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盗团团长按：本文作于2019年上海国际电影节期间。一晃三年多过去了，今年的上海电影节又未能按期举行。何时还能再在国内影院看到《新世纪福音战士》？可能很近，又可能很远。无论如何，让我们始终是少年，始终敢于成为奇迹。
2019年6月16日上午8时30分，我与上千名影迷一起，在南京西路大光明电影院的门口，等待《新世纪福音战士》两部剧场版在上海电影节的放映活动。人声鼎沸，取票机前排着长队，偶尔有黄牛发出喃喃低语——这种低语总是在第一时间被慌不择路的影迷抓到。
外地影迷们互相询问着：哪里能吃到早餐？哪里有咖啡卖？饮料能够带进影厅吗？我只有第一场的票，能买你手里的第二场吗？……每隔几十秒，就有一辆出租车或网约车停在电影院门口，给繁忙的南京西路增添一点堵塞。与此同时，经过电影院门口的还有双层观光巴士，但是上面空无一人。
我们从四面八方来到这里，我们的年龄从十六七岁延伸到四五十岁，我们放弃周末难得的睡懒觉时间，与彼此一同在黑暗拥挤的电影院中度过整个上午。在放映厅外，我目睹好几个拖着行李箱、背着行囊的观众，有的刚刚从机场赶来，有的结束之后就要去机场。我们把这当成一场狂欢节，上演了不止一次——《新世纪福音战士》剧场版的放映在上海电影节期间每次都是爆满。我早就看过两部剧场版了，相信在场大部分观众都是如此。然而，我们还是来了。
大光明电影院等待EVA上映的人群
在这个萧条的年份，电影市场没有什么新闻，无论是国产小鲜肉还是好莱坞大叔都无法吸引观众买票进场。我家门口就有一家不错的电影院，天天打折卖票，我上一次去好像是今年3月了（当然，我会在自家电脑上看很多电影）。可是，数千名像我这样的人，会愿意花极高的价钱，或者动用宝贵的社会关系，在一个很不舒适的时间段，去看两场早就看过（可能是无数遍）的、二十多年前的电影。
这很不公平，又很公平：当《新世纪福音战士》的主创人员在二十多年前点燃这支火炬时，他们不一定预料得到今天，可是一定在憧憬着今天的盛景。
对于《新世纪福音战士》的意义，怎么高估都不过分。1995年，当这部动画番剧首次上映时，日本动漫产业（当时还没有“二次元产业”的概念）处在风雨飘摇之际，以下几个根本性问题很难解决：
日本泡沫经济已经于1990年代初破灭，股市、楼市均已越过最高点，“失去的二十年”刚刚开始。
由于就业不景气、薪资冻结，日本年轻人正在陷入无望的状态，消费能力和意愿均不断低落。
1988-89年的“东京·琦玉连续诱拐杀人事件”，被认定为御宅族所为，使得“宅文化”污名化，“平成废宅”成为外人唾弃甚至回避的对象。
昭和末期至平成初期，热血、少女两大国民动漫题材几乎被发掘到极致，引发了一些审美疲劳。动漫产业急需更新、更深的题材和表现方式。
虽然当时尚未引起足够重视，但是日本人口老龄化、少子化趋势已经不可逆转。动漫乃至整个文化产业的未来，取决于能否吸引到足够的成年观众，即实现“全年龄化”。
当然，从宏观的角度看，日本一定可以解决这些问题：过去几十年经济文化的高速发展，积累了足够的人才和财力；从明治维新以来的对外开放行为，从世界吸取了足够的养分；日本历史上的文化积淀很深；日本的监管比较宽松，等等。不过，从微观的角度看，具体由谁、由哪一部或哪几部作品解决这些问题，就是历史的偶然了。
我从来不相信“如果没有拿破仑，会有另一个拿破仑取代他的地位”这种鬼话——反正既不能证明也不能证伪。天才的人物、天才的作品，不能改变几代人尺度的历史走向，但是足以改变一代人的命运。我们都不是神，都只能活一代，所以天才在我们的分析框架中是极端重要的。
1995年，庵野秀明就是那个天才，EVA（新世纪福音战士）就是那部天才作品。庵野秀明的出道之作是《王立宇宙军》（担任特效监督），这部动画电影在商业上非常失败，但是带着深邃的内涵、奇特的美术风格。此后，庵野秀明作为GAINAX的首席动画导演，创作了几部动画番剧，其中最出色的无疑是《蓝宝石之谜》。无论从剧情、美术风格还是作画质量看，《蓝宝石之谜》都堪称动画史上的经典，但是在商业上只能算不温不火。直到今天，《蓝宝石之谜》大部分时候还是以“EVA精神起源”的身份为观众铭记。
在创作EVA之前，庵野秀明有长达四年未曾执导大型动画作品。对于年富力强的创作者来说，这个空窗期长得不可思议。这段时间里，他在思考什么？《王立宇宙军》的失败，《蓝宝石之谜》的叫好不叫座？经济萧条带来的挑战？年轻人希望普遍破灭的心理困境？
EVA是天才主创人员的天才作品
庵野秀明既不缺乏思想、也不缺乏技法，问题在于如何让最大范围的主流观众接受自己，同时又不丧失自己的本质？这个问题永远拷问着所有文艺创作者，而影视导演被拷问的尤其剧烈，因为他要花的钱最多。
当EVA番剧于1995年首次上映时，我们看到的是历史上最暧昧的动画作品。没错，是暧昧！晦暗不明、左右摇摆、态度含混，如同迷雾笼罩一切，你能看到轮廓，但是看不清全貌，所以引发无穷的遐想。日本是一个“暧昧的民族”，拥有一套“暧昧的文化”，从中孕育了“暧昧的EVA”，其中暧昧之处大致可以总结如下：
首先，如果你只看EVA的前几集，会认为这是不折不扣的“热血+机器人”动画，而且类型化（套路化）很明显。男一号和女三号（从戏份上看甚至是女一号）一开场就露面了，然后就是巨大的危机、激烈的交战、令人目瞪口呆的反转。此后直到明日香出场，每集都很符合主流观众的口味。这部动画的主题是消灭“使徒”，同时必将展开至少一场三角恋，不妨称呼其为少年主角版的《超时空要塞》。
紧张激烈、类型化的开始部分，吸引了足够多的主流观众，让庵野秀明获得了玩下去的资本，接着他就能为所欲为了。这就是作品整体风格的“暧昧”。
其次，EVA的主要角色性格都很暧昧。碇真嗣的“软弱”和绫波丽的“三无”已经被讨论过无数次了；明日香的复杂性格，尤其是对待碇真嗣的态度，可以说非常暧昧；碇源堂这个“实际上的男一号”，以及葛城美里这个“实际上的女一号”，从一开始就浸透着暧昧。最后，“暧昧的人物性格”在只出场了一次的渚薰身上得到了淋漓尽致的体现。
还记得渚薰的遗言吗？“我无论如何也想要活下去，但是，被你杀死也无所谓，因为对我来说，生与死本来就是一样的。”既然生与死是一样的，为什么想要活下去？渚薰的超高人气，不仅因为他“最后使徒”的身份，也因为他最大化地体现了EVA的“暧昧”气质，也包括他与碇真嗣之间的暧昧感情。
你很难创造渚薰这种只出场一次的重要角色
再次，作为整个EVA系列“题眼”的那些概念——死海文书、亚当、莉莉丝、使徒、人类补完计划……堪称暧昧中的暧昧。在EVA番剧和剧场版当中，从来没有出现过对“人类补完计划”的详细解释。如果将原版番剧和旧剧场版视为一个整体，那么“人类补完计划”到底有没有完成呢？SEELE的人类补完计划与碇源堂的人类补完计划有何区别？番剧的最后一集描述的是“人类补完计划”成功后的世界吗？
这些问题并没有在作品内部得到回答。庵野秀明无意给出清晰地回答，因为这会打破EVA的暧昧性。据说，所有导演都希望拥有“作者风格”，但是只有极少数做到了这一点。我们完全可以说，庵野秀明的作者风格就是“暧昧”。
最后，EVA系列当然受到了犹太-基督教文化的巨大影响。除了与“第二次冲击”相关的那些晦涩概念，全篇不断出现的十字意向、受难意向、创世与灭世意向，让观众无时无刻不想到《圣经》。然而，创作者对犹太-基督教文化究竟持何态度？他们是在反讽甚至否定吗？是仅仅借用一套设定吗？还是在某种更高层次上赞许呢？
第一眼看去，你可能认为庵野秀明是信徒；稍微多看一眼，又觉得他渎神；再看多一点，觉得他似乎有一套自己的宗教理论；继续看下去，又是彻头彻尾的混乱。混乱的本质就是暧昧！
奇妙的是，就算在制作环节，EVA也维持了“暧昧的平衡”。这部作品的工业标准不差，远远不像某些粉丝声称的那样缺钱；庵野秀明善于驾驭大场面、激烈的战斗，今天看来仍不过时。那么，在番剧中随处可见的“资金困乏的痕迹”，到底是真的因为资金匮乏，还是有意为之？许多日常场景的反复使用（比如那个长到令人绝望的自动扶梯）；长达一分钟的定格画面（或许碇真嗣只是不忍心杀死渚薰）；番剧最后部分的手绘画面（说实话画的很不错）；旧剧场版里的真人场景（对此我有保留意见）……它们无不具备很强的目的性或隐喻性，但是也可能是为了节约成本，或者两者皆是。随便观众怎么认为吧，保持这种“暧昧”就好——或许这就是庵野秀明想要的？
在推出二十多年后，EVA的文化影响力还在不断发酵，它的商业价值看不到结尾。仅仅在中国手游市场，就有无数二次元游戏渴望与EVA联动；在2019年的网易520游戏日，“荒野行动X新世纪福音战士”的联动消息成为全场热点，尽管《荒野行动》根本就不是二次元游戏。在中日文化交流日益频繁的时代，引进日本电影不再存在限制，我们大概很快能在电影院看到EVA的新剧场版（注：这个论断是2019年下的，现在可能发生了根本性变化）。最重要的是：EVA解决了日本二次元产业的根本问题，也就是本文提出的那些在1990年代初广泛存在的问题。
EVA在二次元作品中引入了深邃的哲学内涵，用一个“热血校园机器人”的外壳包装起来。它让外围粉丝醉心于精彩的打斗、宏大的场景和三角恋的暗示，让核心粉丝拼命猜测人类补完计划的实质。它的受众在年龄上分布很广、在社会背景上参差不齐。人类世界的斗争，无论多么激烈，其实都是人心内部的斗争——这个道理，人类早就想明白了，只是在动漫作品中还没有得到过集中体现。严格地说，庵野秀明不是第一个想到这一点的——请注意，《攻壳机动队》剧场版与EVA番剧上映于同一年，而《铳梦》动画更是比EVA还早两年！但是，EVA最圆满的完成了任务，从而分得了最大的一块功劳。
其实EVA可以做成传统的热血校园机器人动画
中国文化娱乐产业能从EVA当中学习到什么？答案是很简单的一句话——好好做内容，做优秀的内容，做真诚而深刻的内容，不要过于低估观众，但是也要有策略。EVA的内涵之深邃，就连最硬核的粉丝也难以全部理解。它的成功之处在于：天才的创意和完美的执行；以狡黠的方式吸引了主流观众，没有在一开始吓走他们；对工业标准的坚持；对类型套路的先追随、后超越。
我们不能说“观众很愚蠢”，因为事实证明观众很聪明、学的很快；也不能说“观众很深刻”，因为大部分观众都不喜欢动脑子。创作者需要找到平衡：既坚持原则，又进行最大限度的变通。无论如何，绝不能放弃原则！你不能依靠劣质的内容去创造长期价值。
EVA的存在，让我们这些当代人显得很渺小，也让当代上映的很多院线片显得很渺小。在那种强大的生命力、撕心裂肺的感染力、无与伦比的心灵冲击面前，什么东西站得住呢？它就像“超人”，让我们这些人变成了“末人”。
“啊！最卑鄙者的时代来临了，他是不再能轻视自己的人。
看吧！我将末人显示给你看。
‘爱是什么？创造是什么？渴望是什么？星星是什么？’末人这么问道，并眨眨眼。
地球变得渺小了，在上面，使所有事物渺小的末人跳跃着。他的脸像跳蚤一样不能被抹除；末人活的最久。
‘我们发明了幸福’，末人说，并且眨眨眼。”
——《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弗雷德里希·威廉·尼采
或许，在接受足够的熏陶，作出足够巨大的努力之后，我们这些“末人”也有一丝一毫成为超人的机会？就像EVA著名的主题曲里的那句最著名的歌词：
“就像那残酷的天使一样，少年啊！成为神话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