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微信以及回不去的年代

手机、微信以及回不去的年代
2023年12月12日 16:42 齐鲁晚报-齐鲁壹点

文|王小伟

柴火灶比煤气灶烧菜更香,自行车比汽车似乎更能承载,炉子比暖气更暖人心……在物质生活高度繁荣的今天,人们时常为外物所累,“想”回到相对贫乏的过去,重回人与物的和谐关系。这种对过去生活的罗曼蒂克的想法值得玩味。新书《日常的深处》的作者王小伟琢磨了一种恰当的、刻画生活的手段,从怀旧的影像中梳理内心,通过自身的经验和长辈的回忆,回顾上世纪八九十年代以来我们熟悉的技术人工物(俗称“东西”)是如何生灭的,试图解释为什么在之前的岁月物件是如此金贵,而现在的物件变成了纯粹的商品,只剩下干瘪的使用价值。

《日常的深处》

王小伟著

中信出版集团

形而上学“快乐机”

以前我们认为科技是现代生活的象征,它能够提供一些便利性。手机最直接的好处是原来联系不上的人,现在一个电话就能联系上。但我们只重视手机功能,没能追问功能得以实现的前提,以及要实现功能的目的是什么。现在,慢慢有很多人开始理解手机技术成立的前提是一种集中控制逻辑。这一逻辑原来只在工厂内有,现在走进了日常生活中。现代社会中,手机变成了身份证,动不动还要朝人展示,变得不可逃离。

技术哲学家唐·伊德在《技术后现象学》中提出了“多重稳定性”的概念。这一概念指出技术被使用时常常超出它的预定功能。电话本来是用来通信的,telephone中的tele指的就是远程的,phone就是声音,telephone就是远程传递声音。可见人们对电话的功能期待就是通话。早期手机还符合这一期许,现在它早就不是通信工具,手机实际上是一种平行世界生产机,使得日常生活中的大部分内容都被数字化了。在这个过程中,我们获得了一定的便利性,但是在传统社会中,现实生活总是要求我们的身体做物理性的移动和参与,手机的逻辑却让我们认同虚拟现实比物理现实更加真实。物理诸要素、各种身体性的互动被认为是一种限制,需要立即割除。

“操劳”和“辛苦”,是日常生活的重要构成性要素。就身体的操劳于生活的必要性而言,美国技术哲学家阿尔伯特·伯格曼用暖气和壁炉的例子做了很好的说明。现代人过冬,通常用手机交取暖费,交完钱就能温暖地过冬,一度让家里的小朋友误以为是手机吹出了暖风。在有暖气之前,人通常要劈柴烧火,燃炭取暖。

伯格曼认为暖气和壁炉的区别很大。壁炉吃木头,你要自己去伐木、去皮、劈砍,去堆垒、晾干,前前后后一通折腾,去喂养这个壁炉,这个过程不见得轻松,要花时间,出体力。忙完大汗淋漓,然后你冲个澡,把壁炉引燃。外面大雪漫天,你炉前小酌。媳妇在壁炉前给孩子读故事,家猫在炉边打盹儿,一家人既取暖,也观火,其乐融融。窗外纷飞的大雪构成了温暖感的重要组成成分。一边观火,一边观雪,寒冷更加寒冷,温暖则更加温暖。

虽然壁炉是一个物,但是围绕这个物件组织起来一系列的事情。这些事儿构成了我们真实的生活。这个生活最为显著的特点在于它是身体性的、关系性的、沉浸其中的。围绕这个壁炉,很多意义被生产出来。你去森林里挑选一棵适当的树,察看它的树龄、品种、枝叶。你要前往幽深之处捕获食物,用来喂养壁炉。壁炉的温暖是你生命能量的一个伟大象征。你的妻子、孩子,乃至家猫,都在享用你提供的能量。

反观暖气,从功能上来说,它也是壁炉,都是取暖的工具。暖气的最高级形式是地暖。它时刻提供热量,但拒斥你对它的凝视。和观火壁炉不同,不存在一家人坐在地上感受地暖的情况。既然没有这种情境,也就没有一家人围绕壁炉所建构起来的那种丰富的存在处境。在有地暖的家里,你坐在客厅刷手机,你爱人在房里哄孩子,家猫蹲在窗口发呆。外面的大雪纷飞也变得单调,因为它不再是构成温暖的一个成分,堕落成一种天气现象。

手机正是地暖一样的装置,甚至可以说,手机正使人的整个生活世界地暖化,均不再需要操心和辛劳。现在,恨不得所有的东西都通过手机来获得,就在弹指之间。做饭、手工、远足等活动都被认为是一种麻烦,甚至被当作愚蠢的。既然可以用手机点外卖、买东西、看风景,何必傻了吧唧地搞得那么辛苦呢?这种贫乏透过手机的转译被看作一种便利。

手机是一个形而上学机器,它正在且时刻在生产一种世界图景。在这一图景中,只有最为直接的欲望是有意义的,而与欲望实现相关的一切操劳和繁难都是负担。这导致了一个重要的心灵变化:人们对虚拟的现实越来越宽容,而对当下的现实越来越苛刻。手机上的各种应用不断提供海量滤镜,将经过各种技术、权力场扭曲过的景象系统地提供给普通用户。

虚拟现实蜂拥而至,而当下的现实因为受到时空限制,只能片段式地、小范围地生成与供应。虚拟现实在量和强度上,都远远压倒了真切的现实。以至于在有些人的精神世界里,出现了某种倒错,认为虚拟的现实要比当下的现实更加真实。这使得有些人陷入了广泛的焦虑,出现了各种功能失调。就比方说我自己吧,小红书刷久了,就觉得要四十岁之前实现财富自由。

相对于虚拟现实来说,当下的现实究竟有什么值得珍视的呢?政治哲学家罗伯特·诺齐克曾经提过一个快乐机器的假想实验,这一实验近来又被心灵哲学家查莫斯做了不少改进。假如有一台快乐机器,当你接入后,就可以自此充实且幸福地生活在虚拟世界中,请问你愿意接入吗?在我看来,手机就是这样一部快乐机器的1.0版本,随着科学技术的不断发展,这台体验机器会逐渐变得完美。

如果你问我是否接入,我的答案是“不”。我常感到在短暂且残缺的现实之中有一些非常坚硬的东西,它不一定给我带来快乐,甚至会经常带来痛苦,但是你只要丢开它,就会感觉自己背叛了什么。这种直觉或许是一种偏见,至今我也没能把它的机理充分想清楚……

俗化的微信分享

微信被称为“社交网络”,社交网络当然就是为了分享存在的。典型的分享情境就是去一家高档餐厅用餐,然后在网上晒出来,大家纷纷点赞,这就被称为分享。打卡、点赞、宣传、炫耀,这些都成了分享。

这些活动并不是过去所说的真正的分享,它和分享是不是有关都是可疑的。这种“分享”并没有使人更加友爱,社会更加和谐。当我在网上晒吃了什么,晒孩子获得了什么奖时,很多时候就是为了邀请别人点赞,为了宣传自己,为了炫耀。在学术圈树敌的最快方式就是频繁转发自己的文章。可见,在朋友圈上发布美食、美酒和自我成就,通常容易引发嫉妒。卖惨也不行,会被人认为是“凡尔赛”。总之,分析朋友圈中的交互,健康的心态是少见的。

微信分享并不利于社会和谐和人的连接,就连“相亲相爱一家人”也难以幸免。我常想炫耀可能并不是真正的分享。按理说,真正的分享是我把自己的一部分给你,但我这份并不会变少,相反还会变得更多的情况。据说萧伯纳讲过,“你有一个苹果,我有一个苹果,我们彼此交换,每人还是一个苹果;你有一种思想,我有一种思想,我们彼此交换,每人可拥有两种思想”,可见,思想因分享而繁盛,分享是增加,不是减少。

分享的本义是切割、舍弃。它不是让你去羡慕我,而是将我的一部分东西分享给你,从而在分享中获得,形成稳固的人际关系和社群感,继而获得更多。换句话说,分享的本质是“在一起”。

根据以上对分享的理解,可知真正的分享活动在社交媒体时代并不存在。微信并没有帮助我们建立真正的分享,它没有涉及超越性的对象,更没有在这种对象下的连接。在我们当下的语境中,一个仍具分享意义的活动可能是春节。春节作为一家人团聚的时刻,具有超越性和公共性。它不仅仅是家庭成员的聚集,而且指向整个家族的延续。春节是一种与祭祀紧密相关的节日,大家会去祭祖,全家人在一起分享食物、故事、辛酸和喜悦,这一切都在祖先之灵的照看下展开。因此,这里有真正的分享,它指向了神圣的连接。不过这些年情况发生了挺大的变化,年俗逐渐淡了。人们见面只聊车房和结婚生娃的情况,话题集中在挣了多少钱。所有的谈论都挤在此岸,彼岸的话语是零星的。人和人之间没有连接,亲戚之间都成了竞争对手,人人都需要确保在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中胜出。

(本文摘选自《日常的深处》,内容有删节,标题为编者所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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