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态文学丨晏杰雄、朱宣阳:生态共同体书写与“鸟托邦”隐喻

生态文学丨晏杰雄、朱宣阳:生态共同体书写与“鸟托邦”隐喻
2024年12月20日 14:21 红网

肖辉跃《醒来的河流》

生态共同体书写与“鸟托邦”隐喻

——评肖辉跃散文集《醒来的河流》

文/晏杰雄 朱宣阳

肖辉跃的新书《醒来的河流》是当下难得的生态专题系列散文集,以四时月序为框架,以湘水支流靳江为书写中心,记录探索自然幽深之处。作者挥动工笔画式的诗性之笔,绘制庞大细密的生物知识图谱,兼具科普性及艺术性,彰显对于自然生态及其与人类之间互动关系的精准把握和深切认知。全书从时间与空间双重维度对天然景观与人为“鸟托邦”进行搭构,时月推移的流淌感和聚焦特定流域的地方感并存。

宗白华曾说:“中国诗人、画家确是用‘俯仰自得’的精神来欣赏宇宙,而跃入大自然的节奏里去‘游心太玄’。”(《中国诗画中所表现的空间意识》)与之相同,这部散文集“饮吸山川于胸怀”,以微观与宏观并进的欣赏姿态面向自然,以贴合自然节奏、生气韵律的时空意识描画自然。作者将感官充分调度,自视觉、听觉等知觉角度展开长时段的多维探索。随着立足点、视点的变换,时时处处皆有景致。在有情有声、张弛有度的自然书写中,飞禽的余响、走兽的游踪、人类活动的印痕,共同营造出起伏变动的节奏化的时空境界。无数看似微渺的个体,聚汇成一方阔大自如而层次繁复的自然生态空间图景。其间,万物相依相伴,一体共生。繁多自然物象跟随审美主体的骋目流眄而记于纸面,步移景异。散文中以各异形式存在的生命与非生命,展露出纯真本然之相及平等共振之姿,彼此往来作用的繁复联系也得到灵动再现和温情解析。在作者笔下,江河澈流所映照出的不仅仅是生命的共同体,本无生命的水土、气象等亦交融一体,投射出作者源自精密观察与切身践行,又糅合深沉省思的生态共同体观念。

《醒来的河流》的生态共同体书写建构在平等视野的基础上,且在展示生存空间的互嵌与交融的过程中,强调河流、植物、动物与人类相互依存的整体性和生命关联性。首先,共同体观念集中显现于颇占笔墨的动物与植物书写中。这些得到散点透视式群像描摹的生物形象,具有显著的人格化特质,时有素朴天真的诙谐意趣。作者捕获自然表达自身的言语,所呈现的动静有序的生命貌态,并未被强行化约为主体意志的一部分,而是试图让自然转为言说主体。诸多生命体站在己身立场诉说自我,各居平等位置,各具不同脾性,各循本然习性,且无一不含丰沛情思。例如呈现斑姬啄木鸟的“医术医德”,写其从未放弃诊治受蚂蚁侵袭的红枣树,诊脉、按摩一丝不苟。还述说活泼慧黠的花朵的“生存之道”,花儿仰着笑脸骗取他人的同情心,争取一切机会让籽实搭上便车、遍布河岸。对于诸多特征各殊的生物形象进行个性化、道德化书写,既使得交错密集的行文富含趣致,又映照出生命存在的精细纹理与鲜活质感。

其次,在给予动植物不胜枚举的特写镜头之外,这部散文集也撷取人类活动的片段点缀其间,但动植物的鲜活样态仍占据画面主体。人的特殊性退去,生命体的平等性和关联性涌现。作品实际上凸显的是人与所在生态共同体的直接联系,通过勾勒人与其余生物的种种细微互动,衬映出一种平等洽和又相互作用的共振状态。基于此,作者反而找寻到人同自然的本真联系以及生命的反哺性。例如,书中写到同处一片田野的人们对断了一腿的鹤鹬报以同情、关注,并为它挖平田中疙瘩、挖出专属通道以便其通行。与人相斗的蛇也有义气之举,为“我”一家解除苦恼已久的老鼠之患。原本预备斩草除根的杂草,竟成为颇有疗效的良药。作者进而联想杂草或许也是树鹨、白眉鹀等动物赖以为生的衣食父母,遥想蔬果粮食在得到人工种植之前亦为杂草。这一由杂草而生的慨叹,折射出生命体面向不同对象意义的相对性,以及或可现于未来的隐性价值,进一步呈示对于生态共同体之内各个要素价值性、联结性的理解。

散文集还叙说人们捕鱼、禁渔、捞鱼仔、赶水葫芦的生活细节,以及与黄蜂、野猪、邻居黄鼠狼等的纠葛,并反复书写人们为免搅扰动物正常活动而远避的行为。细琐人事的交错变迁和谐自如地穿插于这一自然生态空间,人与其余动物、相对静态的植物一齐呼吸律动,彼此的生存空间呈现为处于变动中的和谐交叠之状。作者以客观目光显现出生物之间捕食、防御、竞争、合作等多种关系。与此同时,作者还将人与其余生物的交集从物质维度升华为精神维度的深层交互,存在多处类似伍尔夫“重要瞬间”的抒写。例如,拂晓时分“我”于河岸散步,听闻母竹鸡轻柔地呼唤孩子,环绕着母亲的小竹鸡叫声稚嫩,心头陡然涌现一股久违的轻快。“这样直达心灵的原始之声,可能一直存在大自然中,只是我们在忙乱的生活中忘记倾听。或者,嘈杂的生活掩盖了这种声音。”(《竹鸡送上门》)人沉浸于心生愉悦的“此刻”,自我与自然的藩篱在这一瞬间消隐,切近自然本相的哲思也由此激活。借助心灵幽微处的深度触动,文字之间凝结出生态共同体大背景下人的生存本质。在反身审视现实迷失的基础上,提示修复人与自然的亲密关系的重要性,思考以此抵拒自我意识和生存意义的丧失感,迎接生态共同体的整一性带来的亲密感和获得感。整体而言,在本书中,人作为这片生态共同体的组成部分居于其内,融为行走于自然的肉身,并不处于这方天地的主导性中心地位。如书中谈道:“从某种意义上说,我们其实也是一群一直在寻找回家方向的鱼。”(《醒来的河流》)“换一个角度来说,在杂草眼里,它们世代居住在此,我们人可能才是这块土地的入侵者。”(《鸟托邦》)文中时而跃现的带有些许箴言意味的话语,既流露出生态视角下在时空坐标系中对于人类“归乡路”与“位置感”的确证,也隐含着针对人类中心主义立场的省思。

此外,除了细细刻写有机生命体的生活习性,本书也聚焦于无机物的运行规律。居于流域中心的地理维度的河流,亦被推向生命层次。书中的靳江河同样具有人格化形态,得到彰显自然“母性”的柔软化表达。作为维系生态系统良性循环的重要部分,靳江河身负孕育之力、庇护之能。她给予孩子们水分、食物、迁徙助力、安居之所,且视同一律,不分轩轾。如写到河流与白腰草鹬等动物母子般的亲密关系:“来,过来,孩子,你躲到我怀里。河流一定以某种神秘的语言,告诉它怎样躲避危险。”(《醒来的河流》)“河流拿出最诚挚的态度,没有哪个孩子不愿回到母亲身旁。”(《江河一声笑》)流经一方土地的江河,将诸多生命体串联、聚合,本身亦是流动着的生命,蕴有原初的创造性力量和净化性力量。此外,面鸡子与河流、老人与水鸟等的长久友邻关系也得到富于温情的呈现。由此,拟人化的有机体和无机物汇入同一语境,人声、水声、鸟兽声共响,显示出作者生态共同体意识中的整体观与和谐观。

在《醒来的河流》的生态共同体书写之内,“我”亲手修筑“鸟托邦”的行动几乎是一种隐喻。在这一生态乐曲的终章,作者以“鸟托邦”这一带有隐喻性色彩的表现形式收束全书。与之遥相呼应的是,在第一章《大雪有痕》中,“我”在雪后偶遇苍鹭时曾构想一场浸润着生命柔情的“来生梦”,希望长成一棵与苍鹭做伴的桑树,枝丫供其歇脚、营巢繁衍,有一树茂葚与树下的满塘鱼虾供其取食。梦里为苍鹭营造的理想家园正是一处虚构的“鸟托邦”,同时又通过“人—树”的幻化关系,展现出寄寓着人与自然合一的美好夙愿的诗化虚像。到了散文集末尾则抟虚成实,叙写一处囊括果园、鱼塘、桃花岛等区域的现实园地。文中这一特殊景观依照“我”的生态理念而建,尊重生物与投入生命运动的非生物的自然规律,吸引众多鸟类安家。整体而言,作者对于“鸟托邦”的搭建,可谓内含未来性的对于生态共同体观念的深刻践行。“鸟托邦”敞向自然,并融为自然,宛如一处生态共同体的微缩景观。其间草木鸟兽虫鱼“各得其所”,各得其乐。现实性因子与理想性因子在这一园地的领域内交汇。鸟托邦书写本身既具有建构当下的现实性意义,又含有指向未来的隐喻性意义。丹尼斯·E.科斯格罗夫指出:“景观代表了一种方式。在这种方式中,某些阶层的人通过想象自身与自然的关系来象征自我以及他们的世界。他们借此强调并表达关于外部自然的自身和他人的社会角色。”

在本书中,自然和人为相融的特殊景观“鸟托邦”,将悬浮的关于多种生态关系的想象性建构落于实地,可被视作一种具有象征意味的表达方式。在其整体架构所依凭的内在逻辑之中,蕴藏着对于生物与非生物的活动节奏及运转规律的把握,折射出对于自然界诸要素之间理想相处模式的理解。“鸟托邦”不仅仅是为鸟而筑,也传达出歌颂万物融洽共生关系之意,隐喻人对于更为和谐的生存环境和精神环境的深层需求。作者还提及这一景观之下掩映着的现代化工业技术要素,它也随着动态的自然要素而变化着,对其触发的正面或负面影响的陈说也呈现出隐忧之情和警示意义。基于此的鸟托邦书写,是自然秩序与生命关怀的可视化呈现,也是淀积着生态反思的共同体生态观的实体化呈现。

除此之外,“我”重回故土、修建“鸟托邦”的举动本身便具备一定的隐喻性和指示性。作者在自序中写道:“河水貌似一去不回头,还是会以雨水的方式回归。人也一样,最终也要回到故土。”书中的喜鹊、白鹭鸶、董鸡、水雉等动物因种种原因离开,时隔久远又去而复返,其中隐藏着现代性发展下自然生态的“遇困”和“解困”历程。而“我”本人的返归之行,亦不单单是地理层面上的回归。早已扎根于社会空间的个体回归自然场域,耐心细致地摸索河流、植物、包含人在内的动物等存在者之间的相处方式。这种面向万物的观察与考量在“鸟托邦”的修缮过程中有着集中体现,隐喻了人对于生态大环境下自身适宜坐标的恒久寻索。将二者结合起来看,“我”与这些鸟儿的回返,也指示并强调了万物共生共振的整体性生态观的重要价值。

“醒来的河流”这一书名,本身便蕴藉着一股焕新的生力,指示着自然生态内在的运动性、规律性、创造性。逐渐苏醒的姿态、卷涌奔流的水波,皆是自然节律运行的大背景之下满含生机的动态呈现。永不停歇的河流,照应着奔腾不止的生命力量的潜流。“我无意写一首闷闷不乐的颂歌,可我要像破晓晨鸡站在栖木上引吭啼唱,只要能唤醒我的左邻右舍就好。”本书自序开篇所引梭罗之语中的“唤醒”,与书名中的“醒来”两相呼应,作者的精神诉求与深层呼吁正暗藏其间。江河本身奔流不息而永无沉眠之时,“醒来”是寓意获得更多保护修复的水域生态系统,抑或召唤更多注目自然又心系自然之人?

(原载于《创作》2024年1期)

晏杰雄,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南大学人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中南大学新时代文艺发展研究中心主任,兼任湖南省文联委员,湖南省文艺评论家协会副主席,湖南省散文学会副会长,中国现代文学馆特聘研究员,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会理事等,曾获中国文联文艺评论奖、湖南省文学艺术奖、湖南省青年文学奖等,主要从事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与评论。

朱宣阳,中南大学人文学院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硕士研究生,曾获湖南省研究生创意写作大赛二等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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