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徐文胜
黄土丘下,古树掩映,磨盘横陈。带着崇敬的心情,进入蒲县西戎文学纪念馆内,一整排著名作家兼书法家端木蕻良、李凖、朱焰、李半黎、段云等的诗文碑刻,瞬间营造了肃穆氛围。缓缓进到展厅,边听解说边观瞻,一个模模糊糊的西戎先生,逐渐清晰高大起来。
西戎先生本姓席,1922年12月1日出生在山西蒲县化乐镇中一个小小的自然村西坡。西戎先生的故居,现在做了西戎文学纪念馆。西戎这个笔名的来历,因为他小时候住的村子叫西坡,他从这里离家,从戎参军,进了革命队伍,后来成为人民作家的缘故吧。这个笔名,一用就是一辈子。
蒲县的来历,因为尧的老师蒲伊子曾隐居于此,故名。数千年文脉传承,西戎先生是亮眼的一颗明珠。作为山药蛋派代表作家之一,他的那首有名的打油诗,生动地阐释了他和山药蛋派的关系:
吾本山里娃,竟然成作家。
文坛山药蛋,也算一枝花。
这首诗,他自己写成了书法作品,悬挂在西戎文学纪念馆展厅一进门的位置上,煞是抢眼。
从小就觉得西戎是一个传说,隐约知道他是《吕梁英雄传》的作者之一。到我上了初中,在《全国优秀短篇小说集》里,看到了他的一篇小说《在住招待所的日子里》,颇为震惊。书上他的照片,精神矍铄,但已有老态,皱纹很明显,额头的头发少了一块儿。已完全没了风头正健的文艺青年们那般范儿。西戎先生作为老一代作家保持旺盛创作力,还能进入《全国优秀短篇小说集》,与青年读者共鸣共情,与时代同行,当时属于凤毛麟角。
《在住招待所的日子里》是一部反思和反省十年动乱那段不堪回首的岁月,呼唤民族精神回归,唤醒人类良知的新时期文学力作,思辨性潜伏在故事里。作品的问世和脱颖而出并获奖,证明了西戎先生一直在生活的深层体验,并有深邃敏锐的思考,一直在探索文学的新表达。老实说,笔者在作品里似乎没有嗅到传统的“山药蛋”味道,一点儿也不土,甚至感到新鲜时尚。或者是出于浅薄和思维定势,觉得山药蛋派就是土得掉渣的语言,是黄土风情生活,是《小二黑结婚》和《李有才板话》。
1992年5月,西戎(左三)等被授予“人民作家”称号。从左至右依次为马烽、冈夫、西戎、孙谦、李束为、胡正、郑笃
1990年代伊始,笔者大学毕业后到省台工作。有一年在迎泽宾馆参加一个文学活动,远远地看到了山西文坛五老“西李马胡孙”,当然包括西戎先生。我的第一印象是,西戎厚道,李束为文雅,马烽威严,胡正超迈,孙谦土气朴实得像红高粱。五位形象气质各异的文坛师尊,因为山药蛋派风格的共性,成为我国文脉一枝的共同体和时代的标签。
1990年代初,山西人民广播电台第二套频率长城广播电台开播,迅速在省城太原掀起了一股新的广播热,并向全省漫延。后来长城广播开展了“长城人家”系列采访活动,约请西戎先生“加持”勉励青年新闻工作者,西戎先生便挥毫写下了“踏遍长城内外,高歌人民风情”。在社会闸门开放、改革如火如荼、生活眼花缭乱的年代,大众传媒传播的范畴中,文学只是一个较窄较小较偏门的领域,著名作家为广电鼓与呼,发声呐喊,在当时也是比较罕见和珍贵的。
2007年,笔者发起创立了全国首家传媒社会学专业委员会。在《传媒社会学探微》中,提出了该学科的研究方向,其中最主要的一个方向是“传媒人本身”。作家作为一种特殊的传媒人,自然在笔者的研究领域。对西戎先生的兴趣,除了他的作品,更主要是他从事创作的生态和心态,尤其在文坛一生的状态。所以,着重结合西戎文学纪念馆的参观亲历,以及西戎先生研究的一个读本——《西戎图传》(山西人民出版社),还有《西戎——我们的良师益友》(西戎纪念文集编委会),提炼总结西戎先生的从文精华,算是一次学习提升。
西戎先生丰厚的一生,有很多重要节点。以下几个,似乎尤为关键。
其一,天性爱好、亲人拉引、父母支持,西戎初识文学魅力。
西坡村小人穷,“末娃子”(家里最小的小孩)西戎上面还有三个姐姐一个哥哥,家里一牛一驴二十只羊和三十多亩坡地构成了最主要的流动资产和固定资产。他的好奇心起了作用。在说书、木偶戏等乡下有限的文化生活中,他汲取了最初艺术的营养,萌发了最早的艺术细胞。在县城教语文的堂兄席道正是当地的“文篓子”“戏疯子”,是西戎最早接触鲁迅作品和《西游记》等中国四大名著的引路人。识大体的父亲在他面临继续“读还是不读”的十字路口,发誓“我这把老骨头受死,也要把你供养成人”。西戎有了继续学业的机会。
其二,天无绝人之路。大时代变迁,西坡来了启蒙人——大作家丁玲。
山洪暴发,冲得西戎家徒四壁,生活陷入绝境。西戎被迫辍学又成了放羊娃。1936年,东征的红军来了。1937年,蒲县又来了西北战地服务团,领导人是著名的女作家丁玲。西戎被深深地吸引了,心里燃起文艺的火种,革命的火种。他再也不能这么沉闷下去了。不久,他参加了牺盟会领导下的蒲县工作团,成为一名宣传员。
其三,延安是西戎的春天,这里的自由空气让他血脉偾张,艺术细胞爆棚。
1939年10月,西戎所在的剧社被上级肯定和表扬。时任绥德警备区司令员王震为西戎他们换上了一套新的棉军装,他们开往了鲁艺所在地延安桥儿沟。西戎如鱼得水,欢畅淋漓。白天跟师学艺,晚上看电影看戏。更让他想不到的是,还亲耳聆听了毛泽东主席《团结一切抗日力量,反对反共顽固派》的演讲。西戎热血沸腾。一次,他和新华社穆青(后来担任过新华社社长)被作为习作课上的“一小一老”受到老师表扬,从此开始主攻写作。
其四,发行200万册的《吕梁英雄传》,成为西戎的文学高峰。
完小毕业生西戎,贪婪地吮吸各种知识,饱览群书,从墙报开始发表作品。1942年10月,西戎的处女作《我掉了队后》在延安《解放日报》发表,迈出了真正的文学第一步。从1945年6月,到次年11月,西戎和马烽在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精神指引下,根据700多位英模事迹,加上深入农民生活的亲力亲为亲自体验,创作了长篇小说《吕梁英雄传》,引起轰动。这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重要作品,采用章回体形式,语言质朴,特色鲜明,是解放区传到国统区的第一部长篇小说,版本多样,并被翻译到许多国家,前后累计印数达200万册,奠定了西戎文学史上的地位。
其五,持久的文学人生,得益于幸福的包办婚姻。
1948年冬,西戎请假返乡探亲。遭遇了村口顽童“你找谁”的尴尬,与贺知章《回乡偶书》的情景如出一辙。这次回家,解决了他的终身大事。古稀之年的父亲托人说亲。
1949年4月,西戎与李英喜结良缘。虽然是缺乏感情基础的包办婚姻,但西戎责任感强,帮助李英学文化,李英忠厚有加,持家有方,是西戎的贤内助。在一起南下成都期间,李英常常给西戎做喜欢吃的面条。三年自然灾害期间,李英克扣自己的口粮,靠吃“瓜菜代”充饥,却保证给西戎和孩子们吃饱。西戎有难,李英不离不弃,使他得到巨大的精神慰藉,挺过了难捱的时光。多年之后,李英又成为西戎帮助文学青年成长的得力助手,成为众多后起之秀的作家念念在心的“师母”。晚年西戎常被友人问起“何以身体如此好”,他幽默地回答“因为有一个好饲养员”。
一个好女人是全家的“风水”,幸哉西戎!
其六,“中间人物”和四个主编,是西戎的文学高原。
如果说《吕梁英雄传》是西戎的文学高峰,那么,他著作中的众多的“中间人物”就是他的写作特色。他担任文联和作协领导尤其主编过《川西农民报》(1950年10月)、《川西文艺》(1952年6月)、《火花》(1955年5月)、《汾水》(1976年1月,1982年更名为《山西文学》),发现培养了众多人才,是他的文学高原。
先说“中间人物”。
西戎在长期深入生活中发现,现实中真正“高大全”和完全落后的人物其实很少,那些“不好不坏、亦好亦坏中不溜的芸芸众生”,才是最真实最富有人性和人情味的,才是人民中的大多数。在“高大全”文学人物风行的年代,1962年《人民文学》7月号发表的西戎短篇小说《赖大嫂》,就成功地塑造了一个具有多有多重性格、复杂心理的艺术形象——农村妇女赖大嫂。作为“写中间人物”的代表作品,《赖大嫂》被予以肯定。但在“左”倾思潮下,后来遭到批判。西戎也与赵树理、马烽等一起被关入“牛棚”。
西戎是山药蛋派的一位重要成员,既十分看重文学的教育作用,也深知文艺作品离开了生活的真实,也就没有了生命。“中间人物”就是生活真实在艺术表达上的呈现。在《西戎小说散文集》中,作品重点在于表现由私有制向集体所有制过渡中,农民与基层干部在思想观念、意识作风和道德风尚方面发生的变化和旧思想、旧习惯的克服过程。
西戎以身作则投身创作的同时,一直在发现和培养人才。尤其是1980年代,山西文坛生气勃勃,人才济济,继“山药蛋派”之后出现了令人瞩目的“晋军崛起”文学现象。马烽曾赞叹:“西戎,是我省文学事业的第一功臣。”
笔者在《西戎——我们的良师益友》(西戎纪念文集编委会)中,发现了大量感人至深的情节,举例略述如下:
著名作家流沙河是西戎在《川西日报》时发现的好苗子。头天见面,亲自为其抚平稻草垫子,铺床。流沙河回忆“西戎不整人,做他的下级,可以不设防”。下乡采访,西戎骑自行车带着流沙河,挥汗如雨,湿透了衣服,像“黄鼠狼背着小公鸡”……
韩文洲忆起与西戎搭班子编辑《火花》的岁月。西戎实践“新、短、通”三字编稿方针,十年一百多期始终做到了“大众化、民族化”。
编辑周宗奇的母亲从晋南老家来,被西戎知道了,请到家里吃饭。母子商议再三,原计划把老家带来的三个大花馍馍带上去,却忘记了,尴尬不已。母子在西戎家吃了凉菜热炒一大桌,第一次喝了汾酒,临了,又被西戎拉着去看了蒲剧。这件事被周宗奇的老母亲念叨了一辈子……
山区教师韩石山在“除四害”的第二年,“如同一名流窜在外的逃犯,挟着厚厚两大册文稿”找西戎,看能不能在文坛混碗饭。西戎像接待邻家子侄一样接待了韩石山,肯定了他的创作,后来又把他的文集推荐给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并作序。
西戎对于基层作者的关爱,在点点滴滴的细节。1980年代王西兰的短篇小说《闸门》获奖,在太原开颁奖会。王西兰从永济乘车到太原时晚了点,赶到会场奖已经发完了。没想到西戎竟然打断别人的发言,给王西兰补发了奖,亲自发了证书,还特意吩咐电视台记者把镜头补上。
张石山一开始在火车头上烧火,后来发表了一些文学作品,被西戎借调到《汾水》编辑部试用。待借调结束正式调动时,不意遇到阻碍。紧急时刻,西戎亲自出马,一语定风波:张石山身上有“命案”没有?只要没有“命案”,给我调来!
更戏剧性的还在后面。后来作协换届,张石山神使鬼差,在复杂的局面下,没有给西戎投一票。于是在《寸心自剖报师尊》中,他表达了十万分的忏悔,也表达了更多对西戎淡定面对这一切的崇敬。
纪念文集中,最动人心魄的,恐怕是张平对西戎的怀念文章了。西戎,不仅费尽周折改变了张平的命运,而且,1999年6月26日,脑溢血突发,倒在了张平的作品研讨会上,入医院治疗,再也没有醒过来。直到2001年1月6日,永远地离开这片他万分眷恋的土地,离开了他心爱的文学事业。
张平在《高山景行 德厚流光》的回忆文章结尾,动情地写到:“在西老的遗像面前,我轻轻地跪了下来,磕了四个响头。西戎老师生前没有喝过我一杯酒,没吸过我一支烟。其实我心里明白,即便是金山银海,也回报不了他天地一般的恩义。在我们老家,磕四个头,是儿子对父亲的礼节……我清楚,只有写出作品,才是对他最大的回报。”
纵观西戎先生的文学人生,有天性的召引,有家人亲朋的支持,有大时代的洪流裹挟,也有婚姻的底气支撑,更有他仁厚的人性持守。假使当中的某一个环节或者链条出现了拐点,西戎的人生,都可能是另一个轨迹。西戎的文学或文学的西戎,也会是另一枝花的形态。所幸,西戎比较完美地闯过了一系列通关,走完了他至纯至真至美的文学人生。有志于文学事业的后学,以上梳理,或许可资借鉴。PIC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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