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剖“老太太”——马王堆辛追夫人的身后事

解剖“老太太”——马王堆辛追夫人的身后事
2024年07月04日 10:55 澎湃新闻

从我有印象开始,侯良先生就叫辛追“老太太”。但辛追去世的时候也不过50岁出头,放到今天根本称不上“老太太”。只是在古代,50岁算是一个比较大的年纪了,毕竟古语有“五十知天命”。她也应该做了祖母,成为家族的大家长。不过侯良先生的解说词也会自相矛盾:“这老太太年纪不大,但是一身毛病。”

一号墓的挖掘工作以辛追的棺材离开墓坑到达湖南省博物馆为终点,自此辛追离开安葬她两千年的马王堆。辛追的棺材初到博物馆的时候,正值长沙初夏,温度逐步上升,不仅热,也很潮闷,对尸体保存很不利。王㐨先生出了一个“缓兵之计”,每天去冰库买冰回来,把敲碎的冰块装入塑料袋里放在“老太太”周围,大的冰块用盆子装着,放在她下面,这样她周身的温度基本维持在12℃左右。但在物资不够富裕的1972年,每天买冰到博物馆给老太太降温,是一笔巨大的开销,有时候有钱都不一定能买到冰。

侯良先生咨询过北京、上海的微生物研究部门,但对方都回答没有古尸保存经验。这时候,正好湖南医学院青年教师刘里侯来找他,跟侯良先生说他们学校复课后,解剖课没有尸体,能不能把古尸给他们上课用。侯良先生忽然想到医院对保存尸体有经验,不如就借机找他们帮忙保存。于是他就和刘老师说了一些图博口王冶秋先生对保存古尸的指示,以及古尸的文物价值。刘老师回到医学院人体解剖教研组,跟王鹏程副教授报告了这件事。王教授第二天和另一位青年教师曾嘉明在刘老师的带领下来到省博物馆,了解具体情况。

5月8日,王教授带着药品和用具再次来到博物馆。他首先对辛追遗体做了胸、腹腔的穿刺,用来做微生物的分离培养试验。接着,对她做了一个基本的体检,像活动她的四肢,发现关节都还保持了一定的灵活度。

在将辛追遗体经过流水漂洗和7℃的水浸泡后,王教授开始给辛追做防腐注射工作。先是动脉注射,在辛追左腹股沟皱褶下方的股动脉投影线上做出切口。切开后,王教授看到辛追的皮下结缔组织、皮下静脉、股鞘都很清楚,股动脉颜色几乎与新鲜尸体一样。王教授用普通注射器往辛追的动脉内推注,感到动脉管腔畅通无阻。一共注入福尔马林、酒精、甘油为4∶2∶1的混合防腐液300毫升。

接着是局部注射,由王教授在辛追的颅腔、胸腔、腹腔以及躯干、四肢等部位的软组织内进行。进行手臂血管注射的时候,可以清晰地看到药水在辛追的血管里流动。此次局部注射一共注入防腐液4700毫升。

5月17日,王教授对辛追进行了第二次防腐处理。他先给老太太的牙做了检查,然后给她做了X射线摄影。这次主要向体腔和各部位做局部注射,一共注射防腐液5000毫升。

6月9日,王教授给辛追遗体进行了第三次防腐处理,注射部位和防腐液用量跟第二次类似。接着王教授用绷带和纱布包住“老太太”,把她放在4.5%-5%的甲醛溶液中,并采取了避光措施。这个时候,为了避开博物馆里趋之若鹜的参观者,辛追被转移到了湖南医学院,一躲就是半年。直到李政道先生来参观,辛追才回到博物馆。

三次防腐处理和检查后,湖南医学院对辛追的状况有了一个基本了解,撰写了《长沙马王堆一号汉墓尸体医学研究的初步报告》:

辛追性别为女性,身高154.5厘米,因缩水,体重为34.3公斤,估计生前有50公斤。头、颈、躯干、四肢保存无缺,全身湿润。上臂、大腿等部位的软组织比较丰满,且有一定的弹性。皮肤没有糜烂,面部及双足裸露部分呈土灰色,躯干和肢体有衣服遮蔽的部分呈灰白色。尸体的硬度,相比一般的福尔马林固定尸体软一些。

她的头顶戴着假发,前面写过陪葬品中有备用假发。她的假发不是简单戴在头上,而是和真发编在了一起,编的方式叫做“次”。发髻上插了梳形笄三支,质地分别为玳瑁、角和竹。她的前额及两鬓还有木花饰品29件,出土时已经散乱,无法复原。在古代像这样编发是要面见诸侯、皇帝,给辛追编这种发式下葬,自然是希望她和利苍地下团聚。

为了不影响尸体外形和尚未剥离的周身衣物,仅仅在皮肤、动脉、静脉、神经、舌、骨骼肌、会阴、直肠等部分取了小块组织,作为研究、观察样本。没有剖开胸腹腔,进行内脏观察和组织采取。根据对小块组织的观察,发现尸体最初有一个腐败、自溶的过程,但是到了一定程度后又停了下来。因为纤维性结缔组织基本保存了正常的形态,所以器官的轮廓得以保存。加上骨骼系统非常完整,整个人体的基本形态也就保存了下来。

根据X射线鉴定、组织学鉴定、牙科鉴定综合结果,初步判断出了辛追去世时的年纪。通过X射线看她的颅缝,可以看到人字缝和枕乳突缝、冠状缝和矢状缝已经封合。按一般规律,人在30岁后颅缝开始封合,依次是矢状缝、冠状缝、人字缝、枕乳突缝,到50岁有部分颅缝,尤其是外板,没有封合。她两侧的第一肋软骨有明显的钙化情况,其他各肋软骨也有少量到中量钙化,这一变化也是从25-30岁开始。第2-5腰椎椎体边缘和右胫骨外侧平台都有轻度骨质增生,这也是40岁左右才会出现的情况。

从胫骨取了一小块做骨磨片的哈弗斯管管径测量,选出合乎标准的5个哈弗斯管,测量结果显示管径平均直径为43.4微米。根据1964年版《法医学》,这个直径指向的死亡年纪在50岁上下。

根据前牙磨损情况,也可以推测死亡年龄在50-60岁。综合上述三种鉴定结果,辛追的死亡年纪大致在50岁。

还有对棺液的初步研究。棺液呈棕黄色,有绿色荧光,沸点接近100摄氏度,比重为1.032,pH值为5.18。蒸馏后,馏出液的pH值为4-5,酸度为0.087。残留溶液中有很多沉淀物,没有古代防腐常用的汞等重金属和砷等化学元素,还有大量钙盐、磷酸盐,少量氟离子、钠离子、铁离子。至于酸,可能是挥发性的有机酸。

多种实验证明,棺液虽然有轻度的杀菌作用,同时缺乏营养物质,可以抑制微生物的生长和繁殖,但没有很强的防腐作用。

这份报告给未来的解剖工作提供了不少有效信息,为确定解剖方案奠定了一定的基础。王冶秋先生曾经传达周恩来总理的指示:“古人在有限的条件下可以保存两千年,根据现在的条件,能不能至少保存两百年?”

王鹏程副教授等医学专家认为,如果要保存200年,首要的就是进行解剖,至少得把内脏取出来,这样更便于保存。因此,专家共同写了《关于马王堆西汉女尸解剖问题的请示报告》,在1972年11月14日上交国务院图博口,但未见批复。11月22日,李先念副总理夫妇陪同尼泊尔首相基尔提·比斯塔及夫人来参观马王堆,前一段参观随行陪同人员众多,等到了院子里参观无处安放的巨大椁木时,侯良先生趁机跟李先念夫人林佳楣说:“医学专家认为女尸必须解剖,否则内脏会变坏,报告已经上送了,请你帮我们催促一下。”她答复道:“我一定办。”

参观过程中,李先念副总理也提了三个问题:古尸这样陈列保不保得住?这么多的漆器能不能保得住?这么多椁板堆放在露天能不能保得住?侯良先生都回答他:“保不住。”他又问:“那有什么办法吗?”侯良先生说:“王冶秋同志的意见是,要建一座具有恒温恒湿设备的现代化文物库房。”李先念副总理说:“那你们就写个报告来吧!”

他和夫人回到北京后,林佳楣女士跟国务院秘书长说:“我们刚去长沙看了马王堆的老太太,老太太变瘦了,需要赶快解剖。”李先念副总理也对解剖报告做出批示:“拟同意,请总理批示。去长沙看过尸体,她已在逐渐变干,他们也曾提出解剖。”报告很快到了周恩来总理面前,他做出批示:“王冶秋同志,请邀有关同志和专家再议一次。如同意,就请提出一个工作小组名单,协助湖南医学院进行报告中所提的和追加的各项安排、调度。”

12月6日,在王冶秋先生的组织下,各方面专家、学者聚集到长沙,有政府、考古、医学、新闻、电影工作者40余人,包括最初确定马王堆有汉代古墓群的夏鼐先生。为了确定最终的解剖方案,一共进行了四次激烈的讨论。

第一次讨论的主要问题是到底要不要解剖辛追遗体。专家对解剖抱怀疑态度,因为解剖的目的是更好地保存古尸,但是现在对古尸内部的腐坏程度并不清晰,比较担心里面保存情况太糟糕,一旦打开,就造成不可挽回的后果。同时,在解剖之后,怎样保持外形不变,也是一个难题。要用什么做内部填充物?要用什么材质的线缝合?这些都是问题。解剖之后,又应该怎样保存?是水泡,注入塑胶,还是有机玻璃固定?第一轮讨论,似乎让疑问变得更多了。

第二次讨论的主要问题依然停留在要不要解剖上,以及通过解剖应该达到什么样的研究成果。要做好解剖的准备工作,应该在解剖前把可以做的检查更为仔细地再做一次,像X射线摄影尽量拍得更清楚、更全面。通过解剖,应该判断出她的具体死因以及一些更为深入的病理。

第三次讨论则围绕着湖南医学院提出的具体解剖方案,共108项,主要讨论了如何进行解剖,从哪里下刀,应该是大切口还是小切口,哪一种方案最为保险。保护古尸的原状仍然是第一位,第二位就是尽可能地获取更多的科学资料。

第四次讨论做出了一个总结,解剖需要在保存尸体完整的原则下、在X射线摄影结果的指导下进行,主要目的是探索内部的状况,可以先用小切口,再根据具体情况扩大切口。解剖的主要目的是找科学资料,研究古尸对现代医学的启示。

最终的解剖报告中提出的方案,共有7项要点。

第一,必须保护外形不变,尽可能取出脑和内部器官、组织。通过多方面的检查,来确定死因、防腐原因等医学问题。

第二,在解剖前,做好全面的准备工作,避免一些不必要的因素影响解剖过程和结果。

第三,解剖前需要由眼科、耳鼻喉科、皮肤科、妇产科、口腔科及放射科医生,在古尸表面进行全面检查,重新拍摄全身X射线照片,以帮助解剖。

第四,不采取严重破坏颅骨完整性的病理解剖常规开颅方法,而是先在颅骨额骨鳞部手动钻孔,通过这个小孔探查内部情况,找到脑组织,再结合X射线检查结果找到合适的部分锯开小窗,取出脑组织。同时,为了保护眼睛的外形,不从颅内以破坏颅骨为代价切取眼球后半部。

第五,从剑突下腹正中造15厘米切口,视察内腑情况。如果内脏尚存,可根据实际情况扩大切口取出。这一解剖过程可以拍成电影记录下来,证实内脏的原位状态。为了不破坏脊椎骨的完整性,不切取脊髓组织。

第六,解剖、电影工作者和其他相关工作人员,需要在统一指挥下,严格分工,紧密配合。必须有计划、有步骤地进行解剖工作,这样才能力争尽早结束解剖,避免古尸因暴露而可能受到的微生物、强光影响。

第七,取出内脏后,在体内填塞消毒敷料和防腐剂。要选耐用的丝线,进行外科缝皮。几个院校交流后,决定配置一种有效的防腐固定液,将古尸浸泡在玻璃棺内,存于湖南省博物馆内。要定期检查古尸状况,并更换防腐液。

经过国务院批示,1972年12月12日,解剖辛追的工作正式开始。工作人员先是在上午为辛追做了脱水处理,然后由五官科、皮肤科、妇科等医生进行检查,并详细记录,拍摄电影、照片。当天下午,工作人员将“老太太”送到中国人民解放军第163医院进行X射线检查,拍摄电影、照片。当时该医院也算是在郊区,离博物馆有差不多10千米距离。之所以要这么大费周章,是因为该医院的X射线检查设备较好。之前外交部招待在京的各国驻华工作人员观看马王堆纪录片《考古新发现》的时候,有人指出古尸的第一次X射线拍摄用的是一台20世纪20年代的小型旧式X射线机。当时辛追被热情的观众堵在了博物馆,实在没办法,只能用便携的小型X射线机进行检查,所以这次一定要用最好的设备。

12月13日,工作人员集体观看了X射线照片,根据更为详细的古尸情况对解剖程序做出相应的修改。从体表检查中,大家得出了一些结论,例如老太太生育次数不多。另外专家学者都比较好奇她鼻子塌了,到底是生前还是死后造成的。她一度被怀疑患有梅毒,但是梅毒是明朝后才传到中国。五官科检查后发现她鼻中隔完好,这也证明老太太没有感染梅毒。

12月14日,解剖人选最终确定,大家在解剖现场做了最后的准备,当天晚上就在博物馆二楼进行了解剖。

按照解剖方案,先为辛追做开颅手术,由湖南医学院第一附属医院神经科主任曹美鸿主刀。他们先在辛追的头发中间理出一条马蹄形弧线,然后沿着弧线切开大半圈,将头皮翻向一边,黑色颅骨即呈现出来。之后他们再用钻具沿着马蹄形钻了6个洞,接着用钢丝锯穿入两个孔,锯起颅骨,大概30分钟后锯下掌心大小的骨板。揭开后,灰色的硬脑膜露了出来,摸上去已经没有弹性了。拨开脑膜,露出白色丝状物,脑髓犹如豆腐渣一般。将脑髓取出后,解剖人员发现辛追的脑组织保存基本完好,淡黄色大脑分叶还能分辨,大脑镰、小脑幕都很清楚。最后解剖人员将辛追的头骨复位、固定和缝合,头发覆盖后就看不到解剖痕迹了。

剖腹手术责任重大,解剖报告还会上交国务院周恩来总理,所以一时难以找到主刀人选。侯良先生回忆道,当时一个年轻人自告奋勇站出来主刀,他就是湖南医学院病理学教研组主任彭隆祥。后来,他们成了好友,我印象里侯良先生生病的最后两年,他到医院和家里来探望过。

手术前,解剖人员先用酒精棉球擦洗了辛追的腹部。侯良先生说切开腹部的时候,很像在切腊肉,皮肉较厚,似有一点粉色。彭隆祥医生伸手到腹腔内,一下就将全部脏器取出。担心了那么多天的事情,居然就在瞬间完成了。

彭隆祥教授

12月15日下午到17日下午,解剖人员召开了解剖后的三次会议,介绍了古尸的概况、脏器的保存情况以及更详细的X射线照片结果,确定之后的研究方向。报告中提出了5个主要研究方向:女尸的保存程度;女尸的病理变化及死因探讨;有关墓内的中医中药研究;女尸及内脏标本保存的防腐措施;女尸防腐原因。其中涉及的研究,需要寻求其他地方院、所的帮助。1973年1月6日,解剖报告上交国务院,1月15日国务院做出了批示。

3月25日至4月3日,来自北京、上海、武汉、广州、南京以及长沙本地的35个医学院校、研究单位共83人,到长沙出席了科研成果汇报会议。

从保存情况来看,遗体头、颈、躯干、四肢都保持了比较完整的外形,全身润泽,皮肤完全覆盖,呈黄褐色,摸着细腻。大部分毛发都在原位,手指、脚趾纹路都清晰。皮下脂肪丰富,软组织还有弹性,部分关节也可以活动。眼球脱出、口张开、舌头突出、直肠脱垂这些现象,证明她死后有过短暂的腐坏过程,但是后来停止了。大脑已经缩小约一半,其他脏器都保存了完整的外形,位置也基本正常,但也都有缩小变薄的现象。

通过X射线照片,可以清晰地看出全身骨骼完整,骨头也基本在正常的位置,但有骨质疏松的现象。四种基本组织的保存状况不太一样,结缔组织保存最好,尤其是细胞质成分。肌肉组织次之,神经组织和上皮组织大多已经自行溶解。绝大多数细胞也都解体,软骨细胞数量存留最多,有的细胞膜、细胞核都清晰可见。一些高分子保存了原本的结构和性质,像胶原纤维和肌纤维都还有较为完整的蛋白质分子。脑、肝和全身脂肪组织中还有部分胆固醇,大家真的要注意自己的胆固醇,两千年都消不掉。

开头就写了,侯良先生常说一句有点自相矛盾的解说词:“这老太太年纪不大,但是一身毛病。”她到底有多少病?首先是全身性动脉粥样硬化,胸动脉、滑车上动脉、子宫动脉及肾动脉内膜面都有黄白色粥样硬化斑块。腹主动脉的斑块最多,有的还形成了溃疡,有血栓样物质附着。动脉硬化到这种程度,自然会有相关疾病,如冠心病。左冠状动脉堵塞非常严重,达50%-75%。还有多发性胆结石,多处管腔内存在结石。她体内还蓄积了铅、汞,胆囊隔畸形,两肺存在广泛性炭末沉着,左肺上叶及肺门有钙化灶。尺骨、桡骨远端骨折畸形愈合,腰椎间盘突出或变形,还有陈旧性会阴裂伤。

她也有血吸虫、蛲虫、鞭虫等寄生虫感染疾病。这一度引发了讨论,作为一个养尊处优的富贵人,怎么会感染劳动人民才会有的寄生虫疾病?难道她年轻时也下田劳作过?但这种病更有可能是通过生活用水感染的。

她的食道和胃肠道里一共有138粒半形态饱满的甜瓜子,可以表明她是吃了甜瓜不久后去世的。进行病理解剖的时候,解剖人员发现她全身脂肪组织也都比较丰满,没有慢性消耗病或者长期卧病在床的征象,也没有肿瘤、脑出血、暴力导致的畸形。所以,她应该是猝死的。结合解剖的情况来看,可能是辛追在午后吃着甜瓜消暑的时候,胆结石造成胆绞痛发作,从而引起冠状动脉痉挛,导致急性心肌梗死。

解剖过程

一号墓中的三类昆虫,也可以证明她去世的时间是夏天。墓室中的钩纹皮蠹与米象两种昆虫,虽然四季都会出现,但从虫期和生活规律来看,应该处于越冬期和繁殖期之间,可能是夏季。从随葬食物—白茅的生长情况来看,当时也是夏季收割期。而在白茅中发现青蜂残骸,说明白茅可能是临时从田间割来的,所以夹杂青蜂。根据青蜂会偷偷产卵在其他蜂巢内的习性,可以断定此时也是其他蜂类筑巢和繁殖的季节,即夏天。

那么,千年不朽的谜底,到底是什么呢?

可以用四个词来解答:深埋、密封、缺氧、无菌。

这四个词存在因果关系,深埋、密封造就了缺氧、无菌的环境。前文已经写过,其中有必然因素,也存在偶然因素,毕竟不是每一个墓葬都能这样完好地保存。

按古代的丧葬传统,她被深埋于20米深的墓室及密闭的棺椁之中。在墓室周围填白膏泥,这是保障墓室密闭性能的重要条件。她去世的时候,侍者怕她在地下衣物不够,给她穿了20层衣物,并且严密包扎,把棺材里塞得满满当当,这样也就一定程度上隔绝了空气。封棺后,早期的腐败过程很快消耗了氧气,棺材的密闭性强,形成了缺氧环境。而尸体脂肪、丝织品蛋白的分解,产生了很多有机酸,让整个棺内环境变为酸性,不利于腐败菌的生长,所以腐败到一定程度就停止了下来。体内的汞、铅有一定的防腐作用,棺液也有一定的防腐作用。但也有一种说法认为,棺液是后来自行形成的,而不是古人注入的。

墓室封闭后,陪葬的食物也开始腐坏,逐渐消耗了墓室内的氧气,嗜氧菌受到抑制,厌氧菌繁殖。有机物在厌氧菌的作用下,产生了大量可燃气体,也就是最初没有采集到的可点燃蓝色火焰的气体,以沼气为主。最终厌氧菌也自行死去,形成了一个类似真空的环境,将陪葬品和辛追一同封印于时间之外。

当辛追遗体成了文物,需要至少保存、展览200年的时候,地下的一些环境就缺失了,要保存下去具有一定的难度。当时湖南医学院拟定了一个保存液配方:甲醛、中性蒸馏水、95%酒精、甘油按1∶3∶2∶2的比例配置,一共8000毫升,7740克。从这个保存液配方来看,就需要0.25056立方米的玻璃棺,合计重242.417千克。

5月16日,侯良先生奉命去上海找有关单位研究防腐液的配方、防腐液和有机玻璃棺之间相互影响的问题。借着当时全国的“马王堆热”,他在各个相关单位做了不少发掘和研究报告,大家对马王堆都有极大的热情,所以也尽量满足他的请求。

现在辛追已经在湖南博物院住了近50年,我记得2000年过后不久,最迟不超过2005年,还有新闻说老太太可能保不住了,出现了变化。侯良先生当时也参加过一些会议,研究、讨论更新的保护方案。比起我小时候第一次见到“老太太”,近几年看到她,的确觉得她干瘪和苍白了不少。这是无法逆转的自然规律,她从安葬地下的贵妇变成一件文物,就必然会发生变化,地上的事物远没有地下长久。

有时候,我也会思考老太太最开始被发现时讨论的一个问题:古尸算不算文物?

世界范围内,有不少古尸型文物。这些古尸型文物,要么集中反映了一种文明,要么本身有着比较丰富的故事值得挖掘,要么是某个重大地质灾害的证明。最为著名的是木乃伊,它代表了一种独特的文化。还有冰人奥兹,他背后藏着未解的谋杀谜案。维苏威火山爆发,也留下了不少古尸型文物。国内还有著名的“楼兰公主”,她象征一个消逝的文明。

辛追遗体最大的价值也许是,作为一具2000年的古尸,她的自然保存状态在世界范围内都是极其罕见的。这背后折射的还是人类对于永生的执念,就算成了尸体,也要追求不腐不朽的奇迹。不过我发现很多观众看到辛追遗体的时候,都略带惊慌和失望:原来2000年的不腐不朽是这副尊容?人总是容易对于奇迹有太多的奢望。辛追能有今天的模样,并从一个湮灭在历史长河里的普通贵妇,成为举世闻名的“老太太”,已经是真正的奇迹了。

(本文摘自侯弋著《马王堆考古手记》,中信出版集团,2024年4月。澎湃新闻经授权发布,现标题为编者所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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