巡湖
□熊卫民
一
芭蕉湖，现在难得捕捉到白色的、黑色的，或者是与水色不一样的东西。
陈正军和同伴们的眼睛没有离开过湖面。
好奇心支撑，我的目光跟着他的视线，扫荡湖面。最终还是失败，没有看到与水色不同的东西，水天碧润一色。我感叹，或许这就是世间纯粹的事物！
这几天雨没有停过，空气湿漉漉的。毕竟是春天，没有了逼仄的冷，微凉，湿润。蒙蒙的雨，绵绵的雨，让湖面雾气朦胧，目光变得模糊。尽管套着雨衣，里面的衣服还是潮乎乎的，似乎拧一把就能拧下一杯子水来。
陈正军在前面带路。他穿着墨绿色雨衣，与山水共颜色。为能观察更仔细，陈正军干脆把雨衣帽从头上拂掉，他嫌雨衣帽檐遮住了视线。
陈正军右手拿着一把长嘴火钳，左手拿着一只大垃圾袋。这是简朴生活志愿者协会环境卫士大队队员的必备工具，他们的车上都有这两样东西。随时随地捡垃圾是他们的习惯。
二
陈正军和同伴们是芭蕉湖生态的民间守护者。他们属于简朴生活志愿者协会的环保卫士大队九中队，陈正军是中队长，负责芭蕉湖的巡查。
2024年春季的那个周六，我应简朴生活志愿者协会会长王军之邀，参加九中队的巡湖活动。
我问王军选择这个雨天巡湖的原因。
烟雨蒙蒙的湖，是一幅水墨画，很美啊！王军开玩笑说。
他转换口气说，陈正军是湖南石化员工，早晨下晚班，白天有空。参加巡湖的志愿者大多数是职场中人，只有周末的时间属于他们。
还有最重要的原因：偶尔有那么几个人，趁着周末或天气不好，偷着往湖里倾倒垃圾或排放废水。
巡湖的人要做的事：劝阻、拍照、记录、报告、清理湖边垃圾和漂浮物……
他们自扛起“环保卫士大队”大旗那日起，就没有间断过。之前，我翻阅他们的巡湖记录本，看到每个星期都有记录。他们坚持了六年。
“大道至简，大爱至朴。”揣着这份理念的王军和他的简朴生活志愿者协会，吸引住了数以千计的人。这个群体为爱而生。他们的爱很朴实和执着，不高调，“一群人，一件事，一辈子”，施爱于人、施爱于大自然、施爱于世间万物。
我也不例外，从与这个群体有交集的那一刻起，我就感到了自己的渺小，想感受他们的人性光辉，来净化自己的心性。
我约访了王军，这个群体的领头人。
我在王军的工作室院子门头上看到一块牌匾，上面“云溪区环保卫士大队”九个字很醒目。我很疑惑。王军告诉我，2018年，环保卫士大队应运而生，旨在为“守护好一江碧水”做点力所能及的事。近两百名成员都是志愿者，分成十多个中队，散落在云溪的江河湖泊。
在与他的交谈中，我知道了这个群体中的很多人，譬如省最美文明实践志愿者、中石化优秀共产党员、优秀环保卫士陈正军，醉心公益、传递正能量的摄影家张军和抖音哥车翔，还有古稀老人芭比娭毑……
交谈了两个多钟头，我没听到一句王军表扬自己的话，但从他身上感受到了一种脉息般的相知感。我预感，与这群人，必有深度的交集，似乎是一个来自心灵的约定，走向一个必然的通达，如同掉队的战士渴望皈依、渴望被收容一样。
于是，这次巡湖活动有了我的身影。
三
我邻近芭蕉湖生活多年，真正围湖徒步还是第一次。
走完这一趟，真不容易。
九中队巡查的湖岸线有24.72公里，在东南岸三塔桥起步，终点在西北岸通往长江的出口。我们在三塔桥往右拐，看到一线黛青色山丘如巨蛇盘踞水边，车不能再行，把我们放下，独个儿绕到能行车的地方等我们。
一段狭窄的泥路，依山傍水，蜿蜒盘曲。避开了车轮的碾压，初绿的草在凸起的路脊摇摆，细细察看还可发现兽的爪痕。脚下滑溜，后面人的眼睛盯前面人的脚后跟，生怕一个不留心滑倒。
路边一种我叫不上名字的藤草，吸住我的视线。它紧缠一棵丁香，鲜绿的叶子在雨空中招摇。那丁香灰头土脸，一副有冤无处诉的可怜模样。我打抱不平，去扯这根“欺人太甚”的藤，没想到它很结实，丝毫没被撼动，却是“啪”一下丁香枝干折断。
面对这棵貌不惊人的野藤，陈正军叹口气说，算了，让它长着吧。万物平等，万物有灵，它有权利生长。
路泥泞难走，我累得气喘吁吁。陈正军样子敦实，淳朴。在泥泞中，他的步履很稳。我问他，累不累。
他告诉我，最开始巡湖时很累。后来，坚持每天跑步十来公里，慢慢的不累了。
我又问他，坚持巡湖的信念。
陈正军说，就跟我上班一样，做了这件事，就得负责任，就要做好，不能在我这里出问题。
我问他们的收获。
陈正军的眼睛移向前方山丘脚边。隔着氤氲的雨雾，我看到一大块草地像一团浓酽的绿云，安静地飘浮在湖边，真切又虚幻。它绿得纯粹，温润晶亮，没有杂色。遥遥相对，仿佛看着一个不染尘埃的青春梦想。
那里就是我们的一个收获。陈正军笑着说。
这里是废弃的煤灰堆放地，有些少公德的人，偷偷地在这里倾倒玷污湖泊之物。我曾经到过这里，给我的印象是臭味冲击般的刺鼻。那时，陈正军他们轮换在这里守着，劝阻那些人。他们的努力，促使这里蜕变成了葱茏的养眼风景。
风吹过，那片山与湖间的草地摆动起来。滚滚不尽的绿叶，抖擞着水珠，簌簌响了起来，如同在回应陈正军。
我想起了一个词——天籁。
四
水静静地流着，慢得仿佛没有流。我们走得也很慢。
稍没留神，太阳从云缝中钻出来了，雨散云开。我们往右一折，豁然开朗。一个现代的港区与古老的村落潆潆交错，蹲在丰腴的湖湾，各色春花萦绕，映在碧青水色里，虚虚实实，组成了一幅魔力诱人的中国画，令人迷醉。这一刻，我如同时置身两个时代。
水，从四面走来，累了。到了这里，似乎找到了归宿。
我也累了。满满当当行走三个小时，脚像粘在地上，挪不动，我一屁股坐在湖边观景路的椅子上。
陪着我的王军，拉开了话匣子。他说，去年，他们在这里救过一只麂子。
我的意念，随着他的讲述在这个时空中回溯。
也是一个春晨，空气中流淌着叫人舒服的花香，远近湖山浸在影青色的薄雾里。
九中队队员巡查到景观路，看到有人聚在湖边，指指点点，他们跑过去，看到湖岸护坡下，一只黄褐色的麂子陷在湖泥中，浑身战栗着，痛苦地叫着、挣扎着，眼神中充满恐惧。它从山上跑到湖边喝水时，被晨步的人发现，追打到这里。有人在脱鞋欲下湖抓它。陈正军赶紧表明身份，劝阻住他们。
队员老张曾是狩猎爱好者，是当地人。他说，这里四十多年没出现过麂子。大伙围拢发力将麂子拽出泥沼，救上岸。刚放下，它一个弹腿，跳出人群，如射箭般往山的方向逃去。在快脱离人们的视线时，它突然停下，转过身昂首嘶鸣两声，又掉头奔离而去。
后来，陈正军在巡湖时，还与麂子相遇过。也是一个清晨，它先从林丛里探出小脑袋，然后探出整个身子，慢慢地靠近那块垃圾堆蜕变成的草坪。这次，它没有躲着人类。它一身黄锦缎一样的皮毛，眼睛闪着像初阳一样温和友好的光，吱吱嘤嘤地叫着，如婴孩般。陈正军知道，这就是他们解救的那只麂子。
王军说，能够在这里遇见麂子，本身就是一种收获，是大自然的赐予。这收获与赐予也正是他们志愿者执着巡查江湖，守护好一江碧水的意义。
我的心灵有所触动，抬头四望，水天如时光的镜子，上面一个个点闪动着，那是飞翔的鸟、游弋的鱼与人类，慢慢地融入天空与湖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