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蒙古艺术剧院出品的歌剧《江格尔》于2023年12月25日在呼和浩特市内蒙古艺术剧院首演。歌剧《江格尔》以英雄史诗《江格尔》为蓝本,由克明编剧、色·恩克巴雅儿作曲,陈蔚担任总导演,杨力指挥,视觉总监及舞美设计刘科栋等北京、内蒙的艺术家强强联合打造的舞台精品,邀请到上海歌剧院男高音歌唱家韩蓬,中央歌剧院女高音歌唱家尤泓斐、男低音歌唱家田浩,中国歌剧舞剧院青年男高音王杨担任主演。

韩蓬 饰 江格尔,摄影:粟国光
作为承载着蒙古民族无限想象力和创造力的非物质文化遗产,《江格尔》融神话、史诗、非遗为一体,每个作品不仅独立成篇,而且形成起承转合的完整故事,以飘风奔马、如梦如幻的想象塑造出一批以江格尔和蟒古斯为代表的正反面人物形象。编剧克明以奇思妙想,在结义故事、婚姻故事和征战故事元语化的止境上,凭音乐戏剧的逻辑,探求藏匿于《江格尔》固有的文学哲趣中的戏剧拓展性和歌剧专业感,不断努力将传统民歌、祝赞词、格言、谚语融入故事情节,并运用铺陈、夸张、比喻、拟人、头韵、尾韵、腹韵等表现手法,体现出这一非遗文化最基本的唱词内涵,令韶华易逝之瓦在其笔力精逮的解构中虛以就实,酌量纯粹的音乐剧义由此抵达,如此拆解、浓缩与整合,最终在咏唱与讲述中,将一人一琴的说书艺术,化成恢宏绚烂的魔幻四幕剧本,呈现出由米酿成酒般的质变。每一幕魁灿挺拔,每首歌绮丽颖灿,每个人物生龙活虎。

尤泓斐 饰 阿盖,摄影:粟国光
作曲色·恩克巴雅尔得益于《江格尔》史诗文学版本和歌剧版本的彼此介入与互换,同时借歌剧剧本及其唱词与音乐叙事的彼此镶嵌及容纳,追求一种人性或张力、诉求和沉淀。全剧音乐不循常规,更没有板腔体,但每一次律动,都给人天空飘来呼麦、长调、清唱、弹唱和马头琴的独特韵美,仿佛从“舶来品”的象牙塔降落到了“风吹草底见牛羊”的人间烟火气之中。这样的内蒙古音乐呈现,无论是独唱,如“祈求上苍”、合唱,如“这是最美的地方”,还是咏叹调,如“假如一切重新开始”、宣叙调,如“江格尔是个神奇的孩子”,抑或是说唱,如“芒乃汗的使者”,均成为一种男女情歌,一种情义风范,一种神驹保佑,一种雄鹰翱翔,一种英雄赞歌,一种非遗致敬,不仅延续了《江格尔》诉求于平等、忠诚、和平、勇敢、两情相悦和保家卫国的传统,而且真正体现出天人感应、天人合一的区域史诗魅力。当这样的交响化区域歌剧音乐超越了非遗文化之爱,将有限的口口相传的民间传说和英雄故事置于有着无限表现力的歌剧舞台之上,与现代戏剧能量同频共振,无疑也体现出作曲内敛而激情、美妙而奔放的英雄史诗之爱。
在今年第二届全国优秀音乐剧展演活动中,陈蔚对我说特别同意我的“区域歌剧”和“区域音乐剧”的观点,当时,我只是以为这是一种客套,而这次,观赏完歌剧《江格尔》,再联想到以前导演的音乐剧《五姑娘》、《冰山上的来客》和《血色湘江》,终于相信这是一个杰出音乐戏剧导演的肺腑之言,可谓高山流水,红颜知音。比如,《江格尔》以情绪性序曲、混声合唱“太阳何时才能升起”和对唱、重唱、混声合唱“不要叹息”作为序幕,为江格尔出现的戏剧背景,进行了远古神话般的铺垫,突显了深不可测的内蒙古文化山脊的英雄史迹褶皱。其中,在白色舞美基调、蟒古斯们白色骷髅道具彰显的白色恐怖中,奴隶们饱受欺凌而发出的混声合唱所营造的悲壮氛围,和由此脱颖而出、横空出世的雄鹰江格尔,以一种极为丰富的应天受命戏剧内涵,暗示一种兀自盛开在中华文化山脉之上的、中国歌剧特有的地理形态与区域特征,是一种繁衍生息、日新月异的蒙古族文化象征。

歌剧《江格尔》三幕三场,江格尔与本巴百姓悼念洪格尔。韩蓬 饰 江格尔,摄影:粟国光
陈蔚导演魂系梦绕于民间文学《江格尔》的历史印迹,深入蜕变歌剧剧本与舞台呈现的戏剧转型与音乐衔接方面加以贯彻落实,呈现出一种呼麦、长调、清唱、弹唱和陶布秀尔、弓弦潮尔、马头琴、四胡等伴奏乐器固化中的突围或破旧立新,令全剧音乐结构在一体化的现代戏剧解构中,契入剧核彰显淇澳的歌舞语境,形成一个双向互换、济内切圆的音乐戏剧场。于是,我们看到,全剧力主在纯粹歌剧意义、情感、想象与审美的舞台呈现基础之上,让舞蹈纯粹原始动力在歌剧的诸元素中得到了适度的铺张:第一幕“我祈求你”歌舞叙事桥段,围绕奄奄一息的江格尔,赞丹格日勒击打着牛皮鼓,迈出古朴的舞步,男女牧民们旋转着,抬举着,两个女童不停地舞蹈着,跳跃着,以一种远古神秘宗教式的仪式,向江格尔祈福召唤,终于,江格尔背后的毒箭自行脱落,起死回生;在第二幕第二场“江格尔率军出征及战争舞蹈”歌舞叙事桥段,一个大型蜘蛛状图腾为两军对阵的彪悍、残酷战争舞蹈,营造出国土家破人亡与心灵千疮百孔的意象,这场戏满满地充盈着跌宕起伏的戏剧性,妙不可言;在第三幕第三场“地狱”歌舞叙事桥段,阴森恐怖的地狱,众蟒古斯手持刀剑,在西拉蟒古斯嘶哑而怪异的呼麦发声中,犹如幽灵一样群魔乱舞,狂热地庆贺着自己的胜利;在第四幕“江格尔,你在哪里”歌舞叙事桥段,勇士们和牧民们在舞台上形成了一个半圆形,阿盖、赞丹格日勒和阿尔泰山神在“Shoog shog shog”的歌声中,对着昏迷不醒的江格尔左右舞蹈、摇摆,大家一起发力,以一种虔诚的宗教仪式,一声高过一声地,对自己的国王发出爱的呼唤,真诚所致,震撼着大地,呼啸着森林,仿佛有了一种心灵感应,这种神秘的、奇妙的、梦幻的感觉让江格尔再次苏醒过来,犹如凤凰浴火重生。由此可见,陈蔚导演借歌舞综合叙事的画廊形廓之笔、劈皴裂绽之斧,添加区域歌剧的跳跃与斑斓,又以钉勾皴雨点皴荷叶皴去淡墨渐次加重,浸淫于歌舞跨界、戏剧融合意趣的主宾关系,犹如提神般画龙点睛来推动剧情、刻画人物形象,由峰及谷、由此及彼可得“看山不是山,见水依然是水”般的顿悟,携带梁克虎、金花两位出色的编舞得以攀登至缭乱绮丽的戏剧美学境界。

三幕二场,十二勇士与神驹思念江格尔,王杨 饰 洪格尔,摄影:粟国光
在近日陈蔚教授主编的歌剧《再别康桥》、歌剧《红河谷》全教材出版书评会上,中国音乐学院中国声乐艺术研究院院长王士魁指出,对声乐人才的最高评价不是歌唱家,而是表演艺术家。本人深以为然。没有演过歌剧、音乐剧和歌舞剧的歌唱家不能叫表演艺术家,而主张产、学、研一体化的“陈蔚模式”堪称培养表演艺术家的一个标杆或指南。观赏歌剧《江格尔》舞台上每位演员举手投足的表演,时常会感觉有一股浓郁的蒙古风情从灵魂深处自然蔓延而出,河流蜿蜒,森林苍莽,那些荡漾在远古传说神话中的微妙诗意,回味在唇齿间,芳醇,柔软且厚重。阿盖的咏叹调“你是太阳我是月亮”经妩媚动人的资深歌剧演员尤泓斐深情演绎,柔中带刚,“多想和你一起,飞过雪山飞过森林翱翔在银河的浪花中”唱词由口中濡染迸溅,犹如在瞳孔划燃一根火柴,逐次一点点拨亮她对雄鹰和闪电一样的江格尔的一往深情。韩蓬和王杨分别饰演的江格尔与洪格尔共同演绎的二重唱“勇敢的心”,彰显二位草原雄狮承受魔鬼蟒古斯的叫醒,唤回手足之情抗击侵略神圣使命的可能,直击内心,神圣使命油然而生。江格尔的核心咏叹调“这是最后的时刻”,只见他身披血染的战袍,手持锋利的长剑,气壮山河地演唱着“这是最后的时刻,我向你挑战,蟒古斯魔鬼,敢不敢走出黑暗站在我江格尔的面前,自由之火会照亮你的嘴脸”,从肉身舀出一桶桶视死如归的最后血水狂袭恢弘悲壮的绝望,给观众带来一种传统英雄史诗在剧情嬗变的渐进衰落中再次升腾希望的信念。饰演希格西热的田浩在围绕父子亲情与国家大义的复杂情愫的大幅度跳跃中,巧用男中音绽放人性的光辉,实现了角色形象在看似又一个突兀却又一次在一致性下的突破。“寻找江格尔”戏剧桥段,在森林和霞光的远景和蒙古包隔栏的近景烘托之下,惊艳全场的合唱演员们身着五彩缤纷的民族服饰,记刻着神话中江格尔戎马倥偬的英雄人生,俨然灵魂出窍于史诗、琴声、传唱、血脉、山河、追求、命运、故事、奋斗、汗水、向往和梦想之间,罗织纵横捭阖,似竹节空空扣响敲奏,最终在“Hurai hurai”的呤唱中,余韵缭绕,丝丝缕缕扶摇直上,仿佛江格尔的影子投射在远古的本巴国国土上,却连接着整个世界的过去、当下和未来,从未离我们远去。如此这般,演员们借助地理的、戏剧的、史诗般的、民族的和美学的天然认知,以一种激情洋溢、个性鲜明、生机勃勃的区域音乐戏剧有序表达的独特想象力,重新定义了非遗神话之中的英雄群体,从而一板一眼、歌舞致远地创造出一个超越民间文学和非遗而赋予现代人情感、充满艺术想像和探索精神、有着无穷内蒙古区域魅力的独特的中国歌剧作品。

歌剧《江格尔》,田浩 饰 希格西热,王杨 饰 洪格尔,摄影:粟国光
《拳论》云:根本固源流潤内气充实,如长江之流水,滔滔不绝,取之不尽,用之不完,有来源有去路,自然会劲大无穷,产生威力惊人的技击效果。歌剧《江格尔》尊重“根本固而树枝健壮、培其根而枝叶自茂”的大自然荣枯嬗变之道,单单以它锁定内蒙古非遗神话《江格尔》的改编创意,就足以惊艳中国歌剧界,再加上杨力指挥的乐队与演员们的精密配合,以及刘科栋虚实结合的景推戏、戏推景的舞美设计,它奇诡、魔幻、夸张、瑰丽、浪漫的美可谓是销魂蚀骨,自然而然地把观众带进历史深处、古国草原,设身处地,感同身受。但是,它并没有止步于内蒙古文化的非遗之美和大自然的区域之美,骨子里,它是一部关于征服、爱情、仗义的史诗级中国歌剧,在这场善恶交锋的征服与反征服大战中,借由江格尔金戈铁马地捍卫森林中的本巴国风调雨顺、老百姓安居乐业的故事让观众明白:戏剧彰显的人性之爱的亲和感、同理心与普适价值,在区域大自然的诗意延展中劲道更足,更有能量指向人类和平精神的繁茂。
所以,本人非常憧憬、向往江格尔心中那“没有寒冬,四季如春,海水湛蓝,牛羊成群,老人长寿,儿童聪明,野兽出没,生命旺盛”的本巴国这个草原牧歌、世外桃源和青春王国的神话理想。有琴声,有鼓声,有歌舞,有乳汁,有启明星,有马头琴,更有爱情,有人性,有生机,外面的世界是残酷的——无耻的贪婪,战争的狂热,血腥的屠杀;里面的世界是温暖的——雪山下森林苍莽,草原上鸟语花香,男女间载歌载舞。这里呈现的两个空间,明暗相隔,冷暖有别。世界如此博大,人世如此苍茫,在曾经不断兵戎相见、战火弥漫的土地上,我们应该像江格尔和他摩下的所向披靡的十二雄鹰一样奔赴于自己的使命,守护好自己的家园,宁静而又祥和,快乐而又充实,纯真而又丰盈。感谢歌剧《江格尔》,又给我一个无比美好的呼和浩特之夜。
文:文硕,摄影:粟国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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