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能没有吃过松茸,却在哆啦A梦、樱桃小丸子之类的动画里看过这种稀奇的菌子。松茸具有独特的香气和优雅的鲜甜,是日本备受推崇的食材。它无法种植,只能在森林里采集,因此十分名贵。松茸的分布很广,除却日本,在中国云南、美国俄勒冈、北欧芬兰的森林里都能找到,如今采集和交易松茸的产业已经遍布各国的松茸产地,它的巨大价值点亮了世界各地的松茸经济。
市场上的松茸 ©红后
一个野生物种沦为商品的故事,很容易让人提起警惕。资本“异化”一件东西,使之成为商品的过程,其实就是“斩断关系”的过程,野生物种成为商品,意味着它在生态系统里的关系被撕裂,这个过程会导致许多生物关系链条的断裂。但与大象、加湾石首鱼和旅鸽的故事不同,松茸成为商品的故事并不是一个悲剧。
《末日松茸》是美国华裔社会学家罗安清的一本学术著作,同时也是一本耐人寻味的哲理散文。她从松茸这种小小的菌子作为切入点,游历美、欧、亚三洲,考察松茸产生和收购背后的资本主义发展史。松茸的故事让我们看到被资本主义贪欲侵蚀的自然,也让我们看到在废墟之上复苏的新生命。
松茸之所以不可以养殖,是因为它的菌丝需要包裹在活的植物根系之外,形成“菌根”才能生存,植物为真菌提供光合作用的糖,而真菌帮助植物吸收水和矿物质。顾名思义,它最喜欢赤松、扭叶松这样的松树,在中国它也和栎树共生。这赋予了它(和它的盟友松树)独一无二的有趣特质。松茸的菌丝能分泌酸,分解矿物质给松树提供营养,所以松树可以适应极端贫瘠,缺乏有机质的土壤。但在肥沃的土壤里,山猪吃不了细糠,松树和松茸的竞争力就不如阔叶树了。阔叶树会遮蔽阳光,让松树的小苗在林下“憋死”。
蘑菇和植物共生形成菌根,不仅帮助植物适应恶劣的环境,还把森林的根部连成电脑网络一样的一体 ©大猫
松树和松茸发挥最佳,能占到主导地位的环境,并不是原始森林,而是人类干预严重的森林。美国的俄勒冈州刚好符合这一条件。林务局管理森林时,选择把所有树一口气全砍掉,希望这样能让幼树重新长出来,产生更加整齐,适宜集中管理,像麦子地一样的森林。但他们忽视了一个重要的因素,在白人殖民者到来之前,北美原住民一直在森林里进行烧荒耕种,烧荒摧毁易燃的扭叶松,留下高大的西黄松。没有了火的干预,矮小树木生长起来,让森林变得十分拥挤杂乱。而原住民被贪婪的殖民者赶出了故土,只能在保留地上勉强度日。
在这废墟一样的森林里,扭叶松凭借与松茸合作得到的顽强生命力,开始复苏(虽然林务人员抱怨,新长起来的森林像老狗背上的脓疮一样难看)。林务局防火的措施也产生了意外效果,因为松茸在40~50岁的松树林里才会开始出菇,密密麻麻的扭叶松很容易着火,但防火工作让它们可以安全活到老,老到足够产生松茸。
生命的交互关系不仅表现为相互竞争,也表现为相互合作。这是鸡枞(又叫蚁巢伞),是另一类以极强的共生属性而著称的野生食用菌,长在白蚁窝里,白蚁提供植物的碎屑作为它的营养,同时吃掉一部分菌丝 ©红后
一些原住民加入了采集松茸的队伍,这是他们返回故土,追回以往生存方式的一种尝试。林务局也开始经营生产松茸的林业,在此之前,美国所有的林业都是以木材为主要经营目标的。这是第一次,一种非木材的自然资源得到如此之大的重视。
在日本的里山,人类活动的干预造就了完全不同的结果。这里传统的林业经营方式称为矮林作业(coppicing),农民主要砍伐橡树,当做薪柴和木炭。橡树很特别的一点是,它会从残桩发出新的小树。于是森林像韭菜一样,割了又长。这种橡树新苗构成的矮树林很稀疏,松树也可以在其中找到生存空间。耙耕活动会造成严重的土壤侵蚀,这种缺乏有机质的贫瘠土地出现之后,松树这个开路先锋就会首先到达,当然,带着它的好伙伴松茸。
自古以来,人类一直在改造着环境,被农业改造过的环境并没有变成生命禁区,甚至还可以成为多样性丰富的生态系统 ©大猫
但随着化石燃料的普及,人们不再砍树烧炭,年轻人纷纷搬到城市,乡村的森林也被废弛了,入侵物种毛竹生长起来,遮蔽了松树的阳光,随着松树的消失,松茸也不复存在了。
幸运的是,有一些“松茸迷”意识到了,松茸的存在事关日本独特的生态环境的存亡。罗安清采访了一位环境经济学教授,他率领学生在一片废弃的林地里砍伐毛竹,耕种水田,试图恢复这一生态系统。他说了一句让猫盟成员深感“英雄所见略同”的话:“农业景观”“是重塑人类和自然之间可持续关系的试验场”。
农业不仅是生产粮食的场所,还具有多种生态服务价值,因此研究种地的意义也远远不止是生产力的提高 ©大猫
另一股致力于让森林恢复活力的力量是“松茸十字军”。矮林作业的森林被农民废弃之后,阔叶林长得过于茂密,不仅“挤走”了松树,也让下层植物因为缺乏阳光无法生存,导致土地裸露,土壤侵蚀。“松茸十字军”在森林里清除过剩的阔叶树根,林下的矮小植物因此繁盛,动物也多起来了,生物多样性变得更加丰富。不过,这只是恢复松茸的第一步,前面说过,松茸要在四五十岁的松树林里才会出现,一名“松茸十字军”的成员跟罗安清坦言,他这辈子都看不到松茸的回归了。
罗安清指出,日本在九十年代经济增长放缓时,人们对物质纸醉金迷的世界倍感空虚,他们不知道自己为何而存在,应该前往何处。对松茸迷来说,拯救松茸并不只是为了一道美食,而是为自己重新找到一个目标,把人心凝聚到一起。
即使松茸的回归要比豹回到北京更遥远,但有目标总是好于迷茫。©大猫
让我们回到本书的开头。罗安清毫不客气地谴责了,我们对经济增长的盲目追求,是“进步的迷思”,人类的开发活动“已经把我们的星球弄得一片狼藉”。而在满目疮痍的森林里,顽强的松茸和松树重新为大地披上绿意,为人们提供生计,世界仰赖微小的菌丝而修补。
而在我看来,松茸提供的不仅是修补,更是救赎。罗安清提出的“进步”问题,也可以适用于到每一个人的心路历程。我们从小都被灌输了“只要努力奋斗,赢过别人,未来一定会更好”的观念。然而,在高歌猛进的“正能量”外表之下,许多人的内心却郁郁不乐,不知道生活的意义何在。这时大自然以松茸的形象出现,接纳了抑郁、孤独、空虚、迷茫的现代人。大自然的存在是用不着意义的,因为它就是意义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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