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的500万彩票

消失的500万彩票
2023年12月25日 14:22 晋知网事

1.

刚到家就接到李想约饭的电话,我套上两分钟前刚扯下的西装外套,随手划掉催房贷的短信,打了辆网约车急急忙忙地往外赶,还是没错过所有一线城市的地域性特产—晚高峰。

我不耐烦地看着前排挡风玻璃外几乎像虫子蠕动般缓慢行进的车流,不断摁亮手机屏幕。高龄5岁半的智能机不仅性能上名不副实,卖相上也是满面开花。意识到自己的穷困叫人喘不过来气,我几乎是有些气急败坏地把头扭向窗外,努力忽视近在眼前的窘迫。

车窗外,独属于大城市的霓虹彩光纷乱迷离,眼花缭乱。思绪不可避免地飘散开来。我不禁想到,每当这种时候,似乎的确是李想那辆破自行车要快一点。

是的,虽然很难以置信,但这家伙在一个人口七百万的城市里使用的代步工具,只是一辆从老家地下室翻出来,漆都掉了七七八八的二八大杠自行车。

原因也很简单,穷。

我的生活只是算拮据,他的穷可比我剧烈得多。

他的手机是老年机,住的是城郊便宜的小间公寓,只有20平米,左边的邻居是个有前科的赌徒,右边住着一家四口。厕所是一层楼共用一间,墙皮掉渣曾经把他半夜呛醒。如果你问起城里的任何一个人,他们会称这里为贫民窟。

李想本不至流落至此。但他是个奇怪的人。我们7岁认识,现在我27岁了,整整20年的相处,都不足以我搞懂两年前他的那个决定。

2.

我和李想是发小,关系很好。好到搬了家门上钥匙都会第一时间送对方一把。

我们是一样的小学,一样的初中,一样的高中,甚至大学都在同一个城市读。毕业时投的简历都如出一辙。一直到24岁那年,我们的人生轨迹都是基本重合的。

直到25岁时,他选了一条和我截然相反的道路。

我们俩报专业时正赶上金融热。那时候都说学金融好,学金融赚钱。18岁的愣头青什么也不懂,只知道大家都走了这条路,迷迷糊糊地也就报上了。这一迷糊,大学四年过去,我们俩的专业课成绩不突出,入职简历怎么塞也没人要。于是和这场金融热的大多数牺牲品一样,我们只能去找专业外的工作谋生计。

我咬咬牙,闭关备考整整一年,花光了家里寄的所有钱,踩着一千来个竞争者的头顶,考出个区里的公务员。这是我一生最大的成就了。新干部工资低,干了一年月薪也只有五千,但我省一省,养活自己绰绰有余。

而李想甚至都没想过这条路。

我也说不好他到底是什么工作。因为他做过太多工作了。他做过文书校对,送过外卖,给小公司当过流动会计,最近似乎在当家教。但这些都不是他选择的职业,只是谋生的办法。

25岁那年,我们投了大半年简历不中的那一年,他突然搬出了我们的合租小单间,卖掉了所有的非必需品。我从来没发觉他有一种和我那么不一样的东西。

他当了个画家。

3.

等我挤出晚高峰到达那家小烧烤摊时已经晚上八点半了。隔了老远我就认出了李想大马金刀的坐姿。他感到放松时一直如此。

我留心看到他脸上的汗渍,似乎也是刚骑过来不久。

他身量高,比起上次约酒又瘦了不少,但看起来一点都不颓丧。面色还是很红润,眼睛还是很亮,唯一变的地方,大概是头发长了一截。

他招呼我坐下来,把菜单推到我面前,开了瓶啤酒就灌。我有些奇怪地瞥他两眼。这人平时爱啰嗦,嘴上没人当把门时能说整整一天,今天却很少见地不发一言。

大晚上突然被叫过来,我有些不爽,哗啦啦地翻菜单,心不在焉地抬头看他。他今天倒是格外高兴,像是有什么好事要和我分享。

等到整整两罐酒下肚,李想才兴奋地把住我肩膀晃了两下。

那天的夜晚很黑。昏黄的路灯和流光溢彩的广告牌下,一只蛾子扑扇着并不漂亮的翅膀,一遍又一遍地撞向人造出的火焰。路边摊的油尘模糊了我的视线,李想那张我见了二十多年的脸突然莫名遥远起来。

这个让人摸不透的离奇家伙,说了一句让我几乎耳鸣的话。

4.

“苏任,我中了五百万。”

5.

没错,世界上最荒谬绝伦的事让这个背了一辈子运的倒霉蛋遇上了。

那天他疲惫地回家,街口报纸亭的老黄可怜他,随手给了他一张彩票祝他转运。结果谁都没想到,这个祝福成真了。

在那天的凉风中,李想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要是你以后有什么想干的,我当你股东。”

6.

毫无疑问,李想是个穷鬼。

但他从来没借过任何人的钱。

李想毕生的数学天分可能都用在算账上了,以至于他把自己的开销算得精准无比。我也见过他最穷的时候。那次他把钱包里的最后一毛钱都用来交了房租,然后用提前准备好的一袋面包硬顶了三天等到了工资。

我不明白他为什么总是那么高兴。他自己饿得都快昏厥了,还能非常坦然地先把房租减掉,把这个月的账目写上,再吹着口哨不紧不慢地去买一包救他命的方便面。

6.

我本来以为,我以后会有很长一段时间都见不到李想了。因为一个人有了五百万实在是可以做太多太多的事情。这么多的事情足以让世界上任何一个人沉浸其中,尤其是当这个人是个熬夜时喝的雀巢咖啡都要用订书机在中间订个针分成两天喝的穷酸画家时。因为生活的穷困他干出过不少这样让人难以想象的事情。路边的乞丐都有微信支付了,他用的还是只有通话功能的老年机。

而五百万能够填满大部分人生活中大大小小的缝隙,李想成为了那个幸运儿。

但出乎我意料,我一星期后就再次见到了他。

7.

依然是他主动约我,依然是一次油腻的烧烤,依然坐在街边的马扎上。但不同于上一次的是,他那天心情非常糟糕。

李想不容易看懂,却很容易看穿。这种糟糕从各种地方都能看出来。包括但不限于一直低着头、吃不下东西等等。

而我也表现出了和第一次一样的惊异——当一个人的可支配资产达到五百万时,我实在想不明白他的心情该怎么糟糕。

已经入秋了。他只穿了一件薄夹克。当我调侃起他百万富翁还穿这么寒酸时,他苦笑了一下。

“可能还得等等呢。还没兑奖。”

“为什么?”

我脱口而出。

并且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两年我对他说的最多的话就是这三个字。

他搬出合租屋时,我问为什么;他撕掉自己所有的毕业证时,我问为什么;他让我跟他爸妈瞒着他现在的生活状况时,我问为什么。

而他也每次都给了同样的回答。

李想摇了摇头,欲言又止,最后只是笑了一声,就在皎洁的月光下慢慢走向了他掉漆的自行车。

临走前,他送给我一本书,精装封面上是烫金的艺术字:

《百万英镑》。

8.

后来我了解到,他中彩票的事被邻里的小道消息扒了个干净。除了报纸亭的老黄,第一时间所有人都表示了祝贺。

但这次的饭后谈资和平常不一样,几乎所有人都立刻意识到,这条消息是多么的有价值。

就像是肉投进狼群,在这座城市最穷困的地方出了一个突发横财的画家,这事无论放在什么地方噱头都很足。很多人争先恐后地认识他,记者把他写进报道里,富商通过早报了解到他,甚至还慕名来买他的画。

一夜之间,李想变成了周围人短暂的视觉焦点。而他甚至还没兑奖。

从天而降的资产是惹人嫉妒的。人们难免开始怀疑这场荒谬戏码的真实性。有人说他是在炒作,不兑奖是因为中奖的根本不是他;有人说他心肠冷,邻居家过得那么辛苦居然都不帮一帮;有人说他的画其实没什么高超的,是名气带着才能卖出去。

听李想说,最快的时候他半天就能在流言蜚语里变一种身份。

外界为他的清白或烂俗吵得不可开交、邻居拐弯抹角想来借钱、同行愤怒地批评他的作品一文不值。也有人夸耀他的画藏了无数暗讽和隐喻,是凡夫俗子看不懂。

而李想只是一言不发,迟迟没有兑奖。

9.

距离他拿到那张彩票整整三周后,他又把我约出来吃饭了。

我刚从外面回来,看到他的消息心里咯噔一声。

在这场闹剧之前,他的社会关系非常简单。抒发情绪的途径基本也只有找我吃饭,因此我一点都不意外。这意味着这事在他的人生里该有个结果了。

我有些不安,不知道该以怎样的姿态和他交流,毕竟我们现在的身份立场比曾经复杂得多。

像过去二十年的每一个夜晚一样,我穿过重重夜幕来找他。好像什么都没变,但又好像什么都变了。

他依然大马金刀地坐在那个烧烤摊前。

他人瘦瘦高高的,这么坐着不显得壮实,只让人觉得像把骨头架子被橡皮筋拴在了一起。可这些不堪一击、零零散散的骨架子却因为橡皮筋的连结有种莫名的坚韧。

老祖宗说得对,人有精气神是真的不一样的。

一瞬间我有些恍然。

我突然注意到,他身边还摆着一个半人高的扁盒子,不知道装着什么。

10.

李想看起来非常愉快。

他没有立刻进入正题,而是唠唠叨叨地说起自己已经窘迫到了什么地步,还冷嘲热讽地说,他自己上学时都没学懂圆锥曲线,过几天居然得去给别人讲了。

我默默地听着,没什么开口的意思。

似乎觉察到我真正想要问却问不出口的问题,他锐评了几句锡纸金针菇油腻的口感,随后非常自然,就像是在说肉好像有点生一样,无波无澜地道:“那张彩票失踪了。”

我手上的动作一停,张大嘴巴望着他,说不出话来。

“…什么?”

“你怎么一副默哀的表情?别这么惊讶。今天下午我发现它失踪的,但我好久没拿出来看了,可能前几天就没了吧。”

他夹了一筷子金针菇。明明那么油还是吃下去了。就好像这东西的难吃并不妨碍他要吃一样。

而我只是难以置信地望着他,也不知道在难以置信什么。

半晌,我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

“你知道你丢了五百万吗?”

“你就这反应?”

李想面对我即将爆发的激烈情绪做了个投降的动作,手往下压了压,示意我别激动。

“你先别急,别急……有话坐下来说。”

等到我稍微平复了一点情绪,他才又津津有味地吃起菜。

“我其实没什么感觉。”

“可能是因为本来我找那东西就是想撕了它的吧。”

“现在这样还能让拿到它的人开心点。我觉得也还行。”

“……撕?你撕它干什么?”

他无所谓地嗯哼一声,咕咚咕咚地灌了口大麦茶,像是在思考。

“有钱可以让人干想干的事,但也要分摊钱带来的麻烦啊。”

“不是,就算那些破事碍着你画画了,但你听我说,钱这东西真的没什么不好的,你有了钱才能好好画……”

“你好像搞错了,老苏。我不是喜欢画画。”

“虽然其实我也没搞清我想干什么,但确实不是画画。这方面我就一门外汉而已。”

“可能我就是想明白自己到底想干什么吧。所以钱不钱的,我真的挺无所谓的。”

说着,他像是想到了什么好笑的事,又唏嘘不已。

“本来想要不要让你兑了资助我事业,这下有人替我做了决定,也省麻烦了。”

11.

中间的事过去太久,我已经记不清了。但那桌饭从始至终都只有他一个人在吃。

临走前,他把腿边那个大盒子拿给我,还挺自豪地说是送我的礼物。

我拆开看了,发现是一幅画。画的是海,海面上狂风大作,暴雨坠落。而黑海的中央有座白塔。他没有给塔任何光影刻画,只是纯白的颜色,如果不是几方小小的窗,甚至会被以为是散发微光的光柱。

画后面有一行龙飞凤舞的字:赠世人。

今夜没有一丝乌云,月亮仿佛一只巨大的眼,有什么通透的人注视着世界。

我留在原地,望着他乘着皎洁月光走远的轻快背影,有一种前所未有的、蒙受了巨大侮辱的感觉。

这个人是那样的淡然。而两个小时前的我,正站在他家里翻箱倒柜,门上插着那把他给我的、信任的钥匙。

我从兜里掏出那张彩票,把它撕了个粉碎。

或许变了的从来只有我一个。

(作者:zhyr,16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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