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一部历史题材的网络小说,《长乐里》前半部分与传统的历史小说无异,纷繁复杂的政治力量聚集在上海的政治舞台,长乐里弄堂中的市井小民挣扎在时代的漩涡中。后半部分则具有网络小说的典型特征,以穿越时空的手法实现革命正义。
在主人公赵殿元与杨蔻蔻的暗杀行动进行到高潮时,杨蔻蔻不知所踪,赵殿元乘着电车穿越到了二十一世纪的上海,看到了他们梦想中的盛世繁华。当赵殿元看到外滩的东方明珠大厦整个侧面变成一面屏幕,打出“我爱上海”的字样时,他脑海里浮现的是自己与杨蔻蔻在1941年并肩望着江水与日军军舰时的对话。
“你喜欢上海吗?”
“我爱上海,我爱这座城市。”
“爱上海,就留在这里,保卫她,建设她,总有一天,我们会胜利。”
时空的交错重叠让整部小说的民族精神与爱国情感在此刻得到释放。
骁骑校在采访中透露过自己的创作冲动来源于一幅漫画,左边是1937年的断壁残垣,有一个穿着破破烂烂的小女孩,右边是2017年南京的高楼大厦,有一个穿着漂亮雪地靴、羽绒服的小女孩。由此他想象一个从山河破碎动荡年代走来的年轻人看到今日盛世中国的复杂心情,也完成了由图像的时空拼接到文学叙事中的时空穿越。
故事时空:民国上海的风俗画卷与传奇人物
小说前半部分最引人入胜的莫过于对民国上海风俗人情的刻画,以及人物身份的传奇性。故事最重要的两个场景是长乐里和潘家花园,长乐里29号是电工赵殿元的居住地,作为典型的石库门建筑,二层阁亭子间晒台一应俱全,密密麻麻住着十户人家。“上楼的木梯陡峭狭窄,连整个脚面都安置不下,只能侧身子弓着腰,抓着栏杆如同登山一般攀爬上去。”颇有意味的是,赵殿元穿越到二十一世纪,长乐里的很多空间景观仍旧如是。
潘家花园是赵殿元冒充的潘家少爷潘骄的居住地,与长乐里一墙之隔,但黑色铁门打开的仿佛另一个世界。“汽车可以开到大门口门廊下。洋楼一楼进门就是舞厅和餐厅,黑白相间的瓷砖地,旋转楼梯。他在的那间卧室和石库门的客堂间一样大,打蜡地板、西洋雕花铜架子床、红木家具。一楼客厅也是舞场。柚木条地板打了蜡,下面装了和百乐门一样的进口弹簧,窗帘是进口毛呢料子,整匹挂上去”。实业家潘克竞中风后,潘公馆最终落入所谓的上海特别市政府高级参事潘克复手中,成为替日本人活动的重要场所。
上海石库门里弄。资料图
潘家衰落,潘克竞夫人移花接木雇赵殿元冒充潘骄与新娘杨丽君成婚,而不知新娘也被特工杨蔻蔻移宫换羽,刺杀潘克复失败后,杨蔻蔻潜伏在长乐里等待机会。长乐里房客们的居住空间也分三六九等,象征了各自的经济收入和社会地位。一楼客堂间住着吴先生一家,吴先生在租界当巡捕。可与之匹敌的是一楼厢房章先生一家,章先生当过洋行职员现在是火油公司的襄理。二楼卧室是重庆外交官姨太太梅英的住所,带着女仆小红独守空房。二楼厢房周阿大以前账房先生后来炒股票。二层阁住黄包车师傅阿贵一家 。亭子间住着文人田先生。晒台上住着军统丁润生。阁楼则是赵殿元与杨蔻蔻。小说表现人物的生活空间非常细腻,包括里面陈设的家具、人物阅读的报纸、桌上的早餐,几乎代表了人们惯常对于弄堂生活的文学想象。如亭子间文人田先生的生存状态,“又窄又矮又阴暗,屋子里面烟雾缭绕,小书桌上摆着一盏苹果绿色的台灯”。
除了居住空间,小说对于民国上海的生活刻画是多维度的,服饰、饮食、股票、方言、报纸刊物等不一而足,如民国上海的一天由倒马桶开始,“家家户户的女人们拎着朱紫或金黄色的带铜箍的各色马桶从石库门房子里出来”。如章先生的行头和派头,“夏天凡尔丁、白哔叽,冬天厚花呢、唐令哥,春秋季法兰绒、薄花呢,别人看《申报》,他看《字林西报》,吃饭用刀叉”。又如周阿大家的股市行情好不好,周家菜单可知一二,“不再整天吃咸鱼豆腐青菜,邻居们问一句:今天吃红烧肉啊。周家姆妈的尊严似乎就得到了极大的提升。”如果说民俗生活构成了日常性的一面,人物身份的反转则构成了传奇性的一面,众多人物的身份反转也是网络小说才有的爽感。
瘸阿宝绑架吴巡捕儿子,吴巡捕营救失败后,吴太太瞬间变成了女土匪刘素珍,“彼时,吴太太还不是吴太太,而是江湖上叱咤风云的女土匪刘素珍”,“金盆洗手嫁做人妇多年,腰上依然没什么赘肉,只是不知道枪法还有没有当年那般百步穿杨”。邻居们借钱的借钱、借车的借车,守望相助。章先生因私藏火油被潘克复陷害入狱,章太太只好重新闯荡江湖,她曾是仙乐斯头牌舞女小双宝,潘克复求而不得的佳人。章太太四处奔走,甚至奔赴苏州婆家求取藏书打点法官,同时也开始了与原配夫人纠缠一生的命运。而最具反转性的人物莫过于杨蔻蔻,故事开头赵殿元初遇的杨蔻蔻是真正的杨丽君,一面之缘后随即奔赴延安,而潘家花园再遇的新娘子才是杨蔻蔻。小说后半段经由历史系钱教授分析后,杨蔻蔻的真实身份浮出水面,作为一个私生女她游历四方行走江湖,练就了武艺和胆量,战乱中加入抗日组织,最终带领赵殿元走上抗日革命之路。小说中的人物几乎都承担了具体的叙事功能,亭子间文人田先生将这些传奇故事最终都写入了他的小说《喋血潘家花园》。
小说的整个后半段在赵殿元寻找杨蔻蔻的过程中,呈现了二十一世纪上海的城市空间和生活,为了让赵殿元返回历史现场,长乐里居民的后人们也逐渐聚拢。后半段与前半段在城市空间与人物关系上都形成了一种奇妙的对应关系,但可惜的是后半段整体叙事呈现一种急于结束的匆忙笔调。
叙事时空:革命正义实现的现实与超现实
小说在故事时空和叙事时空是两种截然不同的基调,前者琐碎缓慢,将民国上海的风俗日常展现得淋漓尽致,后者宏大激昂,将革命正义实现的现实与超现实场面描摹得振奋人心。
实业家韩赞臣的造纸厂,虽有新四军力量暗中保护,仍被特高科盯上。工厂需要一夜之间搬迁,赵殿元带着工人们拆卸了机器,而周阿贵找来全城黄包车师傅承担运输:
鑫鑫造纸厂门前的道路上,已成了黄包车的海洋,密密麻麻全是空载的黄包车,无数个面有菜色、瘦骨嶙峋的苏北佬汇聚成一支大军,而带领这支大军的正是曾被人蔑称作阿鬼的、爱喝酒打老婆的窝囊废男人。许多年以后,阿贵伯谈起这段往事依然是壮怀激烈:“想当年,阿拉一句闲话,闸北地面都要震一震。”
……
于是乎,数百个黄包车夫如同蚂蚁搬家一样先将鑫鑫造纸厂库房里的原料运走,其实也就是一包包的废纸而已,纸张重量可观,搬运费力,如果用十几个工人加一辆卡车,恐怕一夜都运不完,但是人多力量大,短短一盏茶的功夫,库房竟然搬空了。
这一段底层黄包车师傅力挽狂澜的场面激动人心,结合阿贵刚刚亲手掩埋了因瘸阿宝殴打早产死亡的孩子,个体虽然命如草芥,集体却可以扭转乾坤。如果说这样的革命正义还是一种现实主义的实现方式,发生在主人公赵殿元身上多是一种穿越时空的超现实方式。
赵殿元双手持枪解决了潘家花园里的诸多特务和汉奸,唯一一颗子弹命中的还是他胸前的怀表,有惊无险,在雨夜的列车上穿越到二十一世纪的上海。
赵殿元对着电视机聚精会神,屏幕上播放着二战黑白纪录片,太平洋上的海战,原子弹在广岛爆炸,密苏里号上的投降仪式,欢呼雀跃的战胜国民众,东京审判……
这个来自一九四二年的男人看到抗战的最终胜利,流出了迟到八十年的欣慰之泪。
赵殿元看了一大堆乱七八糟的节目,总体就一个感觉,富足加快乐,生活在二十一世纪二十年代的人,不用为煤球和大米发愁,不用为生计和安全担忧,更不用为抗击外虏流血牺牲,他们只需要快快乐乐地活着就好了。
穿越类型的小说,大多数是现代人带着后见之明穿越到古代,通过自己的现代知识和智慧达到自我价值的肯定。《长乐里》则是让革命先辈穿越到当代中国感受“这盛世如你所愿”,用时空穿越实现革命正义,让他们的付出被历史铭记。也用时空穿越的方式实现个人的正义,让男女主人公有一个大团圆的结局。
赵殿元就这样失踪了,如同他的到来一般,突然出现,突然消失。后来潘家宁请吴涛查了医院门口的监控,只看到雨雾中一辆电车驶过,赵殿元在跳上车之前似乎留恋地朝医院方向看了一眼。
……
潘家宁驻足观看,相片中的男人大约六七十岁,两道剑眉,她一眼就认出这是老年版的赵殿元,而赵殿元身旁的伴侣就像老年版的自己。
潘家宁忽然明白了,小红目击到的那辆载着杨蔻蔻离去的黑色轿车,其实就是返回一九四二年的赵殿元所驾驶的,他成功了,他救出了爱人。
由此可见,赵殿元的时空穿越并非第一次,他曾以刘放歌的身份解救出杨蔻蔻并给予长乐里的后辈们诸多关照,而他再次穿越而来的时间,正好是刘放歌去世的时间。赵殿元遇到的潘家宁或许是杨蔻蔻的重生,两人不仅长相一样,伤疤一样,潘家宁的出生时间正好也是杨蔻蔻的去世时间。值得注意的是,小说写到这张相片里刘放歌的脖子上还有一个小小的中国结,这个中国结是潘家宁送给赵殿元的,如果按照线性的时间观,中国结是在刘放歌去世之后才发生的情节,这里就是一个巨大的逻辑纰漏。
所以小说中的时空观念已经不是线性的时空观,虽然作者没有写出赵殿元往前穿越到1942的具体内容,但是小说构建的世界中,人物似乎是可以正反向并且多次穿越的,就像诺兰电影《信条》中时间的钳形运动,作为一部文学作品来欣赏,我们只能尽量去感受这样的时空观带来的爽感,而不是细究它是否成立。
结语
《长乐里》是具有海派特色的网络历史小说,它将上海1941年和2021年的城市空间形成了直接的对比,主体部分是以长乐里弄堂为城市样本,同时也辐射了上海的一些标志性的城市空间,如武康大楼、淮海路、大世界、先施百货、和平饭店都点缀其中。小说中的博物意识和怀旧意识浓厚,除了城市空间,对于人物的方言、租房制度、饮食文化、民国历法、丧葬习俗等均有描绘,因此小说拥有了现实主义色彩,但在穿越“金手指”的加持下,本质上仍旧是一部虚构性的网络历史小说。前穿的意义是改变过去,后穿的意义是见识未来,《长乐里》两者兼有,以前穿实现个人正义,以后穿圆梦无数先辈们的革命正义。
(胡笛,上海网络作协理事,华东师范大学在职博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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