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态文学丨吴灿娜:一念花开

生态文学丨吴灿娜:一念花开
2025年01月02日 10:51 红网

一念花开

文/吴灿娜

一场前所未有的冻雨,无声无息地倾注在寒风席卷的大地上,沉寂的冬夜,不断传来树枝被冰雪压断的爆裂声,噼噼啪啪,此起彼伏,平时寂静的山村里,忽然像点燃了爆竹。

我们在被窝里翻来覆去,再也睡不安稳。老公坐起又躺下,躺下又坐起来:“本想回老家睡个自然醒,没想到山村的夜晚,也会这么撩人。”我附和着:“这也太热闹了。”

一早起来,推开大门,眼前的山林似乎矮了半截,惊愕中环顾四周,山上的树木,一夜之间几乎全军覆没。不论高矮的树枝,都被拦腰压断,痛苦地瘫挂在林间,只剩下那不规则的杄担口一般的树桩断口,鳞次栉比地矗在白茫茫的山野里,彰显冰雪的肆虐和残忍。

接着,更热闹的来了。雨雪一停,到山里砍雪压柴的村民,成群结队,叽叽喳喳地,涌向山里——

“我出生以来,第一次看见这么奇怪的雨,一边下雨,一边结冰。”

“电视里说了,这是下的冻雨。这雨是冻好了下来的。”

“难怪天这么冷,雨都冻成了冰。”

“零度才结冰呢,今天几度的温度啊?”

“几度啊,我只怕今天没有温度,这么冷!”

“没有温度”!还有这种说法?

老公告诉我。说这话的肯定是开哥,他风趣开朗,经常爆出些土幽默。

冰天雪地里,本该静穆的山林,一下沸腾了。村民们各进各自的自留山,扯着嗓门呼喊交流,用柴刀,用电锯,心痛地把被冰雪压断的树枝一刀一刀地砍下来,再拖下山,扛回家。然后再把堆积如山的树枝锯断,砍齐,整理归类,准备过年烧壁炉取暖用。

也有村民,趁此机会跑到别人家的山里,顺手牵羊,乱砍乱伐,但终究逃不过开哥的火眼金睛。

开哥这几天忙得可不亦乐乎,穿着个高筒雨靴,扛着一架杉木梯子,提着一把电锯,从这山跑到那山,到处喊话,制止那些把完整的好树当作雪压柴来乱砍树木的村民。他把梯子靠在那些被冰雪压断了树干,爬上梯子,把那些狼狈地矗立风雪中的,奇形怪状惨不忍睹的树干断口,一个一个地锯平砍齐,他说:“这样修整以后,明年开春,树干又能长出新芽,几年以后,它又是一条好汉——一棵漂亮的大树。”

开哥跑来告诉我们,说有人在我公公的自留山里,偷偷地齐根砍走了几棵大树,要我们去山里看看,管一管,顺便把压断的树枝也拖点回来。

我和老公来到山里,看见到处都是砍树拖树的村民,我们没有去寻找被偷砍掉的树蔸,只看到趴在梯子上的开哥,正全神贯注地为我们家的断树桩做善后。我觉得楼梯上的开哥,似乎立在半空中,本来高挑的身躯显得更加高大。

我对着树上喊道:“开哥,你好帅哦!”

“哈哈,帅吧。我老婆就是看上了我帅才嫁给我的,哈哈,当年的开哥,除了长得帅,可是什么都没有哦。”

听老公说,高大英俊的开哥,曾经是民兵队长,兼生产大队的看山员,周围远近的山山岭岭,到处都留下了他的脚印,他就是那一带山水的活地图。哪座山头的枞树长得最旺,哪个山北坡的杉树又高又直,八股山南坡的艳山红开得更早,徐家山的山坳里,秋雨天里能捡到味美鲜香的野生蘑菇,李家村的后山坡,一直延绵到邻村的桐梓岭,长满了大大小小的樟树,各个山上的枫树梓树,还有大大小小的灌木丛,秋天落叶的小栗树,春天开花的野蔷薇,香气溢满山冈的栀子花,喜欢绊扯人裤腿的荆条,都在他的记忆里,如数家珍。

开哥最喜欢栽树,巡山时,看见哪片大树下有矮小的树苗,因为抢不到阳光,而不见长高,他就会把它们挖出来,把它们移到阳光充足的空地或者山路边。

多少年过去,山山岭岭的小路两边,到处都有他栽种的树苗,如今,已经是路边有树初长成,开哥一路巡山而来,看着路边齐刷刷茁壮成长的小树,感觉自己就是战功赫赫的将军,两边都是他一手提拔的将士,威之武之,好不开心。

那个年代,物资比较匮乏,在这个山村里,都是用柴和草烧火做饭,没有谁家会去买煤炭,更不要说煤气和电,那时根本就没有。一般都是把从田里收回来的稻草烧完后,就到塘坝边,山丘上,去割那些老草青蒿,晒干当柴烧。

要不,就偷偷地跑进山里,去寻找那些枯死的树枝,掉到地上的枞毛须须,干枝枯叶,用竹篓背回家,叫着“捡柴火”,那是最好烧的柴火了。但这个有很大的风险,要是让看山员撞上了,竹篓会被踩烂,不但柴火背不回来了,还会被报告队上,点名批判。明文规定,禁山,是任何人都不能进山偷柴的。

年轻帅气的开哥,却大多数时间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你不用柴刀砍伐,偷着鲜活的树柴出山,他都只会抢掉你的柴火,不会踩烂你的竹篓,也不会报告队里。

但山里哪有那么多的干柴火,有人就想出了对付的办法:前一天去捡柴火时,故意把树上的枝枝丫丫折断,过几天,被折断的枝丫就干枯了,成了死丫枝,又可以抱到竹篓里,理直气壮地把它们背回家了。开哥每次遇到这样的情况,就非常窝火,防不胜防啊。

那天,在与邻村交界的山林里,又发现了一小片被人有意折断的树枝,但周围没有发现搞柴的人。开哥发誓一定要抓住这个偷柴的贼,这么狡猾,实在可恨。一连几天,开哥把看山的重点,都放在那片被折断的树枝的山林里。

那天傍晚,开哥踩着疲倦的落日余晖,走在山边的小山路上,准备返路收工,隐约听见山里有窸窸窣窣的响声,他一个箭步冲上山坡,簌地钻进了树林,偷柴的人被他抓了个正着:“看你还往哪里逃!”

“我只是捡了点干柴,死了的干柴……”不知所措的是个矮矮小小有点漂亮的女孩。

开哥看着眼前这张涨得通红的,陌生的脸,半天没有采取行动,没有点穿她“干柴火”的秘密,也没有踩烂她的竹背篓。

“你是哪家的?我怎么不认识?”平时一贯都理直气壮的开哥,居然显得有点难为情,“你不是我们大队的?”

“我是桐梓岭那边的。”

“难怪平时没有看见过你咯。以后不准跑到我们的山上来捡柴了,听见没!”

“听见了,大哥。”

“天快黑了,我都要收工了,赶紧回去吧!”开哥一边下山,一边悻悻地嘀咕着,“这么乖的妹子,不藏在家里养着,还跑出来偷柴。”

后来,开哥总是有意无意地,特别关注对那段边界的山体,侧耳听听山里的动静,把在巡山路上,顺手捡起来的,一大抱大抱的干柴火,放在山里的某棵树下,然后,吹着口哨,满意地离开。他不知道,自己是希望这些柴火被人捡走,不再伤害那些鲜活的树枝,还是想在这里邂逅一场偶遇。

没过几天,柴火真的被人捡走了,而且每隔几天重复一次,像一场无声的约定,从此以后,那片山里再也没有发现被人为折断的树枝。

但很长一段时间,开哥并没有邂逅偶遇,每次绕道这里时,他都会无意间放慢脚步,吹着口哨左右张望。

有一天,树林里突然传来小而谨慎的叫声:“大哥,大哥!”

开哥驻足一听,看见从树林里跑出来一个亭亭玉立的姑娘,就是那个被他抓了又放的姑娘。姑娘急速地从两边裤兜里掏出两大把煮熟了的楺树粒子,塞到了开哥的手里。

楺树粒子,是这边山上特有的一种楺树上结的果实,楺木坚硬结实而耐用,民间称之为“扎木”,有扎实坚硬之意,民间还有一句俗语叫“除了扎树无好木,除了郎舅无好亲”,用来形容楺树的木质。它椭圆形的果实,更是招这一带乡下孩子喜爱,外壳棕红透亮,特别坚硬,放在锅里煮熟后,里面的果肉软面香甜,比糖炒栗子还好吃。当地人叫它“楺籽子”。

每年深秋,捡柴火的孩子们,只要对着楺树猛踢一脚,树上的“楺籽子”,就会噼里啪啦,铺天盖地落满一地,随便就可以装满一竹篮。

开哥双手捧着还有温热的“楺籽子”,手足无措,姑娘又从他手里抓出来,帮他放到衣袋里:“喜欢吃的话,我下次再给你煮。”

开哥一种慌乱,逃野似的跑开了,他没有说“多谢”,也没有说“再见”,双手触及衣袋里那温温热热的“楺籽子”,一种说不出的感觉蹿遍全身。

不久,开哥结婚了,对象就是那个煮“楺籽子”给他吃的姑娘,而且人家还是邻大队支部书记的妹妹,名叫灵芝,实实的公主一枚。新婚晚上闹新房时,队上的那群哥们起哄,要他交代恋爱经过,他说,一个月明星疏的晚上,他们相约在那个熟悉的树林里相见,他搂着她的肩膀,呆呆地坐了一晚,什么都没干。

“你傻啊!”

“谁信呢!”

“别说你们不信,我自己都不信。”开哥说,看着这么好的妹子,他强忍着,下不了手。

新娘子说,也正是这点,她哥哥才同意把她嫁给他的。

闹洞房的小伙子们,肃然起敬。

像童话里描写的一样,开哥从此过上了幸福的生活,虽然日子艰难,但男耕女织,勤劳致富,一步一个脚印,带大了一家子儿孙,尽享天伦。

看着开哥拿着锯子,扛着梯子从山上下来,我和老公诚意地请他进屋坐坐,喝口茶,开哥说,“今天不坐了,哪天有时间,我来帮你们把费力拖回来的这些雪压柴锯断、砍开,你们整理后,好准备过年了。”

大年三十的上午,开哥真的赶过来,刀起柴落,砍锯相并,三下五除二,帮我家把摊满半地坪的雪压柴收拾好了,那身手根本看不出已是奔七的人了。

我虽然不很熟悉开哥,但我还是试着与他聊聊:“开哥,你看了几十年的山,种了几十年的树,看山护山,植树造林,不愧是我们村的生态环保达人。”

“哈哈,我不知道什么叫环保,七十岁了,也不知道算不算达人,应该算老人吧。前几十年,我喜欢栽树,后几十年,我也不忍心砍树,现在我没当看山员了,看见别人去山里乱砍乱划,我嘴上不说他们,心里却很不好过。”

“今天,都是砍雪压柴往家里拖,你专门帮别人,一根柴都不往家里拖,你老婆不骂你啊?”

“她从来不骂人。”

“你们夫妻恩爱,难怪村里的年轻人都羡慕你们。”

“谢什么幕啊,戏还没唱完呢。”开哥接过老公递过的烟,猛吸了一口,“恩啊爱的,有什么用,我把她捧在手里怕融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可她还是老了,脸上的皱纹用熨斗都烫不平了……”

春暖花开的日子,在离婆家不远的山边上,我们又碰到了勤劳幽默的开哥,他们两口子在为一大片荞麦除草浇肥。

“开哥,今天没有到山里去转转啊?”我听说,村里没有“看山员”这个职业后,开哥还是放不下心里的山山树树,每天都习惯性地去山里转悠一圈,看见那些偷砍树木的村民,他都会义正辞严地加以制止,哪怕遭到讽刺和怒骂,对已经被砍伐的树木,他会从偷树人的肩膀上强行拉下来,查清楚是哪家自留山上的树,他扛着亲自送到那家家里去。

“我不去转了,年纪大了,搞别人不赢了,眼睁睁地看见别人把那么好的树木砍了,心里不好过。特别是年边的那场冻雨以后,很多人趁此机会去山里大肆砍伐,把好端端的树木砍下来,当柴火一车一车地卖出去,山里的树木越来越少了,瞧着让人心疼。”

“眼不见,心不烦,现在安安心心地种点庄稼也很好啊。”

“嗯咯,这本是一块不毛之地,当时队上分地的时候,谁都不要,我就接手了,好多年了,我试种过一些作物,它们都蹲在地里不长个,连它们都嫌弃这块地太贫了。”

“现在这荞麦长势不错啊!”

“你知道这是荞麦啊?”

望着眼前这片长势蓬勃的荞麦,开哥给我讲了他们乡下一个关于荞麦的故事——

一个老农在荞麦地里辛勤地劳作,这时,在外面读大学的儿子回来了,他整了整西装,故意看了一眼程亮的皮鞋,提脚踏进了荞麦田里,咬着一口流利的普通话说道:“老人家,这红秆秆,绿叶叶,开白花的,是什么呀?”,老人家抬头一看:“狗日的化生子,你还红秆秆绿叶叶开白花!老子一锄刀挖死你……”老头子举着锄刀追着打,大学生吓得连滚带爬:“救命啊,救命啊!荞麦田里打死人啊!”

其实,我也是第一次看见这么多荞麦苗,以前只知道超市里有卖的,村里还真很少有人种。

“所以,你又试着种荞麦?”

“是的呢,我老婆甜的不吃,要吃苦的,这不,我种点苦荞喂猪咯。”

“嫂子有糖尿病啊?”

“是呢,血压高,血糖高,血脂高,就是个子不长高。”

不见长高的灵芝,抬头望着俏皮的丈夫,甜甜地笑了,幸福流露在浅浅的皱纹里:“还不是因为你。”

“没想到,荞麦倒是不嫌弃我,长得有模有样,红秆秆,绿叶叶,还开出了白花……”

“开哥,荞麦都开花,你们还在浇肥啊。”

“哈哈,它们发育得有点早,有点像你嫂子。”

灵芝举起粪瓢就往开哥头上叩,开哥边躲边跑,大声叫道:“荞麦田里打死人哦……”

“哈哈哈哈……”

看着他们在荞麦田里追跑的样子,我感受到了自然的美好与和谐。虽然脸庞上留下了岁月划过的痕迹,也不知道什么时候,青丝染上了秋霜,但都忘不了彼此年轻时的模样。就像开哥经常说的:“山,是用来长树木的,田地,是用来种庄稼的,老婆,是讨来疼的。”

好简单的道理,自然界的万事万物,何尝不是如此。

一念花开一念落,万念化作万物形,他们善良勤劳,顺应自然,在自己的努力劳作中,获得了心里的满足和幸福。

其实,生活中,我们每一个小小的个体,都从自己做起,从小事着手,遵循每一个小小的自然规律,不去破坏我们自己周围的环境,人与自然和谐共生,岂不美哉?

吴灿娜,湖南益阳人。湖南省作家协会会员,湖南省作家协会生态文学分会会员,湖南省民间文学协会会员,益阳市作家协会会员,益阳市女子文学作协会员。先后在《中国校园文学》《湖南文学》《湘江文艺》等国家级省级文学刊物上发表短篇小说、散文百余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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