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本书环游地球︱以色列/巴勒斯坦:《蝴蝶的重负》

八十本书环游地球︱以色列/巴勒斯坦:《蝴蝶的重负》
2020年07月10日 15:44 澎湃新闻

丹穆若什教授的《八十本书环游地球》,既是重构世界文学的版图,也是为人类文化建立一个纸上的记忆宫殿。当病毒流行的时候,有人在自己的书桌前读书、写作,为天地燃灯,给予人间一种希望。

第七周 第五天

以色列/巴勒斯坦 马哈茂德·达尔维什《蝴蝶的重负》

我第一次遇到马哈茂德·达尔维什(Mahmoud Darwish)动人的诗篇,是在哥伦比亚大学多年的同事爱德华·萨义德的书里。在萨义德的诸多著作中,我个人最喜爱的是《最后的天空之后》(

After the Last Sky

,1986),他把一个流亡者对故土的回忆,编织在关于法国摄影师吉恩·莫尔(Jean Mohr)拍摄的巴勒斯坦人日常生活照片的评说中:

萨义德这本书的题目取自达尔维什的诗《地球向我们关闭》(The Earth Is Closing on Us),那时诗人正流亡贝鲁特,他在诗里问道:

最后的边境之后我们要去往哪里?

最后的天空之后鸟儿要飞向哪里?

最后的呼吸之后植物要在哪里安眠?

近来,一位德国艺术家弗里达·哥特曼(Freda Guttman)选择这几句诗,放在她2008年创作的与此颇有共鸣的拼贴画中:

哥特曼对诗句的使用产生一种奇妙的歧义。诗歌的开篇出现在画的底端,如果我们从那里开始往上看这些画,就会看到在1948年的浩劫(Nakba)中巴勒斯坦难民逐渐消失的身影。但以这样的方向来看,这三句诘问的诗行则顺序错乱。它们应该从上往下阅读,那样一来,这首诗使流离失所的巴勒斯坦人愈发成为焦点。

在场与缺席一直交织在达尔维什的作品中,这甚至成为了他最后一本书的题目:“缺席的在场”(

Fī Hadrat al-Ghiyāb

),这本书出版于2008年,在他去世的两年前。在这本格言、散文诗和小品文交替出现的选集里,他回忆起许多离散与流亡的经历。这一切从他七岁开始,以色列军队在1948年入侵了他的村庄,他们一家人乘夜色逃往黎巴嫩。

那时除了光与声音我们没有别的敌人。那个夜晚我们除了幸运没有同盟。恐惧的软弱声音训斥你:别咳嗽,孩子,咳嗽通向死亡的终点!别划亮火柴,爸爸,你微弱火光的一闪将引来一串子弹……当一束远光出现,你要装成一株灌木或者一块小石头,屏住呼吸,以免那恶意的光听到你。

一年后,一家人从黎巴嫩返回,但以色列人毁掉了他们的村庄,他们只好停留在亚柯(Acre),新以色列国的边境线内。由于去国离乡,他们变成了那个类别矛盾“在场-缺席者”(present-absentees)中的一员,一直要证明自己回返家乡的权利。1960年代,达尔维什开始发表具有强烈政治色彩的诗歌,他反复被捕入狱,直到开始海外流亡,生活在埃及、黎巴嫩和别的国度。1995年,为了参加好朋友埃米尔·哈比比(Emile Habiby)的葬礼,他返回祖国。

对于达尔维什的创作来说,与巴勒斯坦人的艰难奋争同样重要的,是与世界诗歌的对话,他最早的志向便是关于诗性的语言。就像他在《缺席的在场》中这样叙述自己的童年:“你热爱诗歌,那个字母

Nūn

带你走进一个白夜,催赶着诗的节奏……没有诗人,就没有一个部落的胜利,没有在爱中失败,就没有诗人的胜利。”他接着说:“你将进入那些未知的房间,因为在舍赫拉查达无尽的夜晚,一个故事通往另一个。在一个与你的生活截然不同的魔法世界里,你成为故事的一部分……词语即存在。对这个游戏你将如此着迷而置身其中。”但他又有些疑惑:“词语怎么才能有足够的空间来拥抱这个世界?”

达尔维什在诗歌的瀑布中拥抱这个世界。他的诗多达三十余卷,但还没有英文版的完整诗集。《不幸的是,那曾是天堂》(

Unfortunately, It Was Paradise

,2013)是一部收集了他1980到1990年代诗歌的优秀选本,《蝴蝶的重负》(

The Butterfly’s Burden

)则将1998到2003年三部短短的诗卷结集成一册。因此,如果要对达尔维什的创作有更全面的了解,人们需要去寻找散落在一些国家的书籍、杂志和报纸里的文章。正如达尔维什在《你将被遗忘,好像你从未存在》(“You’ll Be Forgotten, As If You Never Were,” 选自《蝴蝶的重负》)中所说:“我是回声的君王。我唯一的王冠是边缘。”

达尔维什后期的诗歌往往构成早期诗歌的回声。《蝴蝶的重负》的标题来自这部诗集中1998年的诗句,但它更早曾出现在1977年的一首诗里。达尔维什也常常回应他喜爱的诗人们,无论过去的与现在的。他2003年的诗集《别为你所做的道歉》(

Don’t Apologize for What You’ve Done

,《蝴蝶的重负》中的第三个部分)就有一个双重题词,来自一位九世纪的叙利亚诗人和一位二十世纪的西班牙现代主义诗人:

心灵的感应,或是命运的感应:

你并不是你

故乡也不是故乡

       阿布·塔玛姆(Abu Tammam)

而现在,我不是我

房子不是我的房子

       费德里科·加西亚·洛尔迦(Federico García Lorca)

达尔维什与他的巴勒斯坦友人们有着更密切的对话。在《荒野中面对失去》(“Face Lost in the Wilderness” )这首诗里,法德瓦·图淦(Fadwa Tuqan,1917-2003)表达了一种深深的矛盾感,面对记忆对诗人的危险的吸引力——关于那失落的国度,或失去的爱人,或两者都有:

不!别让我回忆。爱的记忆

黑暗,梦笼罩着阴云:

爱是失落的幽灵

在一个荒野之夜。

朋友,那个夜晚谋杀了月亮。

在我的心镜里你无处躲藏,

只有我的祖国那破损的脸庞。

她的脸,可爱又受伤,

她的珍贵的脸庞……

在《一个巴勒斯坦人伤口的日记:献给法德瓦·图淦的鲁拜集》(“Diary of a Palestinian Wound: Rubaiyat for Fadwa Tuqan”)里,达尔维什这样回应着她:

我们尽可以不去回忆因为迦密山在我们身体里

加利利的青草生长在我们的睫毛上。

不要说:我盼望我们奔向它像河流一样/

不要这样说。

我们存在于祖国的血肉里,它在我们身体里。

……

把全部的死亡留给我,哦姐姐

把全部的流浪留给我。

看!在它灾难的上空,我把它编织进一颗星星。

达尔维什也和他三十年的老友爱德华·萨义德对话。

在《流亡的沉思》(“Reflections on Exile”)一文中,萨义德这样描述流亡:

不可治愈的裂痕,在一个人与他的故土之间,在自我与真正的家园之间:本质的悲伤不可跨越。尽管在一段流亡生活的文学与历史叙述中,包含着英雄的、浪漫的、光荣的,甚至胜利的片段,那也不过是为了克服被疏离的巨大悲伤所必须做的努力。流亡的成就永远被侵蚀着,因为永远失去了某些遗留的事物。

2003年,六十七岁的萨义德因白血病病逝,达尔维什为他的老朋友创作了一首哀歌,书写着流亡的痛苦和自由:

外面的世界是流亡,

流亡是内在的世界。

在两者之间的你呢?

……

自由地穿行于文化间

寻找人类本质的人

也许为所有人找到一处栖身之地

达尔维什把他的哀歌题为“对位法”(

Tabiq

),以怀念萨义德“对位”式的批判思维,那种从不满足于单一的或固定的推理方式。这首诗本身就是对位的,融合了哀歌与访谈。他和萨义德互问充满挑战的问题,萨义德既被描述成一个知识分子反抗精神的英雄化身,又是一个在纽约和一所常春藤大学享受日常快乐的人:

纽约。爱德华在一个懒洋洋的黎明

醒来。他弹着

莫扎特。

绕着学校的网球场

跑步。

让思想旅行,穿越

边境,

跨过障碍。他读纽约时报。

写下愤怒的评论。咒骂一个东方学专家

引领大众到一个东方女人

内心脆弱的地方。他淋浴。选一件

优雅的西装。喝一杯

白咖啡。冲着黎明大喊:

别闲逛。

2012年,我儿子彼得大学毕业后去约旦教书,他把这首诗中的一句作为礼物送给我,让一位马赛克艺术家镶嵌在石头上:

“他让思想做穿越边境的旅行。”这是一幅完美的画,无论对于爱德华·萨义德和马哈茂德·达尔维什的生活与创作而言,还是对于世界文学的世界性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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