修缮部分人口集中、年轻人多的地方设施，其余的则全部抛弃。
夕张市的惨淡景象，必然蔓延到更多地方。
其实，同样的故事已在德国鲁尔、法国格林、美国底特律轮回上演。
对某些城市来说，衰退可能是一个必然的趋势，最好的办法就是接受它，理性地看待它，并且有尊严地迎接他。
欧洲不少城市已经在提“DeGrowth”这一概念了，意思是，我们不需要一味地追求增长，“收缩”仅仅是城市在量上的收缩，但不代表质也收缩；相反，收缩城市的规划应该更关注提高居民的生活品质和城市的空间品质。
从国家层面看，要加强“收缩城市”规律性的研判，及时识别出快速发展城镇与规模收缩城镇，并采取相应政策措施适当加以引导，以控制增量、盘活存量作为城市空间发展的主要形式，可借鉴精明增长理论原则，倡导规模合理的城市组团、集约高效的土地利用、混合发展的功能布局、公交优先的发展模式和网络分布的绿色空间体系。
面对这个将与我们长期共存的问题，无疑还有很多方面需要探索与实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