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梦周刊丨青青湖上草

云梦周刊丨青青湖上草
2024年04月28日 10:13 岳阳日报

青青湖上草

□何作仙

爹爹五更就起床,和队里一帮劳力打湖草去了。我就眼巴巴地望了一整天,只盼着他们早点回来。直到天断黑,隐隐约约看见,一行绿色草垛子,在南边的田垄上移动,渐渐由远及近。间或传来断续的人语声和粗重的呼吸声,人被湖草捆子遮得几乎不见身影。我想,应该是爹爹他们回来了。

那时候,还是化肥短缺的年代,生产队农作物基肥主要靠紫云英,我们那里习惯叫“红花草”。生产队种双季稻,红花草的肥量远远不够,水塘里沉积的淤泥都被当作肥料用,队里冬季干塘起鱼后,就把水塘的淤泥开挖外运,分撒到垄上收割后的稻田。来之不易的湖草,也成了重要的基肥,冬季就早早安排人工在稻田里挖出一个个大凼,用来沤制绿肥,每年开春,壮劳力都会被安排到外湖去打湖草。

实际上,盼着打湖草的爹爹早早回来,主要是想尽快见到湖草。我还小,上一次见到打来的湖草,还是一年之前。湖草于我,本身就新奇。爹爹一行人黑汗水流,敞着半个脊背,衣服揪得水出来,刚撂下担子,正卸扁担挽棕绳,看到我们几个小孩子跑过来,立马绽开了笑脸。打来的湖草倾倒在田坡下的大水凼里,还没有被刨开,堆成一摞绿色台子,紧密绵实的草垛,有一点点温热。爹爹他们打来的湖草多是苔草,混在里面的杂草并不多。苔草的杆茎颀长,尤为肥美,我们在上面打着滚,吸着苔草散发的那股清香,还有湖水和鱼虾的气息。玩累了,有时还会攥一把苔草回家。

我们河西靠天井山一线,有横档湖、白浪湖、冷家湖等大小湖汊,这些湖汊早年应该和洞庭湖是一个整体,后来修了华洪运河(华容至洪水港),被运河的堤坝分隔开了。再往南一点,丁字堤又把洞庭湖做了一次切割,就是现在的采桑湖。这些湖汊都成了一汪汪独立的水域,像极了洞庭湖一群离散的孩子。横档湖、白浪湖、冷家湖离队里近,但滩涂少,湖草不多。打湖草还要到更远的小西湖、大西湖,或者六门闸附近,那里湖滩广阔、水草丰茂,河西人喊作外湖。那些湖滩最近的也在三十里开外,沿途七个弯八个拐,一天往返六七十里。返回时,每人还肩挑百多斤的湖草捆子,只能走一程,歇一气。

春天打湖草,已成为队里一个重要的农事节点,持续了好多年。其实有些年份,上面是禁止下湖打草或捕鱼的,因为湖里有血吸虫。这块儿的上辈人,一般都有灭螺的经历,有的人还因此得了“大肚子病”。山边边上,田地贫瘠,不能坐等着“望天收”,后来的事儿大家都知道,把“瘟神”送走了,生产队便又麻着胆子派人去“外湖”打湖草。不过到了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农村分田到户,肥料等农用物资仿佛一夜之间多了起来,打湖草的行动就自然而然终止了。

外湖对我来说,还只是一个远方。直到有一次,同屋场的三国伢约我一起到外湖里捕鱼。三国伢大我三四岁,很早就辍学了,搞鱼他是轻车熟路。那时我已十多岁,但从未跑那么远下湖捕过鱼,心里确实有点小激动。我们背着虾扒和鳖篓,从小路转上大路,大路再转小路,走过了丁字堤,直奔小西湖。看得出,三国伢并不是第一次来小西湖。后来想想,这条路应该也是爹爹他们当年打湖草走过的。

其时,五月天阳光灿烂,湖水已经涨满了滩涂,看得见远处广袤的水域。一脚踩下去,水已经有点热乎了,齐膝以下,全是密密匝匝的水草,这一片水域,赤脚踩在水草上,脚板完全没有接触到湖底的泥沙,这让我有点意外。虾扒是用细竹篾竖向织成,有一个圆锥形的腰身,前面半圆形的竹骨架撑住大敞口,后面细篾盘旋收底,一根竹竿将竹圈和尾兜前后连接固定,竹竿就是虾扒的提手。之前我还在想,虾扒在水稻田里踩泥鳅,是最合适的渔具,到外湖里弄鱼,带赶罾子或推酉子,应该会好一些吧。三国伢说,赶罾子推酉子太重,路那么远,你拿得动吗?又说,只管快点往前拖虾扒,虾扒贴湖草紧一些,看到我提虾扒出水,你就提出水,动作要快哦。我把虾扒圈口紧贴水草,拉了几个来回,确实比赶罾子要轻便灵巧。

这次说是捕鱼,其实是捕虾。趟在水草上,草儿柔软巴肉,但是有点绊脚。虾扒的底边就像是一把梳子,把虾从柔软的水草上刮下来,拖了一二十米,提虾扒出水,尾兜尽是清一色的小米虾,也有部分来不及逃逸的各色小鱼,倒进大肚子细脖子的鳖篓里,不用担心鱼虾跑出。每次虾扒出水,都是一阵惊喜,不到两小时,鳖篓都满了,还意犹未尽,在绵密的水草上再趟了几个来回。彼时,忘记了疲劳,忘记了来去遥远,也全然没想到被血吸虫传染的风险。值得庆幸的是,这种风险和隐忧,之后并没有发生。

一晃好多年过去,从那次之后,就没有再下过小西湖。但有无数次往来洞庭湖东西两岸,见证了从北门渡口轮渡过江,到洞庭湖大桥长虹飞架的变化,也目睹了洞庭湖滩涂青草和岸边苇荡的岁岁枯荣。

在洞庭湖,苔草是分布面积最广的一种草。阳春三月,苔草叶茎飘逸,碧绿纷披,到最肥美茂盛时,苔草长可及腰。不管是在君山后湖、大小西湖和楼西湾的滩涂,还是在湖滨沿线、春风大堤外的湖床,苔草都是大片生长。

湖草的家族其实是庞大的。譬如,以前惯看紫云英是种植在田野,没想到她的源头在湖滩,绿色草海中穿行,时常会发现紫云英生长的群落,就像从天上飘落的一片片云霞。还有莎草,擎着鳞状的小花冠,在滩涂摇曳生姿。逐水而生的苜蓿,叶子长得小家碧玉,但凡近水的地方,都有她的身影。总觉得,水荷叶是最“带爱相”的,圆圆的叶片贴着水面恣意铺展,致密处拥挤得看不到湖水,边缘还翻转出蕾丝花边,极尽曼妙,几处水荷叶托着藤黄色的小花蕾,在叶面之上探头探脑,星星点点,尤为亮眼。

八百里洞庭,还有好多既装饰了风景,却又叫不出名字的野草,偶尔在眼前一晃,转瞬即逝。一棵草的身世,常常是卑微和弱小的存在,她无法抵御外来力量的侵扰,注定无法掌控自己的命运。我在想,人与自然的纠葛,或与生存有关,或与贪念有关,湖草被大面积地刈割,鱼类被灭绝性地捕捞,人对自然的过度索取,难免招致反噬,因果业力的循环,当然不是一湖一草所能述尽。

时代已翻过一页,这里的人们再无须一味去刈割湖草,并且长距离地负重运送。甚至,往年湖滩上常见牛羊成群啃吃青草的场面,也从没有看见过了。这些年,看到更多的是人与湖友好相融的场面。洞庭湖滩涂的水草,糅合了水的丝滑、草的翩跹,水草繁茂的地方,往往水体洁净、空气清新。辽阔的草滩湖风飒飒、绿浪滚滚,气势蔚为壮观,很多人慕名来此打卡,干脆直呼其为洞庭湖大草原。

湖上草,不仅仅是具备风景属性,还潜藏了不少的人间烟火气。一些让人喜闻乐见、与人走得更近的植物,比如藜蒿、芦笋和野芹,让人们在观景之余,再尽采撷之乐。下湖滩,似乎多了一个比怡情湖景更为正当的理由。藜蒿,以前几乎直接被人们忽视,也就是近些年,才走上了餐桌。如今的藜蒿,已经贵为“洞庭仙草”,湖滩野生藜蒿没那么多,一些地方早就开始人工培植,把“洞庭仙草”做成了产业。

且不说藜蒿、芦笋之类,连原本出生农家菜园的腊菜蕻子,也突然被发现野生在洞庭湖堤坡滩涂,立刻变成镀了金的“海归”,让菜园里的菜蕻子都自惭形秽。曾几何时,去湖边采野生腊菜蕻子,俨然成了生活中不可错过的一件大事。今年年初,一场冰雪突如其来,天气变得湿冷异常,终于等到气温逐步回升,洞庭湖的水草开始疯长。看到时机一到,许多人就像赶集一样,呼朋唤友相约去洞庭湖采野生腊菜蕻子。野生腊菜蕻子做成涝菜,我确实也吃过蛮多次,不知是心理因素,还是原生态地理环境使然,涝菜的味道确实和菜园地头的有所差别。在三月前后几次想下湖采撷,最后因事都未能成行。二姐知道后,还从荣家湾特地找便车,让司机捎带两大包腊菜蕻子到岳阳,说是在洞庭湖滩上新采的。我接到电话,二话不说放下手中的事,忙不迭地赶去站前路接货。

人间烟火气,是一种朴素的存在,是人与万物对话的细微显现。也许,只有认识到人和自然相互依存的本质,才能跟自己和解,与自然和解。

涨水了。今年的汛期,比往年来得更早一些。人与湖滩之间的亲密,一般在春夏之交,就会接近尾声。进入四月初,洞庭湖水位就一天一个变化,忽然一天,有人惊呼,湖水已经淹到了巴陵广场的台阶!实际上,湖水才刚刚漫上广场的第一步台阶,为何就博得了一声期待已久的惊呼?很多人也许记得,去年入秋开始,洞庭湖就早早进入了枯水期,到今年四月份,已经保持了八个月左右的超长枯水期。巴陵广场下的沙洲,也裸露了太长的时间,难怪洞庭湖涨水,本来是司空见惯的景象,竟让人一阵惊呼。

今年涨水比往年提前了,到底是喜是忧?茶余饭后聊起这件事,有近水识鱼性的朋友说,湖草生长的高程至少在二十三米,前两年洞庭湖雨水偏少,甚至到了四五月份,湖滩二十三米左右高程,还是一片裸露的沙洲,鱼生的籽都碰不到湖草,你说能成活啵?现在水涨起来了,正是鱼要板胜(产卵)的时候,今年的鱼肯定比往年要多。原来湖上草,不只是在净化水体和大气,还是孵化鱼卵的温床。

四月上旬,洞庭湖终于摆脱了漫长的枯水期,湖滩逐渐整体没入水面。青青湖上草,又一次以近乎悲壮的方式回家了,把全部身体,还给了湖,交给了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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