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见过的外观最低调、最接地气的世界遗产。
墨西哥城的塔库巴亚区(Tacubaya)是一个中规中矩的中产阶级聚居地,它没有科约阿坎区(Coyoacán)的文艺气息,更比不上波朗科区 (Polanco)的繁华时尚,因此少有游客到访。
正值墨西哥城的旱季,午后的阳光很慵懒。一辆出租车载着我来到塔库巴亚。驶下主干道,进入一狭窄小街,似乎一伸手,便能摸到水果摊上金黄的菠萝。再拐上一条更小的街,窄得仅容一辆车通行。道路两旁看起来都是私宅,车刚从三位踢足球的小伙子身旁擦过,便停了下来。
“到了”,我自言自语起来。要不是在世界遗产中心官网上看过“路易斯•巴拉干故居和工作室”的照片,我根本不会把眼前这座不起眼的建筑和世界遗产联系起来。两层高的建筑外墙是平铺直叙的水泥墙,没有除水泥本色外的其它色彩,也没有装饰,和周围房屋没有什么区别。它不仅寡淡平常,甚至给人几分“城乡结合部”的感觉。
非科班出身的建筑师
在20世纪,路易斯•巴拉干(Luis Barragán, 1902-1988)不仅是墨西哥,也是全球最知名的建筑师之一。普立兹克建筑奖有“建筑界诺贝尔奖”的美誉,巴拉干于1980年荣获该奖,此后,贝聿铭、哈迪德、皮亚诺和王澍等也获奖。
瓜达拉哈拉是墨西哥第二大城市,那是柑橘、美人和龙舌兰酒之乡。巴拉干出生在城郊一户殷实的家庭里,高原阳光、疾风、村庄、修道院、自家的牧场……在他的心灵留下了深深的烙印。
让人有些意外的是,巴拉干并非科班出身的建筑师,他的本科专业是土木工程。本科毕业后,巴拉干多次游历欧洲,受到现代主义建筑风格的熏陶。现代主义建筑缺少装饰、直愣愣的线条和直角、简洁的平面、缺乏曲面曲线等特点都体现在他的建筑中。
但他又突破了现代主义建筑注重功能性、不重视情感情绪的藩篱,融入了墨西哥传统建筑的明快色彩、微妙的光影、不同材质的对比、园林和水景等,创造出让人一见难忘的全新风格,如顽石般静默,难怪又有“静默的建筑”之誉。
巴拉干设计的所有建筑都在墨西哥,其中,他的故居于2004年被列入《世界遗产名录》,成为少有的现代世遗私宅。
故居建于1947-1948年,本来是巴拉干为别人设计的,落成后,巴拉干自己却搬了进去。当时巴拉干还在设计墨西哥城南部的精英社区,他宁可不要更“高大上”的社区,而是选择了这栋位于中产阶级社区的建筑。巴拉干把自己的家作为“实验室”,几经改造,以实践自己的创意,并在这栋建筑里逝世。
从1994年起,几乎完整保留建筑和陈设原貌的巴拉干故居和工作室作为博物馆对外开放。公众需提前预约,并在向导带领下才能参观。我们的向导是墨西哥首屈一指的高等学府——墨西哥国立自治大学建筑系的研究生,名叫Carlos。
别有洞天:初识光与色
小心翼翼地穿上鞋套,从一扇不起眼的小门进屋,便置身连接内外的门厅。这一房间很窄,仅约一扇门宽,9位访客在里面有些拥挤,门上有一扇面街的小窗。巴拉甘对光影效果极为痴迷,善于利用自然光在室内营造或锋利或柔和的氛围。在电灯等人造光源的处理上,他喜欢将它们隐藏起来,常常是只见光影,不见光源。
向导Carlos让我们找找门厅中的灯在哪里。乍一看,这间小屋里没有什么地方可以隐藏灯啊。但仔细琢磨,左手边的墙体并没有连上天花板,在墙体顶部和天花板间还留有一小小的空间,看来灯只能藏在墙体顶部了。Carlos打开开关,果然不出所料,经过天花板漫反射后的光线轻轻撒泄而下。
上8级台阶,推开门,走入“电话间”,便陷入巴拉干的色彩旋涡中。我们所面对的墙体介于桃红和朱红之间,除了巴拉干,谁会给墙涂上这样的色彩?三扇门并排在墙上,从左至右分别通往早餐室、壁橱和正餐室。地面和台阶为黝黑的玄武岩,其它墙体为白色。整个建筑中的台阶都没有栏杆,很好地诠释了“极简主义”。
屋子一角有一方桌,方桌一边连着墙,除此以外并无桌腿。桌前有一朴拙的木椅,桌上放着一架旋转号盘电话机。黑白红三色、平面和立面交错、碰撞,和建筑外墙的寡淡形成鲜明对比,别有洞天。
走入早餐室,这是一个狭窄的小房间,放下一张长桌和两把椅子后就没有太多空间了。窗户外就是园林,窗户的下沿和我头部差不多高,屋里的人看不到园里的人,反之亦然。窗户下的木平台上立着5个装饰餐盘,其中两个盘子的中心各用不同字体的西班牙语写着“孤独”。
巴拉干不仅不惧怕孤独,还敞开双臂拥抱它。他认为人只有在孤独的时候才能发现并了解自己。他称自己的建筑是为不怕孤独、不躲避孤独的人设计的。巴拉干每天都在这间小房间里用早餐,墙体为普通的白墙,更衬托出孤独的意境。
早餐室隔壁便是正餐室,可容纳7人用餐。地上铺着明黄色地毯,一面墙为胭脂红。墨西哥有一种名为胭脂虫的同翅目昆虫,它们寄生在仙人掌属植物上,可用来制备胭脂红色素,用于食品、化妆品和药品中。墨西哥原住民很早便饲养胭脂虫以提取色素,胭脂红也曾是墨西哥重要的出口商品。这种奔放的红色自然颇具墨西哥特色。
起居室和园林
故居共有两层,其中,起居室和书房占据了两层层高。绕过一扇素色屏风,便进入起居室中。木地板光可鉴人,抬头看,天花板上密集排列着深色木梁,几乎构成另一个和地板相呼应的平面。沙发、矮书柜、咖啡桌、方桌、矮凳、小雕塑、毕加索《格尔尼卡》的复制品……多种家具和物品在这空旷的空间里也不显得拥挤,正如Carlos所说,这一房间的确让人感觉“空间如液体般静谧地流动”。
起居室和园林间被几乎和房间一样高的玻璃窗所隔,玻璃共有四块。向园中望去,起居室的木地板也几乎和园中的玄武岩地砖无缝衔接。这一大窗将葱茏的草木“引入”起居室,但窗户并不能打开,庄严地隔开了两个空间。
巴拉干很重视园林,整个故居占地面积0.12公顷,园林占比超过一半。在普立兹克建筑奖获奖感言中,巴拉干引用了法国景观设计师费迪南德·巴克的话语:“园林的灵魂是人类能享用的宁静的总和”。在一次采访中,他称“完美的园林,不论大小,都应该不多不少地包含整个宇宙”。
幽谧的园林一角, 巴拉干认为, “完美的园林,不论大小,都应该不多不少地包含整个宇宙”。
园林的一角颇为幽谧,四周高墙环列。绿色的爬山虎如瀑布,从墙上流下。一泓黝黑的水池上方,有一木方,木方中部有一道缝,流出一股水。在岸上,近腰高的陶罐如卫兵般排成阵列。Carlos说,罐上的青苔随旱季和雨季而枯荣,是巴拉干钟爱的季节“晴雨表”。
从书房到卧室
重返室内,和起居室相邻的便是书房。两间屋子间没有门,而是通过屏风和一人高的墙体相隔。书架上依旧陈列着巴拉干的藏书,现在看来自然都是老书了,泛出一层淡淡的黄。
目之所及的,也就是巴拉干曾看到的。我能想象出他从书柜中抽出书,再坐到书柜前单人沙发上的场景。目光快速扫过书脊,有关高迪等建筑大师的书自不必说,我还看到两本关于中国的书。由于不能翻阅,其中一本的主题未知,另一本则是介绍陵墓等纪念性建筑的。
书房中最具巴拉干特色的莫过于从墙上生出的13级台阶。这些台阶仅由松木板构成,没有额外的支撑、没有栏杆,窄窄的,仅够一人上下。台阶顶端,是一扇同样材质的窄门,仿佛能引人走入另一个世界。
此情此景,让我想到一幅巴拉干的肖像照,他右脚踩在最低一级的台阶上。现在我来到了原地,和照片对比,原来巴拉干是个大高个。照片中的他戴着黑框眼镜,像极了柯布西耶。
柯布西耶是现代主义建筑的主要倡导者,其风格影响了巴拉干的早期设计,他的17座建筑(包括朗香教堂等)被打包列入《世界遗产名录》。曾有记者问巴拉干觉得自己和柯布西耶像吗?巴拉干颇有深意地说:是的,我俩的眼睛是一样的。
我很想走上这一“悬空”台阶,但Carlos说现在不让走了。于是我们返回电话间,从那里上了二楼,卧室等私密空间便位于这一层。一处不经意的墙角,立着一尊人物塑像。塑像本身并不惊艳,但塑像正上方有一扇小小的天窗,经彩色玻璃过滤后的黄色散射光,照亮了这个本来黑暗的角落。
辗转来到一间小房间,这里便是书房台阶通往的地方。窗上有四块大小形状不一的木板,通过开合不同木板,可以营造出不同的光影和隐私感。
巴拉干的卧室和其它房间相比就显得平平淡淡,不仅色彩淡雅,陈设也简单。巴拉干是一位虔诚的天主教徒,他把一个十字架挂在了自己单人床畔的墙上。
巴拉干有时在卧室隔壁的小房间里消遣午后。巴拉干钟爱马,他还设计过颇为惊艳的马厩建筑。小小的房间里有不少马的元素:一幅马的画作和两匹不同的马塑像。不知道他是否见过唐三彩马,我想他应该会喜欢。
走上天台
踏着玄武岩台阶向天台走去。阳光被彩色玻璃过滤后,让逼仄的楼梯间里色彩浓郁得化不开。让人觉得自己如一只灌满水的气球,几乎马上就要爆裂。推门走上天台的一瞬间,如释重负。
低处的花园盛满长林丰草,高处的天台装着天空和云彩。
这里的每一边每一面都是高耸的墙体,三四米高,把我们的视线引向天空。墙体高低错落,进退转折。虽然都是平面和直线,却和呆板没什么关系。Carlos说,这一天台充分展示了巴拉干对平面行云流水般的驾驭。最初建成时,面对花园的一面并没有墙,可以俯瞰花园,后来才被巴拉干筑墙封闭成现在的样子。
起初,所有墙体都被涂成一水儿的白色,后来巴拉干给一些墙体涂上不同的红。墨西哥高原的阳光辣且猛,涂料用不了多久便会褪色。墙体需要仪式般地被一次次重新粉刷,才能保持巴拉干中意的色泽。
虽说巴拉干的建筑是静默的,但一阵微风拂过墙体,我听到了天空的声音。
参考资料:
1、http://www.casaluisbarragan.org/eng/en_visitas2.html
2、https://whc.unesco.org/en/list/1136/
3、http://globaldesignnews.com/architecture-of-silence-interview-with-luis-barragan/
(本文作者金文驰系美国密苏里大学自然资源专业博士,著有《博物之旅:山水间的自然笔记》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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