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盟之前的文章《没想到,我们也走上了这条路……》说过,搞野生动物保护的组织往往会走上“农业”的道路。中国是农业大国,农业对环境的影响广泛而深刻,讨论生态保护自然也离不开农业。
豹乡田的油菜田 ©红后
但“农业”和“生态”这两个话题出现交集的时候,许多人的刻板印象都是,支持生态保护的人,在否定科学技术对农业的推进作用。甚至会出言嘲讽,所谓的生态农业,不过是“小清新”穷极无聊的游戏,“饿几顿就好了”。
实际上,农业科技和生态并不是对立的南北极,而生态保护和农业的联系,也不是什么无聊的空想,而是未来农业的发展大势所趋。
红山动物园与猫盟共建豹乡田,为我们绘制了动物科普展牌 ©红后
现代化农业尾大不掉
首先我们要搞清楚,什么样的农业,才是所谓“高科技”的农业?科技成为农业发展的第一推动力,要追溯到上世纪二战后的绿色革命。这是一场以推广优良品种为主的农业技术改革,旨在解决人口与粮食的重大矛盾。绿色革命研发并推广了高产的粮食品种、农机、农药、化肥等,大大提高了产量。
在让人类吃上饭这件事上,绿色革命当然居功甚伟,让我们看到了科技的力量。但是,荷兰农学家范•德•普勒格(Jan Douwe van der Ploeg)指出,当人们认为科学无所不能,照本宣科地用科学定律去指挥农业实践,无视客观条件时,农业科学就成了一种“帝国霸权”。
任何工作都不能削足适履,让实践去适应理论,农业也是如此。首先,农业发展要考虑当地的特殊环境。说到现代化农业,很多人的脑中首先浮现出的,都是美国的大农场。一望无际的大豆玉米,大量施用化肥农药,高度机械化作业,在1988年,美国的一个农民就可以耕种0.6平方公里的土地。
用现代化的方法耕作大规模田地,是很多人心目中农业的“理想形态”,但正如生物进化一样,农田其实没有一种唯一的完美形态 图片来源:pixabay
这个情景确实是很“高科技”,但在世界上大多数地区,美国的条件都不可复制。美国是靠殖民主义立国的国家,他们人少地多,是建立在对原住民的排挤甚至屠杀上的。即使不考虑人口问题,许多地方的地形和气候条件,比如山地、低洼地、高原,本身根本不适合建成大规模农场。
多山的地区并不适合大规模耕种 ©肖师白
其次,一些农业科技的成果,如果大规模应用,不仅成本很高,生态负面影响也很明显。农机和农用化学品都要依赖大量的化石能源投入。美国每年生产3亿吨粮食,需要消耗6千至7千万吨石油,发展中国家要0.05~0.1卡热量来生产1卡热量的食物,但美国要0.2~0.5卡。因此美国的农业模式又被称为石油农业。
在发展中国家,技术的负面影响也越来越明显。举化肥做例子:50年代中国的化肥使用量平均是8斤每公顷,到2015年已上升到868斤每公顷,其中有效利用率仅40%,而世界公认的化肥施用量警戒线是450斤每公顷。过多的化肥会导致土壤酸化,进一步产生重金属元素活化、土壤微生物群破坏、影响作物根系发育和养分吸收、增加病虫害、饮用水硝酸盐污染等不利结果。
豹乡田的电线上落着斑鸠 ©大猫
范•德•普勒格指出,目前的农业科技过于偏好“最优条件”,比如又好又大的土地,大量金钱和化石能源的投入。在农业研究所里这些条件可以用钱砸出来,但真正去种地就另当别论了。常有人嘲讽对现代化农业持批评态度的人是“娇生惯养,不识疾苦”,殊不知,“现代化”农业本身就是娇贵的。
孟山都做错了什么?
值得注意的是,我们认为代表“现代化农业”的科技成果,虽然它们具有提高产量或保护生态的潜力,但它们投入市场时,带来的也未必是正面的结果。因为那些掌握农业科技的大企业卖产品——大到拖拉机,小到种子——给农民,目的不是做慈善,而是盈利。
上世纪末,世界上最大的种子销售公司孟山都(Monsanto),在美国大规模推广抗草甘膦的转基因种子,同时出售草甘膦(商品名“农达”)。一开始一切都很美妙。草甘膦在地里一喷,除了庄稼,一切植物都消灭得干干净净,1996到2003年,美国的除草剂使用量降了15%,还节省了农民大量的劳动。但到了本世纪初,人们就开始发现,过量使用草甘膦的选择压力,让杂草产生了抗药性。到了2006年,除草剂的使用量相比1996年,增加了20%。
猫盟在和顺清理垃圾时,从河里找到的农药瓶 ©红后
2015年,美国种的棉花、大豆和玉米已有90%是抗草甘膦的了,孟山都靠种子和农药赚得盆满钵满,但农民在和杂草的“内卷”里并没有占到上风,同时大量施用除草剂造成了严重的生态负面影响。因为抗草甘膦的杂草越来越厉害,农民不得不启用一种在20世纪60年代获批的除草剂“麦草畏”,问题是麦草畏是有挥发性的,不仅会杀灭周围的野生植物,也会危及他人的庄稼。当然,孟山都没有忘记在2015年推出抗麦草畏的种子。
我承认转基因技术在农业上潜力很大,我也认为它可以成为粮食安全和生态保护的重要推动力量,但科学无倾向,掌握科学的人却是逐利的。
在豹乡田吃高粱的斑鸠 ©大猫
技术可以造福人类和生态,也可以损害人类和生态。转基因是如此,更加“古老”的科技产物化肥也是如此。范•德•普勒格认为,绿色革命带来的农业发展新方案(注意,它是以美国的“企业式农业”为标准的),有一个特点是取消了“土壤生物学”,取而代之的是“土壤化学”。换言之,种植不再依靠土壤生态系统本身的地力,而是依靠外来的化肥。
实际上,早在化肥应用之前,英国的农民已经在用各种方式保持土壤肥力,比如绿肥、粪肥、粮食和豆科牧草轮作等,但是化肥大批量使用之后,这些方法很容易被排挤掉,牲口粪都成了没用的垃圾。
被野生动物弄倒的玉米,被啃过的玉米穗和动物粪便 ©红后
传统的施肥方法过于千变万化,难以控制和标准化,最重要的是它根本不是一种商品,所以对出售化肥的公司来说,粪肥毫无价值。化肥使用太多,不仅会造成土壤生态失衡和水污染,也会让农民过分依附于市场,失去自我选择权。而公司是不关心这些的——它们只想让你买的越多越好。
人勤地不懒,则未来可期
最后,我们来讨论许多人最关心的问题:什么样的农业才能让人吃饱饭呢?我们知道以科技为主导的现代农业,对环境的负面影响很大,但不靠科技,我们是不是都得回到古代社会吃糠咽菜?
这就要纠正一个偏见了,“古”和“今”并非是对立的!我们常听到,中国用世界7%的耕地养活了21%的人口。但这句话背后的意义是什么呢?在绿色革命之前,中国的小农经济,就是一种产值相当高的生产方式。
豹乡田的玉米 ©红后
农学家富兰克林•H.金(Franklin Hiram King)在1909年的中国山东做农业调查,他发现一个12口之家,耕种2.5英亩(约1万平方米或15亩)的土地,养着一头牛、一头驴和两头猪,这相当于一平方英里(约2.59平方公里)的土地能养活3072人、256头驴、256头牛和512头猪。相比之下,1900年的美国农村,一平方英里的土地供养了61人,30匹马、骡。金对中国的农耕方式给出了大大的好评,认为它对于改造美国仰仗“化学”的农业,解决现代的粮食和环境问题,都有很大的参考价值。
中国在人多地少的条件下,经历了几千年的农耕经营,农民必然积累了丰富的经验,不仅能在有限的土地上尽可能提高产出,也能保持土地的再生产能力,不然中华民族不能延续至今。很多传统的农业方法今天仍在使用,比如桑基鱼塘等农林牧复合系统,堆肥等循环利用资源的方式,深耕去除虫害和杂草等。传统农业并不排斥科技,这些传统经验也可以和现代科技相辅相成,帮助我们保护生态,节约资源。
玉米和扁豆种在一起,豆科植物可以增加土壤里的氮含量 ©红后
今天中国的发展方向早已不是把环境问题抛之脑后,一味往前冲。2012年,“生态文明”被写入“十八大”报告,2015年,“绿色发展”被作为“五大发展理念”之一提出。可见追求生产和生态的平衡,不是“小清新”的游戏,而是发展规律的客观要求。农业也是生产的一种,它自然也要遵守这一规律。更重要的是,农业是自然与人关联最为紧密的生产方式,农民与自然的关系也是一种十分特殊的关系。
农田里的雉鸡 ©大猫
最后我还想用范•德•普勒格的话作为结尾。他在研究中发现,不管是哪里的农民——意大利、安第斯山区还是中国——他们都把生产资料(土地、牲口等)当成活生生的生命甚至伙伴,他们相信,付出辛勤的劳动,它们就会慷慨地回报你。这是一种充满情感和温度的关系,也是人与自然合而为一的关系,正如中国农民所说,“人勤地不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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