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眼中清妙境”
或许是因为研究梅兰芳的缘故,我对关于梅氏的展览是格外留意的。记得在一次徐悲鸿的大展上,意外看到悲鸿早年为兰芳画的《天女散花》真迹,传神写照,风流曼妙,因近在咫尺,我似与天女眼神对视,顿时精移神骇,驻足良久,顾望怀愁矣。
遗憾的是,历数新世纪以来的梅兰芳专题展,我又不甚满意。梅展的“主战场”自然是梅兰芳纪念馆,可惜北京护国寺的纪念馆是梅氏1949年之后的新家,一个面积不甚大的四合院,比起早年东城无量大人胡同的宅子,恐怕是瞠乎其后矣。上世纪八十年代,护国寺梅氏故居辟为纪念馆,用意至美,但实话实说,其地却不太适合办展览,文物尺寸稍大一点、画作高度略高一些,纪念馆的空间顿显局促,欲办展品丰富的大展,更是只能徒呼负负了。其实,梅兰芳纪念馆的藏品是极为丰饶珍稀的,但近二十余年来的梅展规模似都偏小,难惬人意,这很大程度上是因为英雄无用武之地,施展不开,奈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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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年新春,当我得知“梅澜芳华——梅兰芳艺术人生展”在国家博物馆举办时,我的心本也“波澜不惊”,只当是与过去类似的常规性展览。然而,当我亲自来到国博,走进梅兰芳大展的空间,不禁惊喜交集!才走一个转角,就兴奋无已,生出《桃花源记》的“豁然开朗”之感。整体看下来,展品之精富、设计之巧妙、呈现之鲜活,一如梅畹华演《天女散花》,既是“八部天龙金光闪”,又如“满眼中清妙境灵光万丈”!这样规模闳敞的艺术家大展,前此罕觏,以空前、震撼等用得俗滥的词来形容,转觉苍白。数九严寒,在五日之内,我两观梅展,流连了两个半天,仍觉意犹未尽。我想,这既是梅兰芳的魅力,也足以说明大展是何等成功。
梅展详情,国家博物馆、梅兰芳纪念馆的网站和公众号都有具体介绍,不必多费笔墨。拙文只聚焦我个人印象最深的部分展品,并由此生发开去,谈梅、品梅、论梅。许姬传早年撰“梅边琐记”,而余此文,或可谓新的“梅边琐记”。
“打炮戏”:晚清沈蓉圃的戏装人物画
梨园行演戏,素来讲究打炮戏,所谓一战成功、一炮而红;而梅展以何打炮,竟也成为一个问题。第一部分的展品固然丰富,但依我看,打炮戏的主角,非晚清写真画师沈蓉圃的戏装人物画莫属。这次一共展出了四幅标注为沈氏的画作,有题款者,有无款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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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光十三绝”的提法久已脍炙人口,在民间影响极大。“同光十三绝”画像亦有故实,而“原作”最后落到了梅兰芳手中,也是大有缘。不过,此图近年已展出不止一次矣,相比而言,更让我渴慕的,是沈蓉圃的《思志诚》《群英会》和《虹霓关》三张戏出人物画。这三幅戏画,堪称戏曲史上的珍稀文物,说是顶级藏品,也不为过。特别是《思志诚》,乃梅家世藏珍品,早在1921年就曾公开展览过。1949年以来,则从未展出,真正是“养在深闺人未识”。画上有老辈文人樊增祥写于1921年的长篇题跋,后来名学者傅惜华也曾撰文专谈此画。梅兰芳自云:“沈君蓉圃所绘《思志诚》剧画像,……向藏余家,以有关国剧史承,适余创立国剧学会,即以陈诸会中。所以垂久远而示来者也。”知梅出于公心将图放置国剧学会,而1949年后则归公,最后辗转入藏梅兰芳纪念馆,可谓功德圆满,得到最佳归宿。
画中名伶,从右至左依次为:孔元福、黄三雄、孙彩珠、朱霞芬(朱幼芬之父)、杨朵仙(杨小朵之父)、时小福(时慧宝之父)、梅巧玲(梅兰芳之祖)、化虎(罗百岁之师)、杨鸣玉(通呼杨三,所谓“杨三已死无苏丑者”也)、徐小香(世所称徐大老板者也)、叶中兴(叶春善之叔)、余紫云(余三胜之子、叔岩之父)、方松龄(小生钱俊仙之外租)、朱莲芬(朱天祥之父,善书,常为潘尚书祖荫代笔)、王彩琳(王瑶卿、凤卿之父)、吴燕芳(朱素云之姐夫)、刘赶三,前面还有四个歌舞小童:郑多云(徐小香之徒)、曹福寿、顾小侬(朱双喜之徒)、董度云,人物总数竟达二十一个——括号内释文皆据图而录,亦有价值。一直以来,我只是在《梅兰芳藏戏曲史料图画集》中得见《思志诚》图,今一旦见到真迹,亦如陆游诗所云:“远闻佳士辄心许,老见异书犹眼明。”快何如哉!有趣的是,梅兰芳本人清末亦曾参加过《思志诚》的演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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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将入相:吴湖帆设计的梅花孔雀守旧
旧时戏台有上下场门,上面挂的门帘台帐,称为守旧。后新式舞台兴起,改为边幕出入,而戏曲艺人为了保持旧俗,就挂一面巨大的守旧(即后幕),在上面“做”出上下场门,“出将入相”仍循传统路径,这有点在新舞台上“曲线救国”的味道。挑班的名伶,多备有几堂绣工精致、风格独具的守旧,如梅兰芳、程砚秋、马连良的班社,守旧之精美,亦是观剧一大看点。守旧也算是传统戏曲的一个特色,本意是美化舞台,后竟因所谓的净化舞台而废弃。其间得失,真一言难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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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现水月影:“缀玉轩”的旧时月色
梅兰芳的书斋,大名鼎鼎,早年在北京,名曰“缀玉轩”,后来搬到上海改称“梅华诗屋”(还有其他斋名,但这两个最著名),都是有典故的。
“缀玉轩”的出处何在?许姬传文曾言乃罗瘿公所起,其实不确。观展出的罗氏法书短跋:“‘苔枝缀玉’,白石道人赋梅词也。释戡为畹华名斋,瘿公书之。”则缀玉轩是早年的梅党大将李释戡所起,出自姜夔的咏梅绝唱《疏影》,用在畹华书斋,可谓本地风光。其意谓此间谈文论艺,如缀玉联珠,清雅宜人。“九一八”事变后,梅迁居上海,在马斯南路寓所悬挂的,是金农的隶书“梅华诗屋”。梅党领袖冯耿光知畹华素喜冬心字画,当冯逛琉璃厂看到“梅华诗屋”时,顿觉心有灵犀,于是买下转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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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缀玉轩”饰品,兹独拈紫檀竹刻山水炕桌一谈。那紫檀矮桌竹苞松茂、温润精巧,紫檀是基本材质,而奥妙则在桌面的竹刻,乃所谓留青阳文通景山水,指用竹表青皮雕刻通景山水,而把山水之外的青皮铲刮而去,露出竹肌,画面遂得阴阳、明暗、参差之妙。许姬传形容竹刻:“峰峦层叠,树石茂密,柳下停舟,水榭远眺,绝好一幅江南风景。画意浑厚,刀法圆熟,看上去是明末清初名工巧匠的手笔。”(《梅兰芳遗物纪事》)
这是畹华的心爱之物,据说搬到哪里都要携带的……站在梅展布置的“缀玉轩”前,真如身临其境,睹君家旧物,思旧时明月。姜白石的“旧时月色。算几番照我,梅边吹笛”,一下就上了心头。
展览还原的“缀玉轩”场景,足以说明梅兰芳生活在怎样一种文化氛围之中,而其长期涵育的底蕴又助成了中正平和、蕴藉隽永的梅派绝艺。古来成就大功业者,莫不得众人襄助。想当年,“缀玉轩”中,几多佳士,他们如众星拱月般环绕护卫着梅花,滋养训迪了梅花,也拔擢成就了梅花。梅兰芳《缀玉轩杂感》有云:“今日我之小有成就,一方面是承社会人士的谬爱;而另一方面,诸前辈训迪之功,亦为我没齿不忘者。”我想这是真心话。
张謇送梅的礼品,展出颇多,如精品缂丝画、线绣屏等,看出当日老状元对梅郎是何等倾心。清代刘墉对联“如兰斯清,比蕙又畅”,亦是张謇寄赠,联边还有一段题跋:“丝且不如竹,蕙如何胜兰?非关强分别,要与众人看。兰自生空谷,蕙自生下湿。涪翁差等之,兰一而蕙十。”其实此联藏有玄机,非随手送者。短跋犹有深意存焉,影射的是梅兰芳与早年的竞争对手王蕙芳,民初一度有“兰蕙齐芳”的提法。观跋文,张謇显然是暗喻兰芳远胜蕙芳,可谓富有卓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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鱼书雁信:别来知几秋
我戏谓,这次梅展,或可称为梅畹华和他的朋友圈。梅氏一生,名高自然交游广,实在是“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而鱼书雁信,翰墨飞鸿,亦是展览的一大宗,贯穿整个大展。
“四大名旦”之间的书信,特别引人注目。梅兰芳写给程砚秋的,尚小云、程砚秋写给梅的,都是亲笔。梅、程本师徒,信的字里行间,感情真切,推心置腹,亲近可感。尚、程的来信,都选了抗战胜利后的,颇有见地。尚信劈头就说:“畹华我兄大鉴:自事变那年我们在沪分别,至今九载未通音信,想念之至。”而程信起首云:“梅先生:一别好几年,这次在上海会见,真有说不出的愉快,师生乱后相逢,此情此景,真如一部廿四史,不知从何说起。”都是感慨万端,令人动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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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弟子写给梅兰芳的书信,前面已经提到程砚秋,还有魏莲芳、李世芳、张君秋、梁小鸾等。张君秋的那封,字迹极为工整娟秀,引得观展少年大呼张氏书法何其精美,用手机猛拍一通。但我要说句实话,张、梁诸人的信,其实都是代笔。不过,那也是尊师的一种表示,学生的字不佳,倩人代笔,亦算是对师傅用心了。
我特别注意到,这次展出的书信,有相对比例是已出版的《梅兰芳往来书信集》所未收的,如罗瘿公、胡适、吴震修、王瑶卿、荀慧生等,足见筹划的尽心尽力。胡适写给冯耿光、梅兰芳的关于访苏的信,毛笔五页,是近年的新发现,胡适书信集当亦未收,珍贵!1949年后,梅兰芳和早年的梅党人物都渐老去,当银行家吴震修在报纸看到梅入党消息后,来信云:“阅之不胜雀跃。我在解放后时常说的宝塔结顶,就是指这一件事而言。如今如愿以偿,不虚老弟一生心血,何幸如之!”“宝塔结顶”,譬喻甚妙,亦可玩味。有的信很好玩,如王瑶卿写给梅的信,非常家常,最后缀一句:“告诉二片,千万别忘了给我买帽子!”此二片乃小名,指王少卿,系凤卿之子、瑶卿之侄,业琴师,长期为梅兰芳伴奏。大约某次少卿随兰芳到上海演出,而沪地的商品花样最多、最时髦,故伯父托侄子带帽子也。
听畹华度玉茗曲:饮冰居士亦“梅粉”
梅展字画,大有可观。绘画是梅兰芳最大的兴趣爱好,他师从的名家有齐白石、陈师曾、姚茫父、王梦白、陈半丁、汪蔼士、汤定之等,请教的就更多了。梅兰芳最佩服的前辈艺人是谭鑫培、杨小楼,他曾用张彦远《历代名画记》里赞誉顾恺之的评语,转而形容谭、杨,又说:“唐代大书法家张旭,善草书,看到公孙大娘舞西河剑器,自此草书大长进,人称草圣。我们戏曲演员应该懂得这个道理。”书画、戏曲,消息相通,端在妙悟。张彦远说的“意存笔先,画尽意在”,对戏曲演员的启发又岂浅显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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忘年之交等金石:白石老人的“呵呵”
我专门数了一下,仅白石老人画作,展出就达九幅之多!荷花四条屏,为国家一级文物。最使我眼前一亮的,是白石翁的《秋生图》,画了豆角、蟋蟀等,清秋意趣,潇洒有味。而最大看点,却是图上的长篇题跋,实有重要的史料价值,兹全文抄录:
畹华弟为人之善,樊山老人已常言之矣。余喜其能删势力心事,且不厌老且顽者。余因有句云:“记得先朝享太平,布衣尊贵动公卿。如今沦落长安市,幸有梅郎识姓名。”近来作画大进,一日约余往看,因索余画此与观,客中笔砚虽极精良,未必合手,畹弟欣然理纸,情不可辞,随意一挥而成。畹弟他日名家,必不见此幅,笑我老来胆大也。画将完,玉芙弟来,余尤乐极,故详细记之。只是畹弟喜余小字,余虽以为苦,然人为知者死也,呵呵!庚申九月二十日 小兄白石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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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白石《秋生图》
观此题跋,知为1920年在梅家所作。妙趣横生的是,畹华喜欢白石老人的小字,而白石翁偏偏以写小字为苦。然而,士为知己者死,白石翁此番拼了老命,奋笔疾书,写了长长两行纵贯画作上下的小字,工稳精绝,成为白石书画中的逸品。其中小诗“记得先朝享太平”流传颇广,已成掌故,而文字多有版本差异,画上题跋当为权威定本。结尾用“呵呵”,尤其传神!这个词,在当代差不多是使用频率最高的俗词之一了。在互联网疾速发展,特别是各种聊天工具席卷网络的形势下,“呵呵”得到了最广泛的使用。百度百科解释“呵呵”:“表示单纯的笑、浅笑、开心的笑,或表示嘲笑,或表示好笑,或表示无奈,或是想结束本次的聊天,甚至是糊弄的笑。”颇为周全。而早在一百年前,白石老人的“呵呵”就用得那么巧妙,富有多层寓意!“画诗双绝兼书工”(赵秉文句),还饶了篇小品,我不禁击掌叫绝,真可对之浮一大白!
附记一笔。梅兰芳送给弟子李斐叔的观音像,上面竟是“香妈”福芝芳的题款:“浣华旧画观音像,检出以贻斐叔。斐叔要余题记,尚系破题儿第一次也。”平心而论,梅大奶奶的款儿工整规矩,真难为她了。此处也应有个“呵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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晴雯撕破的扇子:废物摇身变雅物
梅展的趣味性也是显而易见的,有趣文物何止三五件。梅兰芳首演《千金一笑》(晴雯撕扇故事)的扇面,竟也成为一桩典故、雅事。这扇子原本是空白,梅在演出前觉得太素,就在一面绘了牡丹,另一面让姚玉芙写字,而画的落款则是姜妙香。这三人恰是戏中主演,等于说宝玉(姜妙香)、袭人(姚玉芙)、晴雯(梅兰芳)都留下了墨宝。扇子只是道具,剧情注定了其被撕掉的“悲惨命运”。而“梅党”许伯明是有心人,演出后,出人意料地将撕毁的扇面悄悄收藏并修复装裱,又陆续请况周颐、罗瘿公、陈师曾、姚茫父等名家题咏,遂令一件废弃之物变成有特殊意趣的手卷艺术品。这也是生活美学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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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在别处:养鸽、鸽哨和螺钿木匣
《舞台生活四十年》里,记录了梅兰芳早年的几种兴趣爱好,如养牵牛花、养鸽子等。演员的眼神何其重要,而据梅自述,他早年的眼睛却病无神。奇妙的是,通过养鸽子,梅竟练出了一对神光四射、精气内涵的好眼睛,这真是意想不到的奇效了。我想,杜诗的“决眦入归鸟”,或有助于理解其中的奥妙。梅家一度搭过两个鸽棚,最多时养了一百五十对鸽子,要是飞在故都天空,也如鸽群充雁阵,于白塔红墙间高翔远翥,煞是好看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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壶天幻境:从容筹划展梅华
这次展览的学术性、观赏性、精粹性、新颖性,都是非常突出的。周密策划、系统展示、立体呈现的背后,更是凝聚了众多学者、设计者和工作人员的心血。
我认为展览的一个重要策略是“组合拳”,即通过多种类型的藏品展示某一小专题,实现多方位的动态立体呈现,甚至在一定程度上还原了历史现场,故效果颇佳,亮点迭出。展览的几大项基本素材,是老照片、老戏单、老唱片等文献史料,外加梅氏戏服、塑像、道具、手稿、证书等的轮番配合,立体鲜活,古意与新意兼备,基本勾勒出梅兰芳一生的演剧生涯。譬如,梅第一次赴上海演出,是一个重要的关键。如何呈现?展出了梅彼时与丹桂第一台签订的合同原件,其中言明:每月包银一千八百元,管接管送、管住伙食……再辅以梅其间第一次唱大轴戏《穆柯寨》的老戏单、穆桂英剧照,还有一个颇具象征意味的靠旗(梅此前不演扎靠戏,《穆柯寨》是“钻锅”,即现学现演,竟获极大成功),就令参观者触摸到了梅首次沪上演剧的脉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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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梅氏名剧板块,《霸王别姬》展出了剑舞剧照、手绘舞谱、老戏单,辅以新颖美观的虞姬戏服(鱼鳞甲、如意冠),栩栩如生。《西施》则有老剧照(包括西施人物照和佾舞照)、老戏单,外加京二胡实物(说明排演《西施》首次采用京二胡,成为改革京剧音乐的一大发明),还有已经数码化、随时可以放送的老唱片音响,让观者看到实物、视听兼收,立体感知。
梅氏存世的老戏单极夥,但展出的,并不以量取胜,而多是经过精挑细选、富有纪念意义的,譬如宣统二年国丧期间的说白清唱义务戏戏单,梅兰芳在前三出之后,与谢宝云合演《母女会》,此时可算“小荷才露尖尖角”。这是梅存世最早的几张戏单之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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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次展出的手稿颇多,都属具有重要历史价值的文献。如梅氏《游美后的感想——为祝〈大公报〉一万号所作》,就为新旧两版《梅兰芳全集》所未收,是一篇重要佚文。
得未曾有的大展:梅兰芳的历史新坐标
此文挂一漏万,大展中的梅氏访日、访美、访苏及民间外交,还有热心公益义演、昆曲等小专题的文物史料皆富赡可观,限于篇幅,未及详谈。展览中涉及海外的展品,亦引人入胜,如印度文豪泰戈尔为梅兰芳书写的团扇、印度大画家难达婆薮绘制的《洛神》巨幅油画、日本名雕塑家朝仓文夫制作的梅氏半身铜塑像,都予人深刻印象。还有一薄册,引起我的注意,即《梅兰芳博士游英演出计划书》,原来梅氏还有赴英演剧的筹划。可惜因时局等综合原因,未克实现。不然,在访日、访美、访苏之外,又添欧洲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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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代王炎有诗云:“蓝田美玉骊龙珠,天马之驹丹凤雏。平生眼底未曾见,物以希有为珍奇。”(《留献之初得孙》)这次的梅兰芳大展,对绝大多数人而言,都应是“平生眼底未曾见”。一个艺术家的展览,可以办得如此“高标跨苍穹”,细数古今,恐怕只有梅兰芳等“二三子”。早年的梅党中坚赵叔雍在梅去世后撰《世界艺人梅兰芳评传》以为纪念,文章有云:“剧艺大师梅兰芳先生,不幸地已经成为历史上的人物,但艺术是永恒性的。试看屈原的《离骚》,李白的古风,顾恺之的《仕女图》,王维的《辋川图》……哪一种不是过了成千上百年,还是人们心目中所念念不能忘记的名作。”我以为,“世界艺人”是颇有见地的新提法。如果让我概括辛丑末、壬寅初的这个梅兰芳大展,我想用:世界艺人梅兰芳及其朋友圈。恰如其分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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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仓文夫制作的铜塑像
我曾经研究过梅兰芳逝世一周年时在故宫博物院武英殿举办的“梅兰芳艺术生活展览”(参拙文《苦学、革新与红专——关于梅兰芳逝世后的首次大型纪念展》),六十年前的那次纪念展规格高,展品富,影响大,被人津津乐道。但不必讳言,1962年的展览,时代感和局限性也是比较突出的,特别是政治色彩略显浓重。梅兰芳的系列海外演出,标志着京剧和中国文化走向世界。武英殿梅展,对梅的国外演出介绍是有主次之分的,用意突出了作为社会主义国家的苏联,而日本、美国的部分则相对简略,比例显得失调。又如梅兰芳访美期间,被美国的南加州大学和波莫纳学院授予荣誉博士学位,这原本是值得大书特书的,但故宫的展览对此只字不提,显然是有意的遮蔽……凡此种种,在2022年新春的“梅澜芳华——梅兰芳艺术人生展”上,都被处理得更周到、更全面、更得体了。风雨一甲子,梅华开新篇。六十年后的“梅澜芳华——梅兰芳艺术人生展”,在规模、展品、观赏形式、整体效果上,已经超越了历次的梅兰芳专题展,树立了新的标杆,也成为新中国艺术家大展中得未曾有的“这一个”。梁启超赞谭鑫培是“四海一人”,名副其实;而梅兰芳则是“四海弥天缀玉轩”(李释戡句),除四海之广大,更有弥天之浩淼,其功业和影响力,在戏曲史、艺术史上无与伦比。青史标格,方能成就。期待不久的将来,能出版一本精美的展览图录,为大展留下历史印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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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展一角
最后说句拽文的话:时日无多,盍兴乎来!再直白点儿就是:速来观展!一笑。
(文中图片皆作者在观展时所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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