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丨贾嘉
编辑丨白话日报
排版丨vv
一个本该由你主持的业务会，参会名单只缺你。代表什么？
红楼梦里就有这样一个诡异的情节：抄检大观园这件事，没！人！通！知！林！大！娘！
王夫人和王熙凤主导的抄检行动，队伍里是谁呢？全部都是这两位大领导嫁过来时，从王家带来的陪房团——周瑞家的与吴兴家的、郑华家的、来旺家的、来喜家的。但是，“王夫人正嫌人少不能勘察，忽见邢夫人的陪房王善保家的走来”，又把王善保家的拉进了队伍。
看，即便嫌人少不够用，也不知会大观园治安最核心责任人——林之孝家的。
看过《大江大河》的同学，不知是否记得一个情节：雷东宝在依托小雷家村搞起来的企业里，提拔了一个外村人——“技术骨干”万广鑫。但是，当企业遇到重要关头开关门会的时候，万广鑫被默认排除在外。万广鑫认清了自己永远不可能姓雷的现实，默默跑路。
上篇我写王熙凤被坑的文发表后，就有朋友问：林之孝家的不是王家嫡系嘛，怎么反而伙同邢夫人赵姨娘一伙害凤姐？
但真相是：林之孝夫妇与王熙凤的亲密关系，是电视剧原创情节。林家夫妇，从来就不是王家“嫡系”。
1
大厂实力派，没有傻白甜
林之孝夫妻给读者的第一印象，来自王熙凤对他们的评价。
王熙凤看中了小红的才干，鼓动她跳槽，还表示要收她做干女儿，小红乐了，“我妈是奶奶的女儿，这会子又认我作女儿”。凤姐方知，小红是林之孝夫妇的女儿，遂感叹说：“林之孝两口子，都是锥子扎不出一声儿来的。我成日家说，他们倒是配就了的一对，夫妻一双天聋地哑。哪里承望养出这么个伶俐丫头来。”
这个小情节，透露出三个有效信息：
一、王熙凤对林之孝一家是真不够了解；
二、林之孝家的刻意巴结过王熙凤，不顾年龄差给人当干女儿，身段柔软；但同时又在领导面前表现得规矩、谨慎、保守，善于装傻；
三、林家夫妻没有卖女求荣意向，只给小红安排个躺差混吃等嫁。
在大厂打工，能混到管理地位，没有傻白甜。林之孝的名次，在大观园的监工名单次序里，排得明明白白：贾政不惯于俗务，只凭贾赦、贾珍、贾琏、赖大、来升（有时也写作赖升）、林之孝、吴新登、詹光、程日兴等几人安插摆布。——基本上，赖大、来升、林之孝、吴新登，就是宁荣二府仆役阶层四巨头。
顺便说，读《红楼梦》不可不知的一个细节是：所有的排序都是有意义的。尊卑、主仆、上下、先后、主次、远近，作者自己绝不会搞乱。
比如两府过年：宗族内部的宴酒节目之后，……正月十七薛姨妈家请吃年酒。十八日便是赖大家，十九日便是宁府赖升家，二十日便是林之孝家，二十一日便是单大良家，二十二日便是吴新登家。这几家，贾母也有去的，也有不去的……
这个版本是五巨头：赖大、赖升、林之孝、单大良、吴新登……
贾宝玉有一次骑马出门，和跟班们讨论经过贾政书房要不要下马，懂事孩子宝玉表示礼不可废，大仆人李贵们点赞，并评论说，如果不这样，“赖大爷、林二爷，虽不好说爷，也劝两句。有的不是，都派在我们身上，又说我们不教爷礼了。”
这里的“赖大爷，林二爷”，又是一个明确的领导次序。
以林家的地位，还可以嘴严谨慎到“锥子扎不出一声儿”，这家人不简单，不可小看。
2
林大娘的大观园恩怨记
说起林之孝家的，红迷最熟悉的梗，当然是贾宝玉被紫鹃刺激，以为林黛玉要被自家人接走，迷了心窍，听说外边有“林之孝家的“来探望，哭叫说——林家的人来接林妹妹了，赶紧打出去！“除了林妹妹，都不许姓林”。老太太便传话说——“以后别叫林之孝家的进园来”。
哄孩子的话，当然不能当真。维护大观园的治安秩序，是林大娘最核心的本职工作之一。如果硬要给这份工作加个职位名称，我愿称她为“大观园小脚侦缉队队长”。
林之孝家的带着一群婆子，这里转转那里看看，足以列入大观园十景之一。
贾宝玉过生日的时候，林大娘白天跑来嘱咐姑娘们不要喝多了酒，晚上掌灯时分又来怡红院打卡说话——这位老成的管家娘子100%确定怡红院小爷手下的姑娘们晚上还要闹腾，特地来跑一趟提醒，应该纯粹是为了免责，打工人都懂的。
林之孝家的：其实并不想进大观园来加班。
王熙凤在邢夫人面前吃亏的前因，就是林大娘被迫加班引发的。贾母过生日期间，大观园里上夜的老婆子得罪了来帮忙的宁府主母尤氏。王夫人的陪房周瑞家的得知此事，公报私仇，撺掇凤姐严厉处置两个婆子。但周瑞家的没有正当处分权，于是借凤姐之名，把林之孝家的从被窝里掀出来，进园升堂。
该加班的时候不叫人家，不该加班的时候瞎折腾人，难怪林之孝家的一身怨气，跟赵姨娘吐槽说，这么一个屁大点的小事，不值当这么大张旗鼓。被赵姨娘抓住话头引导说：我的嫂子，事虽不大，可见她们太张狂了些。巴巴的传进你来，明明戏弄你，玩耍你。
“她们”是谁？赵姨娘明着说周瑞家的，暗指当然是王熙凤。
后文林之孝家的给人出主意，让在凤姐手下吃亏的人去找邢夫人求救，很难说不是被赵姨娘说动，想要借天上的神仙来降妖出口气。
方才两个婆子的女儿上来哭着求情。林之孝家的笑道：“你这孩子好胡涂！谁叫你娘吃酒混说了，惹出事来，连我也不知道。二奶奶打发人捆她，连我还有不是呢。我替谁讨情去！”这两个小丫头子缠的林之孝家的没法，因说道：“胡涂东西！你放着门路不去，却缠我来。你姐姐现给了那边太太作陪房费大娘的儿子，你走过去告诉你姐姐，叫亲家娘求大太太，什么完不了的事！”
林之孝家坑王熙凤，不见得有多大心理压力。别忘了，在柳五儿涉嫌盗窃的官司上，林大娘在平儿手底下可是吃了个大大的哑巴亏。
王夫人屋里丢了东西，两个丫鬟互相攀咬，凤姐天天催着林之孝家的破案，林大娘正满头包的时候，一个叫柳五儿的姑娘在园里乱跑，正好撞到了枪口上。林大娘要拿柳五儿顶包结案，顺便还收了贿赂，把柳五儿母亲（柳家媳妇）手上的肥差（承包大观园小厨房）业务给了自己的关系户秦显家。但没想到，平儿居然亲自出手，不但替柳五儿雪了冤，还两句话否决了小厨房承包商换人计划：
（平儿）吩咐林之孝家的道：“大事化为小事，小事化为没事，方是兴旺之家。若得不了一点子小事，便扬铃打鼓的乱折腾起来，不成道理。如今将她母女带回，照旧去当差。将秦显家的仍旧退回。再不必提此事。只是每日小心巡察要紧。”
秦显家的“轰去魂魄，垂头丧气，登时掩旗息鼓，卷包而出”。送人之物白丢了许多，自己倒要折变了赔补亏空。秦司棋都气了个倒仰。倒是林之孝家的，一言不发，道行高深。
老江湖都知道，只要不下桌，总能找回场子。
3
干脏活，说真话，才是嫡系
赵姨娘能挑拔得动林之孝家的，一个重要因素是，她们有相同的底色：贾府世仆出身，甚至可能是职场同年，只不过一个靠本事升职，一个靠色相升职。
王夫人与王熙凤的陪房系，和贾府旧仆系，相处得未必很好。这种较劲，在“来旺妇倚势霸成亲”这段故事里体现得最明显。
来旺夫妇仗着自己是王熙凤陪嫁团队，让王熙凤求贾琏出面，为自己儿子求娶媳妇，对象是曾在王夫人身边做大丫鬟的彩霞。
可是，有件几乎人尽皆知的事，大家嘴上都不提——彩霞身在王夫人团队时，早就心许贾环亲近赵姨娘。哪怕彩霞被解职，但谁敢求娶彩霞，性质就是跟赵姨娘别苗头。
但来旺夫妇眼里哪会有赵姨娘贾环？他们敢求到王熙凤贾琏夫妇面前，虽然可能有真心待见彩霞的成分，但更重要的原因，多半就是要显摆自己作为新贵的体面。而王熙凤软磨硬泡撺掇贾琏出力，也是一次挑战和较量。这件事，就王家团队而言，不能失败。来旺媳妇激将贾琏那句“连她（彩霞）家还看不起我们，别人越发看不起我们了”——这里的“别人”，意味深长。
贾琏却不过情面，应了做媒，商议的对象，恰是管家林之孝。
刚至外书房，忽见林之孝走来。贾琏因问何事。林之孝说道：“方才听得雨村降了，却不知因何事，只怕未必真。”贾琏道：“真不真，他那官儿也未必保得长。将来有事，只怕未必不连累咱们，宁可疏远着他好。”林之孝道：“何尝不是，只是一时难以疏远。如今东府大爷和他更好，老爷又喜欢他，时常来往，哪个不知。”贾琏道：“横竖不和他谋事，也不相干。你去再打听真了，是为什么。”
其实从这段话，也可以看出林之孝和贾琏的沟通模式。这两位实权主仆，是能敞开了谈核心机密的，互相之间的信任度也比较高。
两人交换了关于外部环境和内部人事的重要意见后，终于议到了彩霞的婚事上，贾琏本来当是件好事，想让林之孝派人出面，给彩霞的家长施加点压力，许点体面，把事办事。
林之孝听了，只得应着，半晌笑道：“依我说，二爷竟别管这件事。旺儿的那小儿子，虽然年轻，在外头吃酒赌钱，无所不至。虽说都是奴才们，到底是一辈子的事。彩霞那孩子这几年我虽没见，听得越发出挑得好了，何苦来白糟塌一个人。”
林之孝不想促成彩霞与来旺儿子的婚事，是否顾虑到了贾环和赵姨娘，无可推测。但那句“虽说都是奴才们，到底是一辈子的事”，透着一股厚道的人情味，给这个出场不多的大爷加足了人品光环。
林之孝还补充说，旺儿家的儿子在外边无所不为，“我们看他是奶奶的人，也只见一半，不见一半罢了”——好一句“奶奶的人”，林氏夫妇模糊了大半本书的立场，至此表达得清清楚楚：虽然琏凤夫妇本该是一体，但是，“爷的人”和“奶奶的人”从来泾渭分明。
回想一下，贾琏和鲍二家的偷情被凤姐撞见，惹出一场闹剧，最后鲍二家的上吊自尽，差点闹人命官司。王熙凤坚称“绝不给钱”，但林之孝夫妇在善后处理上，还是只听贾琏的：
“贾琏一径出来，和林之孝来商议，着人去作好作歹，许了二百两发送……贾琏又命林之孝将那二百银子入在流年帐上，分别添补开销过去。”
能给领导干脏活的，才是真·嫡系。
抄检大观园这件事，可以说也是脏活中的脏活。大家细想，大观园是什么地方？虽然是贾府出地出钱建造，但产权性质属于贵妃行宫。如果贵妃行宫被揭出不轨事件，后果不堪想像。举个历史故事：当年李渊最后铁了心要起义，就是因为不小心被安排跟皇帝行宫里的美人谈心。
事情性质太严重，内部审查工作，只能用嫡系团队，不能让不信任的人插手。
王夫人让邢家陪房插手，主要是因为邢夫人手上已有了把柄，也拒绝不得。
而林之孝家的，就属于不能完全信任的人，是外人。
4
大厂换血不容易
来旺家的鼓动贾琏帮着娶彩霞的时候，说过一句有点尖刻的话，“连她家还看不起我们，别人越发看不起我们了”，这里的“别人”，当然是老员工们的旧山头。后来，贾琏听了林之孝的话，想让凤姐放弃运作这门亲事，王熙凤的反应也是同一逻辑：
我们王家的人，连我还不中你们的意，何况奴才呢。
虽是玩笑话，但恐怕也是心理阴影。
平儿透露过，王熙凤也会害怕那些实权派“奴字辈的奶奶们”。因为她这个小字辈的管理者，还不具备搞人事革新的能力。像吴新登家在探春初上任管家时的“欺幼主”小动作，不见得没在王熙凤身上发生过。王熙凤必须抱紧贾母大腿的重要理由之一，就是只有老太太的权威，才能帮她压得住贾府旧仆群。
红楼世界虽然不是现代大厂，但论起大公司病，也算资深患者。大公司病有很多症状，其中之一就是历史原因造成的山头林立，圈层复杂。红楼梦是主人视角的故事，我们无从知道GM以下山头的利益输送与争夺链条，但可以想像，资源越是稀缺，争夺可能越激烈。
即使贾府不倒，王熙凤上位，但以赖林单吴四家为首的旧仆圈，和以周瑞家来旺家为首的陪房圈，利益如何调和，已有的不满如何摆平，愚公怎么成功移开几座山，都是悬念。但说句不好听的，就算搬开了旧山头，新山头养肥了，也会从心腹变成大患。
现代公司经常反思如何避免“大公司病”，常用的疗法是：承诺说给80后、90后、00后年轻人升职的机会，甚至有些还规定了某一管理层级年轻人比例。只是，有一个问题是，在稳定期甚至衰退期的旧业务里安插年轻人，结果多半是把理想困在了重重现实中拔不出来。对于年轻人来说，更好的环境，也许是一个从0开始做全新业务的机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