悦读 | 一朵小红花的故事

悦读 | 一朵小红花的故事
2025年01月15日 19:34 中国财经报官博

一朵小红花的故事

刘长琨

我去看他的时候,他生病刚刚出院。一见面他就问我:“你还记得咱们小时候看过的一部电影吗——《一朵小红花》?”

我奇怪地望着他说:“记得啊。你怎么突然想起这部电影来了?”

他感叹了一声,说道:“就是这部电影救了我的命啊!”

这就不仅让我感到奇怪,而且令我惊讶了:几十年前的一部老电影救了他的命?这话从何说起!看到我大惑不解的样子,他向我讲述了下面的故事。

一封奇怪的来信

这次住院不久他就知道,他已经病入膏肓,医院也回天无术了。这一结论,他首先是从大夫的态度窥知的。虽然大夫还是天天来查房,询问病情,但态度与刚入院时已大不相同,明显是在例行公事,显得心不在焉。多次住院的经验让他知道,大夫只对两种人才会如此,一种是没什么大病却总是自惊自怪的人,一种是已经无可救药之人,他知道自己绝不是前者。另外就是家人的态度。儿子、媳妇,女儿、女婿,孙女、外孙,都一改入院之初的焦急忧虑神态,突然变得乐观起来,异口同声地对他说:“放心吧,您没什么大病,很快就会好的,别着急,在医院好好养养,想吃什么?做了给您送过来。”他心里不由暗暗发笑。他怎么会不知道,这是对那些已被判了死刑来日无多的人常说的一句安慰话;他就曾经用同样的话安慰过他的一位得了绝症的老领导。但他并没有戳穿他们,装作懵懵懂懂,一副乐观的样子。但身体的感觉却告诉他,他已经无力抗拒病魔的侵袭,体内的生命之火正在一点点熄灭。

他对此并不感到恐惧,相反,内心十分平静。他已退休,一辈子虽然没有值得骄傲的业绩,却也从不知道偷懒,勤勤恳恳做了不少实事,扪心自问,无愧于党和人民。老伴已经去世,子女皆已成人,而且都比他过得好。没什么可牵挂的了,即使现在马上撒手人寰,也没什么可遗憾的。他很乐于和孩子们合演这出临终关怀的喜剧。就这样,他很淡定地等待着那一天的到来。

一天,女儿从家里带来一封信,信封上没有寄信人的地址,只写着“内详”二字。他打开信,在折叠着的信纸中居然夹着一朵小花。花已经干枯褪色,但仍然能够看出那是一朵红色小花,花瓣还保存得十分完整。女儿看了奇怪地问道:“哟!怎么还有一朵花啊?”于是凑过来和他一起看信。信上只有短短的几行字:“还记得你送我的这朵小红花吗?我一直保存至今。我曾对你说过,你若有了难,我会去救你的。等着我!等我安排一下,马上就去。”后面是一个很秀雅的签名。女儿更加奇怪地问道:“爸,这是谁来的信啊?”

他自然知道是谁来的信,但又说不清她究竟是谁,分别几十年了,一直没有联系,他对她的情况一无所知。

一朵小红花

说来话长。

1954年,他随父母来到北京,住在复兴门外一个新建的机关大院里。那年他12岁,上小学六年级。和他家住对门的是他父亲同一部门的同事,姓吕,他叫他吕叔叔。吕叔叔家有一个女儿,比他小一岁,和他在同一所学校同一个班级,因为也是刚刚从老家来到北京,又是女孩,人生地不熟,上下学她父母不放心,便让他与她一起走。那时的小孩子不像现在这么开放,头脑中还残留着一些“封建意识”,看到他和一个女生上学一起来,放学一起走,出双入对的,有些看不惯,经常拿他开玩笑起哄。这事我知道,因为我和他不仅也是同班同学,而且也是同一大院的邻居。我也曾因此事和他开过玩笑。现在回想当时的心理,其实是羡慕他,因为她长得漂亮,很活泼开朗,功课又好,大家都喜欢她,看到她与他来去同行形影不离的样子,心里有些妒忌。他向我们解释与她同行的原因,我们不听,求我们别再拿他起哄,我们不理,以至于彼此拳脚相加,为此没少挨班主任老师批评。

我们大院是一个很大的院子,北邻复兴门外大街,南至广安门外大街,一条小河从院中间流过,把院子分隔为河南与河北两个院区,由一座木桥连接起来。大院没有院墙,用铁丝网围着,外人不得进入。大院有个能坐一千多人的礼堂,每逢星期六的晚上都放电影或者有文艺节目演出。有一次放映的是一部外国影片:《一朵小红花》。这是一部童话片,大人不爱看童话片,于是把票都给了孩子。所以这天礼堂里的观众孩子占了主体。

电影情节并不复杂,大意是:一个白马王子被巫师施用了魔法变成一个丑陋的怪兽,并被囚禁到了一个人迹罕至的孤岛上,其魔咒是:他只有赢得一个素不相识的女孩的爱情,魔法才能被解除。不知他等待了多久,终于有一个美丽善良的女孩为了得到一朵梦中见到的小红花来到这座孤岛。她知道怪兽的存在,但对一朵小红花(美的象征)的喜爱让她毅然在这座孤岛上停留下来。一开始,怪兽的声音与样子让她很害怕,但渐渐地她察觉到那个怪兽并不凶恶而且对她十分关爱,处处呵护,善良的本性让她对怪兽产生了好感。一次意外的事故使那个怪兽濒临死亡,她在极其悲痛中向怪兽吐露了爱情。奇迹发生了。那个怪兽不仅苏醒过来还变成了一个白马王子,英姿勃勃地站在了她的面前。这是一个很经典的外国童话故事。现在回想起来,当时的童话故事特别是外国童话故事,大都是宣扬人善良的本性(不像现在的一些童话故事,刻意地甚至歇斯底里地宣扬仇恨),所以感人。

影片放映结束,礼堂的灯一亮,坐在旁边的他看见她在悄悄地用手抹眼泪,于是问道,你哭啦?这一问引起了前后左右孩子们的注意。过去有大人在身边,不敢瞎胡闹,这一次没有了顾忌,于是不约而同地哄笑起来。起哄仿佛是小孩子的专利,其敏锐性与创造力实在惊人,顺口溜不假思索张嘴就来。一些远处的孩子不再往礼堂门口走,纷纷拥过来看热闹。在这种情况下,他没有办法也不敢制止他们,更不敢当众安慰她,一时显得比她更加尴尬。突然他意识到,这次起哄并没有针对他,他是个局外人。不知他当时怎么想的,也和大家一起朝她哄笑起来。她没想到他会这样,于是不再跟随他朝着离家近的礼堂大门走,扭转身从相反方向跑了出去。从那以后,她不再跟他一起上学,有一段时间也不跟他说话。看到这一情况我们都很开心,让我们没想到的是,最开心的居然是他。他获得了解放,整个人都显得轻松活跃了很多,上学放学,自然而然地加入了男生行列。上学这段路程,对于小学生来说,是一道精彩纷呈的别样风景,特别是放学的路上,彼此打打闹闹,你追我赶,东游西逛,那种像小鸟冲破牢笼获得了自由的愉悦感是成年人所感受不到的。

一天放学回家,他走到河边桥头,看见她正站在铁丝网前出神地望着河面,手中攥着一把在路上采摘的野花,有好几种颜色,粉的,黄的,绿的,白的都有,唯独没有红的。他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只见在离水面不到一米的河堤上,长着一朵艳红艳红的小花,倒影映在流动的水中,仿佛一条小金鱼在摇头摆尾地游动。他把斜挎在肩上的书包从头上摘下来,往她脚前地上一扔,说道:“给我看着点!”于是走向铁丝网,把铁丝网扒开一个洞,一只腿斜着伸出去,把身子一缩便到了铁丝网外面。她冲他大声问道:“哎!你要干嘛?”他没回答,一只脚在前一只脚在后,手用力地抓着长在河堤上的灌木丛与草棵子,斜着身子,一点一点地往河面挪去,在前面的脚快要踩到水面时,俯下身把那朵小红花摘了下来,然后又一点一点地爬上河岸,从铁丝网钻进来。他把那朵小红花举到她面前说:“给!”一把从她手中抓过他的书包,往肩膀上一甩,转身大步流星地往家走去。她在后边跟不上他,朝他喊道:“你以后有了难我会去救你的!”

这一情节是我所不知道的。他讲得很动情,我听了也颇为感动。不免又回忆起小时候那一段幼稚却又美好的时光。

奇  迹

小学毕业以后,我和他考上了一所男子中学,仍然在一个班。她考上了女子中学,离家较远,平时住校,互相接触的机会少了。不久,她父母支援边疆建设调到新疆工作,她随父母去了新疆。据他说,她曾经来过信,但都是写给他父母的,只是在信中对他表示问候。所以他从来没给她写过信。那时我和他都迷上了足球(我们大院有一个很标准的足球场,大院的孩子成立了一个业余足球队),课余时间基本上都用在了踢球上,其他事情一概都置之脑后了。后来,在审干工作中,他的父母都因为历史问题受到审查,工作也有了变动,两家人渐渐失去了联系。

他说怎么也没想到,失联这么多年,他已搬了好几次家,她居然能知道他家地址,而且好像还知道他生病了。更让他没想到的是,他当年为她采摘的那朵小红花,她居然保存了几十年,几十年后她还记得当时所说的话,还要兑现当年的承诺!

无欲无求无挂无牵的心境崩溃了,沉睡已久的少年时代一下从他心底苏醒过来。那是一段天真烂漫的日子,是他人生最美好的时光。他的心中又充满了渴望,渴望回到从前,重温那段美好;渴望再见到那个上学路上与他来去同行的小姑娘。他相信她会来,并告诫自己必须坚持到她到来的那一天。

奇迹就这样发生了。执着的意念仿佛真的是一种能量,减轻了他的病痛,他的身体居然一天一天地好起来了。大夫似乎也有些意外,家属自然十分高兴。当然,他们都确定不疑地认为这是治疗的结果。只有他心里明白,是什么使他的命运发生了这样出乎意料的转折。

但是她没有来,一直到他出院也没等到她。

他说,当时对她说的那句话他根本没往心里去,只觉得好笑,心想我能有什么难?还需要你来救我!直到现在才似乎明白了一点那话的意义。

看到他心神不定的样子,我问他现在有什么想法。他说:“我要去找她。”

我想责备他,怪他当年没有抓住机遇,想对他说:“你早干嘛去了?现在去找她,晚啦!”但话到嘴边又犹豫了。听了他刚才的那句表白,我扪心自问,如果换了我,遇到当时的情况会是什么表现呢?如果“那句话”是对我说的,我当时能够明白其意义吗?是啊,那时我们还小,都不懂爱情,但是,不懂爱情不等于没有爱情。她当时对他说的那句愿为他解忧纾难的话,分明就是爱的表示(也许她自己当时也没意识到这一点),而且是最无私最纯净的爱情,没有任何功利的考量。童年,因为小,不懂得珍惜,错失了很多美好的东西,这大概是人人都难以避免的遗憾!

我改口说:“找她?谈何容易!你知道她在哪儿吗?”他答非所问又斩钉截铁地说:“我要去找她,一定要找到她!”

看到我满含疑问的眼神他又说道:“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想了解分别后她的情况,再就是希望今后能再像小时候那样天真无邪地友好往来。”

我忽然觉得,这不也正是我心中的想法吗?我说:“好!我和你一起去找她,就像电影里那个梦寐以求不畏艰险地寻求一朵小红花的女孩那样。”

他用充满信任又颇为感激的眼神看了我一眼,说道:“我相信,我们一定能够找到她。”

刘长琨,财政部退休干部。多年来坚持写作,研读《红楼梦》,有大量散文随笔作品。

来源:《财政文学》第18期

作者:刘长琨

编辑:张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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