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未盈
近年来，国产悬疑剧佳作不断，不同于西方悬疑的血腥暴力，中式悬疑内核的诡秘阴郁，总能令观众后背发凉、细思极恐。而这种魅力，不仅要靠剧本的反转、演员的表演，还需要美术来营造出一种压抑、紧张的氛围感。
这种氛围感就像是一颗放在桌子底下，不知何时会爆炸的炸弹一样，紧紧抓住了观众的眼睛，揪住了观众的心。那么悬疑剧的美术究竟是怎么营造氛围感，才能让观众沉浸于那个世界无法自拔的？
为此，骨朵对话了《唐朝诡事录》的美术指导陈鑫、《繁城之下》的美术指导陈明远、《新生》的美术指导李安然，他们的作品都是这两年的爆款悬疑剧，风格上也各有特点，既有大唐盛世的诡谲奇幻，江南水乡的柔美阴暗，也有现代密室里的真假难辨。而他们对于创作历程的讲述，犹如一个善于“欺骗”观众的魔术师自揭谜底，告诉我们那个世界的秘密。
《唐朝诡事录》：志怪的诡谲之美
今年夏天最热的古装悬疑剧《唐朝诡事录之西行》，一个“诡”字蕴含了无限的志怪魅力。在诡谲奇幻的盛唐世界，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画中魔王脱壁杀人，客栈店主死而复生，神兽通天犀的面世……种种离奇，皆有事因，为了揭开谜底，苏无名和卢凌风等人携手探案，从宫廷到市井，从长安到西域，带着观众阅尽了盛唐的传奇幻梦，人性的诡秘多变。
为了创造出这个极具想象力的世界，美术指导陈鑫翻阅了很多古籍、唐代古墓出土的文物镇墓兽等历史资料，并结合剧本案件中涉及到的场景元素，在历史的基础之上做艺术的加工。比如降魔变壁画就是根据两幅佛教壁画进行二次创作的。陈鑫说：“我们在原画的基础上，将魔王和三个妖女的形象放大，这样就可以呼应故事里的魔王脱壁，模仿杀人。”
在陈鑫的设计中，《唐朝诡事录》系列的整体美术风格是写实贴切的，但又融入了现代人的审美风格。以剧中的色彩为例，陈鑫说：“历史上的唐朝使用的色彩都比较繁华艳丽，但对现代观众来说，会觉得过于艳俗，所以我们使用的色彩饱和度高，纯度低，整体更厚重，既能让观众容易接受，也能凸显悬疑质感。其实每一年观众对色彩和形式的审美都在更新迭代，所以我们在设计时要在历史真实和现代审美中找一个平衡点。”
相比于第一部，《唐朝诡事录之西行》融入了更多公路的元素，探案小分队从长安出发，走丝绸之路，最终抵达敦煌。从长安恢弘大气的宫殿寺庙，泾州荒野的风雪摩家店，寒州城外的太阴山，灯火阑珊的云鼎夜市，到遍地黄沙的敦煌莫高窟，这一路上建筑风格的演变，让观众领略到了不同的风土人情，但也对这部剧的美术挑战很大。
陈鑫说：“最难的就是还原那个时期的不同地域，不止是长安、敦煌，还有沿途经过的所有城市。如果有的城市找不到历史资料参考，我们就会根据路途的远近，采用不同的比例设计美术，比如用60%的西域风格和40%的唐朝风格，来创造这个城市的建筑风格。”为了还原历史真实，美术团队甚至还搭建了一条街道，作为从长安到敦煌的过渡地带。
而在每一个具体的地域，具体的案件中，陈鑫又用美术营造出了一种独特的中式悬疑氛围。比如在《仵作之死》中的明器店，他利用视觉压缩方法来制作悬疑感，“我们将泥俑、明器等很多道具，全都堆放在店铺里，制造出大空间里的拥挤感，让人一走进来就觉得很压抑。店铺上还悬挂着很多层层叠叠的帘幕，都是为了不让人一眼看穿整个场景，这样主角每走一步，都会感受到环境的复杂性，让观众心里也产生了一种危险的神秘感。”
而氛围的压迫感，也是为了服务于故事本身。陈鑫说：“随着剧情的层层递进，美术也呼应着案情，在视觉上层层压迫，从明亮开阔的外景到阴暗狭窄的内室，从1级、2级、3级到4级，让观众的心脏越收越紧。”
作为已经入行20年的资深美术指导，陈鑫设计过各种各样的影视美术，他感觉相比于其他类型的剧集，悬疑剧的美术更难设计：“最大的难点就是一定要让观众融入到故事中，但凡观众觉得这个场景不真实，他就跳戏了。所以悬疑剧的美术要更注重对氛围感的营造，用环境来衬托出故事的紧张感，这样观众才能更好地代入剧情，去分析这个故事。”
《繁城之下》：繁华与阴暗的冲撞
同样是古装悬疑剧，去年豆瓣开分8.5的《繁城之下》，如同清明上河图一般将市井小民的生活徐徐展开，烟雨江南，白墙黛瓦，人们提着灯笼照亮前路，阴谋却如青苔在暗处滋生，连环凶案的背后钩出了数不尽的罪恶，令观众不由得慨叹：“繁城之下，皆是蠹虫。”
这部剧不仅剧作意蕴深长，美术也是备受好评。但让骨朵没想到的是，这部剧竟是美术指导陈明远的第一部电视剧作品。之前十年，陈明远一直在广告美术领域里深耕。头一回尝试做影视剧的他，切身体会到了广告和影视的美术差异。
“广告是以产品创意为核心，影视剧是以故事为核心，影视剧的美术往往更具生活的厚度，是有生活阅历和大量知识储备的人才能做好的事情。说到底，美术做到最后拼的是一个人的生活哲学和文化底蕴。”
如果说剧本是影视剧的核，那么美术就是辅助剧本讲故事的皮，核与皮的统一，才能让故事的魅力最大化。读完剧本之后，陈明远反复思考片名“繁城”和“之下”，“繁城是什么？繁城之下又是什么？”最后他得出的答案是：“江南水乡的柔美与阴暗之中啃噬心灵的毒虫。”于是陈明远便以此为《繁城之下》的整体美学风格，将繁华与阴暗融合，用两种貌似冲突的美学概念，来放大剧本里的隐喻。
确定美术世界观之后，陈明远和将近10个同事，搜集了明朝的建筑书籍、江南建筑、居民的衣食住行等各种资料，正史野史都找了个遍，整整一个月才看完。在这些客观史料的基础上，陈明远会将自己想象成一个明朝的人，开始主观地创造另一个世界的场景。这样的工作方式，让《繁城之下》的场景道具都充满了真实感、烟火气，“连食物的锅气都特别重”，仿佛向观众扑面而来。
除了追求历史的真实感，陈明远在创作时也非常注重美学调性的统一。《繁城之下》里美术、造型、光影的相互协调，低饱和度色调的高度统一，呈现出了浑然一体的视觉效果，这得益于陈明远精准的视觉控制体系。即便是《繁城之下》里的青楼，也不是大红大绿的酒宴之地，而是素雅清丽的雅居楼阁，这样的设计一方面是基于史实，另一方面也让整体美学更统一，“我们整体的美术世界观中都没有特别艳俗的地方，所以也不能让这个场景出格。美术一定要做到不能让观众跳戏。”
而《繁城之下》作为一个悬疑剧，连环凶杀案的紧张感贯穿始终，也是戏剧张力的重要来源。每一次抛尸的场景更是成为了剧情的重要推进线索。剧情的开头便是日光之下的稻草人尸体，插进尸体的轿杠上刻着“一以贯之”，之后又出现了学堂里被埋的王夫子尸体，河边吊在树上的骷髅……这些尸体的死状离奇，让观众不免心中疑惑，好奇后面的剧情。
陈明远说：“导演好像导游，我好像一个场景制造师，带领着大家进入这个故事。每一次抛尸，都会有新的情节发生，其实美术场景也是剧本情节的推进器。所以我们最先做的设计图就是抛尸场景，我们会去思考‘每个人死状是什么？死法是什么？’用尸体来抓住观众的眼球。”
这样做是为了成功地“骗”过观众，给观众造一个很真实的梦。在陈明远看来，真实在美术里往往是最难的，因为越是基本功越难。“我之前做过一部影视剧《飞驰人生》的美术，演员进驾校时说：‘这场景太真实了，我瞬间感觉我就是赛车手，我就应该这么演。’”
为了营造这种令人触动的真实，陈明远走访调研了很多驾校，采访了很多驾校和赛车相关的人员，观察记录他们的生活痕迹，再结合剧本和人物特点，对场景进行再创造，他说：“简单的复刻很容易，但我们要知道为什么复刻，哪些东西能真正‘欺骗’观众，这样才能让观众身临其境。”
《新生》：虚实相生的悬疑美学
如果说古装悬疑剧考验的是美术对于历史真实的想象力，那么现代悬疑剧考验的就是美术对于现实社会的想象力。如何在大家熟悉的日常生活中，提炼出陌生诡秘的氛围感，是一个创作的难题。
而《新生》作为今年的爆款悬疑剧，其美术就很好地呼应了主题，制造出了一种虚实相生的悬疑效果。这部剧以诈骗犯费可的葬礼为开头，剧情通过五个受害者在地下室里的讲述，试图还原出一个真实的费可。但层层反转让观众意识到真相没有那么简单，这些受害者也并非清白无辜。当他们在讲述自己的过去时，骨朵总是感觉，他们的生活环境有一种“样板房”似的精装感，没有太多的生活痕迹，显得有些虚假。
而这样的设计，正是美术指导李安然的刻意为之，“因为这些受害者讲述时在说谎，所以我觉得要与真实的生活有所区分。所以我刻意将场景设计得极简干净，色彩饱和度低，采用了很多线条，家具也是尽量选择能融入场景调性的，甚至我们把一些办公桌上的陈设都去掉了，就是为了凸显一种‘不真实’的感觉。比如陈树发的大别墅就非常空旷，没有很多生活细节，暗示了他经常不在家，和女儿关系也不好。”
直到剧情的后半段，受害者的谎言被揭穿，费可本人的出现，才让真相露出了苗头，这时剧情进入到费可的回忆中，场景变得真实起来，“我们开始调整陈设量和生活细节的比例，增加生活质感，营造现实真实。比如我们会将费可小时候住的杂物间，设计的特别逼仄压抑，有一种寄人篱下的感觉。但是费可特别聪明，喜欢看大量的书，所以即便杂物间再小，我们也会放大量的书进去。”
《新生》的剧情本就是真相与谎言的博弈，是不停反转的罗生门。所以在李安然的设计中，新生的美术分为两个体系，一个是谎言下的戏剧真实，一个是真相里的生活真实，这两个体系正好对应了主题。“在我的定义中，《新生》的整体美学是高于生活一点的，并且有一定的形式感。这样我们可以通过美术场景的虚实来配合剧情的发展，凸显人物的特质。”
而《新生》又是一个很特别的密室悬疑剧，7个人困在地下室里展开智谋力斗，犹如人性的斗兽场般惊险刺激。这个地下室，也是李安然重点营造悬疑感的地方，“一个小岛别墅的地下室，这个场景设定本身就已经拉起了悬疑的氛围感。在地下室的设计中，我们采用了大量深色和局限的环境光，仿佛永远都曝光不足，呈现出一种比较压抑的状态。我们还把地下室设置成了陈列室，将很多暂时没用的家具都堆放在这儿，用大量的反光塑料膜罩上，呈现出一种不安和神秘感，给观众一种心理暗示，猜测背后是否有更大的阴谋。”
密室悬疑剧不仅对剧作的挑战很大，对美术来说想做好也很难，因为观众长时间在看同一个场景，很容易视觉疲劳。对于这个问题，李安然也有应对的经验，他之前担任过密室悬疑片《扬名立万》的美术指导，并获得了第35届中国电影金鸡奖最佳美术提名。
他说：“其实《扬名立万》和《新生》的美术有些相似，最初都是所有演员在同一个空间里互动，然后随着他们的讲述切换到其他场景。难点就是在这么长的时间里，让这个画面保持一点新鲜感。我的解决办法就是让空间里的每一个面都呈现出不同的细节和内容。比如《新生》中的地下室，四个面都不一样，有楼梯的面光感较强，有家具的面比较拥挤，放棺材的面是漏光的，还有一面的陈设比较少，综合起来会让观众有更多的想象空间。”
从业十多年，李安然担任过多部爆款悬疑影视的美术指导，在他看来，“相比于国外影视，中式悬疑更加倾向于慢节奏、细腻的情感表达和一种无处不在的压抑氛围。而悬疑剧的美术并没有一个标准的特点，美术团队还是要根据不同的剧本来制定方案，最重要的是要将悬疑的概念植入到内容里，与剧作产生呼应。”
小结
还记得开头那个问题吗，“悬疑剧的美术究竟是怎么营造氛围感，才能让观众沉浸于那个世界无法自拔的？”
三位美术指导的分享，其实都指向了同一个答案——那就是对真实的极致追求，和对剧情的密切呼应。只有这样的美术，才能营造出扣人心弦的氛围感，为观众打造一场“只愿长醉不愿醒”的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