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中的春节祭祖习俗

《红楼梦》中的春节祭祖习俗
2023年01月21日 12:28 澎湃新闻

名列古典四大名著之首的《红楼梦》,确是一本奇书。书中不但有宝、钗、黛之间的缠绵爱情故事,还透过贾府内丰富的生活细节,反映出了清代康雍乾时期的社会现实。春节祭祖,便是其中之一。

新年祭祖

《红楼梦》里的贾府(包括宁国府、荣国府),号称“诗礼簪缨之族”。府内的许多重要活动,都与节日有关。比如第十七、十八回里的“元妃省亲”,选在了元宵佳节。第七十五回,也有贾府中秋赏月夜宴的描述。至于贾府的祭祖经过在书中更是占了两回(第五十三、五十三回)之多。

曹雪芹在书中提到的春节(古称“元旦”)祭祖,其实算是一个由来已久的传统风俗。晋代周处在《风土记》里记载,蜀地(今四川一带)在岁末要“祭先竣事,长幼聚饮,祝颂而散,谓之分岁”,南宋吴自牧在《梦粱录》提到,“十二月尽,俗云月穷岁尽之日,谓之除夜”,“士庶家不论大小”都要“祭祀祖宗”。甚至成书于明代的《三国演义》里也有这方面的例子。在小说里,周瑜巧使“美人计”,将刘邦羁在江东。于是刘备就以元旦祭祖为由对孙夫人说,“念备一身飘荡异乡,生不能侍奉二亲,又不能祭祀宗祖,乃大逆不孝也。今岁旦在迩,使备悒怏不已”。刘备想回荆州,但东吴必定不会放刘备走,后来孙夫人给刘备出的主意就是借口元旦在江边祭祖,随后不告而别。至于清代中后期成书的《燕京岁时记》则说,“(十二月三十日)世胄之家,致祭宗祠,悬挂影像。”其情形正与《红楼梦》里的贾府相合。

《红楼梦》里的贾府,刚近腊月,就开宗祠、打扫、抬彩屏、擦供器、布置祠堂,开始为祭祖仪式做准备了。宗祠位于“宁府西边另一个院子,黑油栅栏内五间大门,上面悬一匾,写着‘贾氏宗祠’四个字”。正堂上“影前锦帐高挂,彩屏张护,香烛辉煌;上面正居中,悬着荣宁二祖遗像,皆是披蟒腰玉;两边还有几轴列祖遗像”,还“列着些”看不真的“神主”。这些自然就是所祭之祖了。

这些神主、遗像或者牌位的排列,当然是有讲究的。家族始祖因为他是本族得以发达的鼻祖,所以其灵牌永久居中不变。《红楼梦》里贾家之所为成为“百年望族”,全赖贾源(荣国公)与贾演(宁国公)两兄弟的“武勋”,所以“荣宁二祖遗像”就悬在正居中处。始祖以下的祖先,则是“易一世一迁”的办法。始祖灵位左侧摆放第二代,右侧摆放第三代,第四代置于第二代一边,第五代又回到第三代一侧,以下以此类推。左侧称“昭”;右侧称 “穆”。这种灵位摆放原则,《礼记·祭法》称之“昭穆制”。

电视剧《红楼梦》里的荣、宁国公牌位

贾家从荣、宁两国公算到贾宝玉不过第四代,祠堂里供奉的牌位自然不多。若是按小说的结尾所述,贾兰中举复兴家族,这就已是第五代。随着时间的推移,祖宗的灵位总有一天会摆不下,这可如何是好。古人对此也有办法,所谓“亲尽则祧”是也。为避免祠庙供奉的牌位过于拥挤,根据祭祀世代的限制,把超过祭祀代数的祖先的牌位从庙中撤出,移入后堂“寝”或附室。

换言之,祖先的地位,其实也不平等。即便是皇帝的宗庙(太庙)也是如此。除始祖外的神主,凡辈分远的要依次迁入祧庙中合祭;只有建立不朽功业的祖先永不迁移,叫做“百世不祧”。就拿清代来说,从太祖努尔哈赤到高宗(乾隆帝)弘历,清朝的前六代皇帝统统 “百世不祧”,这就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惯性。比如道光皇帝遭遇了鸦片战争的惨败,连自己都觉得死后“断不可行祔庙之礼”。结果驾崩之后,当时任吏部侍郎的曾国藩带头反对,“(道光帝)功德之弥纶,又当与列祖列宗”云云。结果,道光帝还是成了“百世不祧”的“清宣宗”。不难想见,之后的咸丰帝、同治帝、光绪帝三朝也是如法炮制,个个都是“百世不祧”。幸而宣统帝在1912年宣告逊位,这才终结了太庙有朝一日会摆不下历代“百世不祧”的清帝牌位这一滑稽难题。

清代太庙

长幼尊卑

有道是“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在古人的眼里,祖先最大的功绩就是繁衍了后代。因此,在中国传统文化里,祭祀祖先是件了不得的大事。族人必须按时参加祭祖,不可随意缺席。1920年湖北的《江陵邓氏宗祠条规》就规定,“祭日除老弱废疾不与祭外,自十岁以上均晨与入祠,随班行礼。有故不到者,先期告知值年人。”这与《红楼梦》里的情形相差无几。整个家族里的成年男子都需要参加宗族祭祀,就连平日在道观里与道士们胡混,一心想当神仙的贾敬,在祭祖时也只能专程回府。实际上,这场祭祖活动还真少不了这位宁国府里的贾敬。这是因为他是“主祭”。除夕之夜,在贾敬的主持下,奏乐、焚香、奠酒、三献爵……按礼制仪程,有条不紊地一项一项地进行。

电视剧《红楼梦》贾家祭祖

而从辈分来看,贾敬与荣国府的贾赦、贾敬是同辈。他们的父母分别是贾代化与贾代善、而《红楼梦》里的贾母(史太君)则是贾代善的夫人,辈分要比贾敬还高。之所以“主祭”会轮到不务正业的贾敬,只是因为他是长房嫡子,须以宗子身份主持祭祖活动而已。对此,清代徽州的《茗洲吴氏家典》也有记载:“夫宗之法自右有之,所以一统宗也,以长以嫡,而贵贱贫富勿论焉”。

这其中的“以长以嫡”,其实就是宗法制度的核心。这套制度渊源于氏族社会的父系家长制,而在西周时期成形。周天子既掌握着王朝的最高权力,又是整个姬姓家族的大族长。其王位由其嫡长子(正妻生的长子)继承,世代相传,保持其宗主地位不变。至于正妻生的长子以下诸子及妾所生子皆称为“庶子”,没有继承王位的资格。即便如大名鼎鼎的周公旦,因为只是周文王的第四子,所以也只能在侄子周成王年幼时摄政而已。

实际上,大多数周天子的庶子,都成了分封的诸侯。其实周公本来也要去做诸侯(周成王将鲁国封给他),只是因为周公需要留在朝中,因此其长子伯禽就代父赴鲁国就任了。从这个例子也可以看出,诸侯虽然对天子为小宗,但在本国又是无可置疑的大宗了。国君也由嫡长子继承,余子分封为卿大夫。比如楚国国君是芈姓熊氏,与之同出一源的芈姓小宗为了与之区别,便称为昭、屈、景三氏(所以大名鼎鼎的屈原是“芈”姓、“屈”氏)。再往下,卿大夫对于诸侯为小宗,在其本家则为大宗,其职由嫡长子继承,余子为士。这就形成了一个由天子、诸侯、卿大夫到“士”的“金字塔”式的等级宗法社会。

周代宗法制度示意图

宗法制度发展到封建社会晚期,更加强调“国”与“家”的高度统一。一个家庭以父亲为首,这是“父权”,一个宗族以男性族长为首,这是“族权”,一个国家以皇帝为首,也就是“皇权”。皇帝既是皇族的宗主,又是普天下臣民的君主。所谓“普天之下,莫非王臣”。其中的上下分明,等级森严在《红楼梦》里也有清楚的体现。“只见贾府人分了昭穆,排班立定。贾敬主祭,贾赦陪祭,贾珍献爵,贾琏贾琮献帛,宝玉捧香,贾菖贾菱展拜垫”。“当时凡从‘文’旁之名者,贾敬为首;下则从‘玉’者,贾珍为首;再下从‘草头’者,贾蓉为首;左昭右穆,男东女西;俟贾母拈香下拜,众人方一齐跪下”。因为贾演是兄长,宁府一系是贾家的长房。所以由贾敬主祭,而贾赦是二房(荣国府)的嫡长子,在宗族里位居第二,故而由他陪祭。至于贾氏宗族其他子孙,皆按辈分与昭穆次序行祭拜礼。其中的每一代,为首的都是宁国府(长房)的嫡派子孙(贾珍、贾蓉)。宗法制度下的亲疏等级是一目了然的。

电视剧《红楼梦》贾敬主祭

演剧娱神

另外,《红楼梦》第五十三回的回目写作《宁国府除夕祭宗祠 荣国府元宵开夜宴》。这其实不是孤立的两件事。元宵夜宴时,贾母请了女先生说书,又听了戏。这是因为,进入清代以后,宗族在祭祀活动的同时伴以演剧已是很普遍的现象。乾隆年间,浙江萧山汪氏宗族在其《大宗祠祭规》中定有“春秋演剧”的祭祖例规。到了清代后期,婺源县(今属江西)段莘村汪姓在每年新春都要举行祭祖典礼,为了配合祭祖典礼的盛大活动请来戏班演戏,从正月十三日开始到二十三日结束。随着演剧日趋频繁,甚至祠堂中也开始出现固定的戏台。譬如安徽省祁门县现存的就有新安乡洪家村敦化堂古戏台(清道光年间修建)、新安乡李坑村大本堂古戏台(清同治十三年修建)、新安乡叶源村聚福堂古戏台(清同治年间修建)等等。这是因为人们相信祖先神灵的存在,更相信祖先也有娱乐的需要,就必须要建立戏台供祖先欣赏戏曲。将好戏奉献给祖先和神祇,也是为了获得他们的庇护。

电视剧《红楼梦》元宵夜宴听戏

荣国府的元宵开夜宴,唱了《西楼·楼会》《八义·观灯》等戏。前一部可说是才子佳人戏,写书生于鹃与青楼女子穆素徽的爱情故事。最后于鹃中状元后,在侠士胥表的帮助下,两人终成眷属 。而《八义》又叫《八义记》,根据大名鼎鼎的杂剧《赵氏孤儿》改编而来,讲述义士公孙杵臼与程婴为主的八义士鼎力相救,不惜自我牺牲以救得“赵氏孤儿”性命的故事。

在《红楼梦》里的贾府,戏曲的演出活动是经常进行的。大凡年节喜庆、生辰寿诞,贾府都要安排戏曲演出。《红楼梦》有十几回都提到贾府的戏曲演出。贾府里饱食终日的主子们当然有各种娱乐活动,但最经常的娱乐还是看戏或听戏。不过,祭祀演剧的剧目,是有讲究的。浙江余姚半山毛氏宗族在其《大宗祠规例》就规定,“宗祠演戏侑神,以忠孝节义等剧为主”,而对“佻达奸邪之类,非所以敦教化厚风俗也,当重戒之。”可见,宗族强调演剧的教化作用。荣国府听的《八义》,自然是符合这个要求的。

当然,再怎么讲“忠孝节义”,戏曲毕竟还是一种娱乐活动。《乾隆石城县志》就记载 ,此县“祠祀春祭之日”,“必演戏剧”。结果,那些“就塾未及一月”的读书少年,“借祭祖之名以观剧为事”,结果听戏入了迷,以致荒废了学业。好在这个问题对《红楼梦》里的贾宝玉而言大概是不存在的。书中明白写着,《八义·观灯》“正在热闹之际,宝玉因下席往外走”,看望留守怡红院的袭人去了。

贾府这场内容丰富的祭祖,从除夕日一直忙到正月十七日族人“又过宁府行礼,伺候掩了祠门,收过影像”,直到“掩了祠门”,才算真正地落下帷幕。在一些《红楼梦》研究者看来,元宵夜宴演剧,正是整部小说中贾府繁华极盛的顶点,以后就开始走下坡路了(第五十五回开篇就说王熙凤小产有恙)。曹雪芹如此安排,大约也正是体现了春节祭祖活动,在清代社会中所扮演的重要角色。

参考文献:

程维荣:《中国近代宗族制度》,学林出版社,2008年6月

夏航:《〈红楼梦〉折射清朝宗法制社会文化》,中央民族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8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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