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周末，我在病房值班。
中午的时候，她的病情出现恶化，血压开始持续下降。
我去病房看她。
她27岁，6个月前，因为怀孕３月时，去医院常规孕检查，一查就查出她有肝癌，而且已经到了晚期，失去了手术机会。
她的胎儿保不住了，只能做了引产。接下来给她做的的各种治疗，无非是减轻她的痛苦，尽量延长她的生命而已。
我去看她的时候，她已经骨瘦如柴，全身浮肿。
她腹部高高隆起，她的 肚子 比足月怀孕的人，还要大得多。
我稍微检查一下，就可以知道，她的肚子里全是腹水。这就是晚期肝癌病人的最有特征的表现，她的营养已经被肿瘤耗尽，人已经到了油灯枯尽的地步了。她用很虚弱的声音告诉我：她胸闷，腹胀，腹部疼痛。
从她的面容看，在没有生病时候，她是一个很美丽的女子。
责任护士给我汇报起她的病情时候，也是一脸的惋惜，患上这种病，她实在太年轻了啊。
我查看了她的医嘱，发现她的补液量明显不够。她不能进食，也没有足够的补液 ，血管内液体丢失在腹腔里引起腹水，当然会因为血液容量不够而引起低血压。
我询问了管床医生，补液量这么少？他告诉我，原来的补液量是够的，但是家属以各种理由拒绝补液，所以量就减下来了。
我马上开了医嘱，用复方氯化钠，让护士快速补液。果然，家属不理解，他们觉得补液会加重腹水和水肿，所以他们表示反对。
我找了家属，和他们谈一谈。
家属一到办公室就开始大哭。
我静静地坐在一边，面无表情，看起来很冷酷。
等他们哭完，我才开始和他们谈论她的病情。
由于家属要求尽量延续她的生命，所以我们得积极治疗。
如果不及时补液，她很快就会死掉。
我花了近20分钟，我终于说服了家属，接受我的建议，给她补液。
家属走后，一个护士问我：“光看你写的文章，就可以知道，你也是一个多愁善感的文艺中年人，为什么你面对病人的时候，会表现得那么冷静呢？”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可是，为什么医生面对危重病人，面对各种不幸的病人的时候，总是能够表现出那么冷静，那么铁石心肠呢？
作为一个医生，在医院里，天天可以见到各种生离死别，见到各种悲欢离合。
除了在产科，几乎每一个来医院的病人，都不会有好心情，毕竟生病总是悲伤的事情。
如果医生自己的情绪被病人的情绪所左右，那么不要一个月，医生就得去找心理医生了，不要一年，可能医生自己就疯了。
那你还做什么医生啊？
不是我没有同情心，不是我铁石心肠，面对病人，只是我不能悲伤。
我和家属谈了她的病情危重，她已经去日无多。
她的床边，围满了亲人和家属，每个人的脸上都挂着忧伤。可是，我却不能忧伤。
今天我在值班，我还要照看病房里其他六十多个病人。如果我有了忧伤和悲痛，会使得我的专业判断失去水准，威胁到其他住院病人的安全。
不是我没有同情心，不是我铁石心肠，确实是我无暇悲伤。
如果有一天，脱下了这身白衣，我也可以尽情表达我的悲伤。
人生多苦难，很多时候，我也想大哭一场。
四年前这个时候，我抢救了一个脾破裂大出血的危重车祸病人，手术结束前，助手还在缝合，我下了手术台，我在手术间等病人从麻醉中醒过来。
我知道，他肯定不会死了，而且，以后他的生活质量不会差到哪里去。
而他，在一个多小时前，因为大出血而陷入休克昏迷中，情况万分危急。
更可怕的是，他没有亲人在边上，没有带钱。
如果没有果断把他拉上手术台，他肯定会死。
想到他肯定不会死的时候，我的眼泪就止不住地流，弄湿了眼睛，红了眼眶。
手术室巡护护士发现后，觉得很奇怪，问我，你怎么突然间就无声地哭了？
当时，我没有回答她，擦干了眼泪就继续看病人了。
没有人能够知道，我为什么会突然伤感流泪。
现在，我终于可以说了，因为在这个手术前一个月，她因病去世了。
我想到了，自己在手术台上，能够一个又一个地把危重病人救回来，却没能救回她的命。
万般皆有命，半点不由人。
想到这里，不由得默然泪下。
其实，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我也经常想痛哭一场。
可有谁，能借一个肩膀，让我伏肩痛快哭一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