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没为买书失眠了。
拍卖日是冬至,气温降到零下十度。海王村三楼迎面站立一幅易拉宝“姜德明先生藏书专场”。大厅里人不算多,毕竟是网络竞拍时代,但熟人到得不少,姜先生三位子女也一字坐在前排。
第一号谢六逸《近代日本小品文选》六千成交。第二号《文艺与性爱》一万二。有人小声议论,一两千的书卖这么高?厉害厉害。其实预展时我就听朋友说过,前两号不管多少钱,争取买一本作纪念,因为是姜先生的书啊。
第一个高潮出现在签赠本,周作人签赠刘半农《两条血痕》,两千起。在几位工作人员同时拿起电话跟委托人的议价声中,有人破空高喊,五万!顿时笑声、惊叹声、交头接耳嘈杂一片。场子热起来了。经多轮竞价,以十五万落槌。站在最后排的老炮儿全程瞪大了眼睛,疯了,这不疯了吗?最多五六万的东西。不要,不要!
还没完。周作人签赠本《狂言十番》十八万,徐志摩签赠本《志摩的诗》二十八万。
这都谁买的啊?孔夫子旧书网的直播镜头正对着右侧靠窗穿浅灰毛衣的平头先生。别怼脸拍啊,多不礼貌。还讲不讲个人隐私。
后面的新文学线装本也是摧枯拉朽、风卷残云,三倍五倍,甚至十倍于市场价的成交层出不穷,把原有的价格体系砸个稀碎。野蛮人来了,而且不止一个。
拍卖师清了清嗓子,接下来这件是卞之琳先生的线装诗集《音尘集》。那首著名的《断章》“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人在楼上看你”就收录其中。这书姜先生文章里写过,雕版印刷,只试印十几册,形同世间孤本,是一生大概只会见到一次的书林尤物。姜先生购自中国书店,书后尚有当年的圆珠笔标价,一块五。拍卖师话音未落,跳空出价的喊声四起:五万!十万!十五万!二十万!二十五!之后进入阶梯竞价的鏖战。四十万后只剩两人。当价格最终定格在八十二万,全场掌声响起。新文学单册(不含签名题跋等帮手)的最贵标的诞生了。
坐久了有点闷,我穿上外套出门透透气。一楼的书店店堂里空旷清冷,和三楼的热火朝天形成鲜明对比。砌满四壁的新书们好像对自己的境遇很不满意,
两天总成交一千四百九十万,成交率百分之百。拍得好。不是一般的好。是太好了。尤其置身所有收藏品都在下行通道里茫然失措的大环境下。可持续吗?还是昙花一现?
前辈打来电话,管它持续不持续,热闹一下总比死气沉沉好。书上的章是拍卖公司后盖的吧,本意挺好,让买到的人作个纪念。就是盖的有点多,一本盖一个就好。
有件拍品说明一定问题——唐弢签赠姜德明的毛边本《晦庵书话》。这书毛边本虽不多见,但也曾数次出现在网络上。带签名的话,常见的价格是几千元。这次拍了四万五。有人走过来捅捅参拍者,这书出这么高价干什么?我有一本也带唐弢题跋,字数比这本多多了,半价卖给你。参拍者答道,不一样。这是唐弢送给姜德明的,相当于第一代帮主传给第二代帮主的打狗棒。有了打狗棒,号令天下,莫敢不从,你懂吧。大家都笑。
很多人对藏书产生兴趣都源自姜先生的引路。我自己是一个偶然的机会,午饭后在一家路边小书店里站着读了姜先生的《书坊归来》,才知道世界上还有这样一个好玩的天地。吴兴文先生也跟我说,他是读了姜先生的《余时书话》,才有了版本意识。
这批书里的精品,好几种都在姜先生府上见过。比如沈从文的亲笔批校本《边城》。比如俞平伯送给顾颉刚的《燕知草》上下册。姜先生说,他拿了下册去请俞平伯题字。俞问怎么只有下册。他说上册找不到了(怕俞平伯问顾颉刚的书怎么到你手里了)。想到这儿,当时的许多场景就如在目前:姜先生温和的谈吐,他的价值观和趣味在同代人里是超前的;书房里挂的唐弢那幅字“燕市狂歌罢,相将入海王。好书难释手,穷落亦寻常。”还有最后一次去姜先生家,他送到门口,我握他的手。那时他的身体已经很不好了。他的手小,非常柔软,像白玉兰的叶子,是蜡质的。
两天拍卖下来,我也算没白跑,共买到十种书。有些书可能真的几年,几十年内不会再出现品相这么好的了。虽然心仪的多未得手,也堪可自慰了。
回到家在灯下把书拿出来,一本本展读。装帧精美,书写自由多元。我读到每个作者在自己最好年华对文学的追求,读到他们身体里的能量,读到他们记录下我们的根源——那个祖辈们生活的纷乱时代。这使我幸福。时光易逝,而美丽的书籍永恒。这就是所有这些人——唐弢、姜德明、出高价者、来电话的前辈、站在后排的老炮儿、以及在拍场遇到的九〇后、〇〇后的年轻面孔,这就是我们如此热爱书籍的原因。
4000520066 欢迎批评指正
All Rights Reserved 新浪公司 版权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