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片 孙南邨
元代山东有一条南入徐州、北通燕京的马驿大道。《山东公路史·古代道路》(人民交通出版社,1989年)引用《马可波罗行纪》考证说,“其行经山东的道路是从河北景州到山东临清,经东平、济宁至江苏利国驿”;《中国古代邮驿史》(修订版,人民邮电出版社,1999年)说,“自大都西南行,经范阳驿……阜城、蓨县(今河北省景县)至陵州(今山东省德州市),复经济南路、泰安州、兖州、徐州,通达江浙行省”。
元代这条马驿大道在山东走向究竟如何?查阅古代史书不见详记,然而当年文人学士路经此道留下的纪行诗却有迹可循,尤以南宋丞相文天祥的诗作最为详明。
南宋祥兴元年(元至元十五年)十二月二十日,文天祥于五坡岭遭元兵袭击,被俘。翌年二月六日,崖山之战彻底终结了南宋王朝;四月,文天祥自广东被押往建康(今南京),再往燕京(今北京),沿途他写了大量诗作纪行抒怀,诗中留下许多道中地名。
八月二十四日,文天祥开始在诗作《发建康》题下注明行程日期。九月九日发彭城(今徐州),翌日在沛县作《沛歌》,题下注“山东藤山(滕州)沛县。初十日”。由此可见,这条南北大道,于徐州经沛县往鱼台进入今山东境内。
文天祥离开沛县前行,作《固陵道中》(三首):“九天云下垂,一雨作秋色。尘埃化泥涂,原野转萧瑟。十里一双堠,狐兔卧荆棘。见说数年来,中州乍苏息。”“茅屋荒凉旧固陵,汉王城对楚王城……”“固陵城下两龙争,不见齐梁来会兵……”
那么,文天祥诗作中提到的固陵在这条道上吗?
沛县城北50里与鱼台县交界处曾经有座胡陵城,明万历二十四年《兖州府志·古迹志·鱼台县》载,“故湖陵城:在县东六十里。汉王陵攻湖陵即此。”
文天祥提到的固陵则是刘邦、项羽“鸿沟为界”的著名战事所在地,《史记正义》说,“固陵,地名,在陈州宛丘县西北三十二里”。《文天祥诗集校笺》(中华书局,2017年)说,固陵在今天河南省淮阳县西北43里。
固陵距离胡陵甚远,文天祥路经胡陵,何以错把胡陵作固陵了?
从其诗作《固陵道中》看,文天祥对那次战事非常熟悉,北行道中、城下,有亲临故战场的感慨,并非遥望固陵寄怀。为什么说胡陵为固陵呢?可能与当地地名有关,沛县城东有鸿沟河,北有胡陵。明嘉靖《沛县志》记载鸿沟河“在县治东十里,发源兖州府滕县”,清顾祖禹《读史方舆纪要》亦记载此河。胡陵,秦设县,废于金,文天祥到达之时此城已是“茅屋荒凉”。刘项之争的固陵与鸿沟相连,此地有鸿沟,近处有荒城胡陵,当年这里或有“鸿沟为界”的传说,或者因“胡”“固”音近,文天祥即认定胡陵为固陵了。十二日,文天祥在《发鱼台》诗中,仍有“岂知此中原,今古经百战。英雄化为土,飞雾洒郊甸”之叹。
自发沛县以来,途中时有秋雨飘落。十三日,文天祥到济州(今济宁任城区),作诗《新济州》。据《兖州府志》载,济州设置于五代,州治在巨野,金天德二年(1150年)移治于任城,元代至元年间升为府,移济州还治巨野,复立济州于任城,升为路,置总管府。因此,文天祥的诗作名为“新济州”。
自扬州以北,过淮至泗,这条马驿大道一直傍运河而行,至济州城往北,路河分离。此时的济州城已是水旱码头:“车辙分纵横,过者临岐泣。积潦流交衢,霜蹄破丛棘……”文天祥在“铁冷衣裳湿”的寒风冷雨中离开了济州。
“积雨不肯霁,行陆如涉川……”十四日,文天祥作《汶阳道中》,顶风冒雨到达汶上县,夜宿汶阳馆。翌日,作《自汶阳至郓》,“郓”即今天的东平县州城镇,北宋为须城县治,又先后为郓州、东平府治、京东西路安抚使治,金代为天平军节度使治、伪东京府治,元代为东平路,在此立行台。文天祥至东平,联想到孔子“仲尼相鲁”的业绩,与自己相宋壮志未酬的结局,写下“目力去天短,心事与愿违。夫子昔相鲁,侵疆自齐归”的诗句。夜宿东平馆,写诗“欲鞭刘豫骨”,对当年济南知府刘豫杀害抗金将领、降金之事愤恨不已。
十六日,连绵秋雨终于过去,文天祥作《发郓州喜晴》。十七日,作《发东阿》,东阿县治在古代因避水多次迁徙,查阅《东阿县志》(齐鲁书社,1998年),文天祥路经的东阿县治应当在大清河北岸新桥镇(今鱼山镇北旧城村),金天会十一年(1133年)迁此。当地志书上说:“时新桥镇地处交通要道,贸易繁荣,佛事兴盛,旧志称此为‘南北孔道,水路要津,舳舻沿沂,轮蹄杂沓,人聚五音,货居百郡,所谓通都大邑也’!该镇建有‘荐城禅院’,宋代文学家苏东坡为之作记。新桥镇历金、元两代,为治二百四十二年,因黄河水患而城池陷落。”文天祥在诗末说“贪程频问堠,快马缓加鞭。多少飞樯过,噫吁是北船”,记下了东阿马驿与水程并存的景象。
是日晚,文天祥作诗《宿高唐州》。高唐州北邻平原县,十八日文天祥过平原县境,忆起唐代平原太守颜真卿起兵抵抗安禄山叛乱之事,作七言长诗《平原》。十九日拂晓“皎月正在天”之时起程,作《发陵州》,凌州即现在的德州市,在“噫哉南方人,回首空自怜”的叹息中,文天祥走出山东,前往献州、燕京。
在这条南北大道上,文天祥的诗作不仅记下沿途的重要地名,还记下了道中的“堠”“馆”。
“十里一双堠”“贪程频问堠”,“堠”是古代驿道旁计程的土堆。五里一堠,在古诗中多见,至今旧驿道经过的乡村仍有“六十里一站,十里一铺,五里一堌堆(堠)”的说法。文天祥诗中所记“双堠”是十里的标志,正如古时供人歇息、送别的路亭:五里一短亭,十里一长亭,以示里程有别。
馆”即馆驿,汶阳馆、东平馆等相继出现在这段道中。宋代的馆驿,主要是为过往官员提供食宿,与专司官文的驿递有所不同。南宋《挥尘后录》记载,宋太祖赵匡胤曾令无驿馆的州县“置公使库,使遇过客,必置馆供馈,欲使人无旅寓之叹”。
在文天祥的纪行诗中,“堠”和“馆”仅在山东出现,而在桃源县崔镇以南,多次出现“驿”,如金陵驿、真州驿、维扬驿、崔镇驿,莫非当年山东这段路是没有驿馆吗?
据史书记载,元至顺年间,文天祥经过的这条南北驿道已设置站赤(驿站),自北往南依次是,河间路陵州站,马78匹;德州平原站,马75匹;高唐州站,马60匹;东昌路茌平站,马68匹;东平路东阿站,马67匹;东平府站,马80匹;汶上站,马87匹;济宁路济州站,马90匹;鲁桥站,马60匹;胡陵站,马60匹;沛县站,马60匹。
文天祥从这条南北驿道经过山东78年后,元至正十六年(1356年)诗人汪梦斗到燕京,往返也走过这条路,亦有诗纪行。其中北上记中提到的山东地名有鱼台、济州、汶上、东平、茌平、高唐州、御河,返程记提到了贝丘、东平、汶阳、济州、鲁桥、留城等地名。
明洪武二年朱元璋整治驿道,对这条路南段改道东移,由徐州走利国驿往滕州城东门外,经邹县、兖州至汶上县与元代驿道连接,北往东平、东阿、茌平、高唐、恩县、德州,入河北景县、阜城通向北京,至清代废驿之时未再变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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