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物件说胶东 | 桅 灯

老物件说胶东 | 桅 灯
2024年04月20日 19:51 齐鲁晚报-齐鲁壹点

文、图 | 张状庆

冬至了,按海岛的揆程(长岛方言:规矩—编者注):冬大似年,似乎这不是个一马二虎的日子。可小时会儿今日除了吃顿馉馇(方言:水饺),就是瞎黑(方言:晚上)少放点鞭炮。但俺知道这大年快到了,那可是眼巴眼盳的日子。

小时的年虽然过得并不宽头(方言:富裕),甚至很是清苦贫寒,可这会儿回想起来老鼻子(方言:非常)甜蜜和幸福。随着俺自个儿的岁数已年届古稀,时代的进步淘汰了几好(方言:多)的老旧揆程。这年,已过的和小时的内容,那差的不是一星半点了。可年不管哪么变,俺有一样营生从来没改变。

小时会儿浑家(方言:全家)忙年里外跑的老鼻子欢气(方言:欢喜),只有爷爷在炕上爱惜爱意地擦灯。只见他从厢房房笆上抅下(方言:从高处取东西)一个斗状木盒,打开拿取一个用洋灰(方言:水泥)袋纸包裹溜严实的斗型灯。爷爷擦灯的四面玻璃时,像是有配方用什么油和着泥擦,等擦好了老远看还当是光有灯框没有玻璃一样。灯箱里有一盏带罩的火油灯,看爷爷劳心敬怀(方言:尽心尽力)的拿块白布,一边用嘴哈气一边擦那灯罩。大更午瞎黑(方言:除夕夜),这灯就掌在俺门外竖的灯架子顶上。俺家在砣矶岛后口北山顶最高那场儿,街坊邻舍挂的都是马灯,一比量俺家灯不光高还亮的晃眼。后来的一天爷爷老(方言:去世)了,那天还下着蒙蒙的小雨。按砣矶岛的揆程,家里有逝世的老人院外该掌有照明灯。那几个瞎黑这盏桅灯送了爷爷的最后一程,那年俺才六岁。

爷爷老了以后的过年,爹爹拾起了这擦灯掌灯的营生。擦灯时会儿爹爹的脸上多了不少的凝重,似乎不能有半点差池。爹爹记性好爱讲古今儿(方言:故事),经历的看到的听说的事老鼻子多了。那时上学作业少家务重,晚上织网上梭子听古今儿是宿宿不落的营生。记得上中学那档口,老师布置了写一篇传家宝的作文。俺反复寻思家里的物件,唯有这盏灯的背后能存有不少的古今儿。为惹爹爹欢气,俺特为儿早早上了两匣梭子,果不其然爹爹给俺讲起这灯的经历———-。

老话说:“迎春开花,打柞来家”。跟起恁爷爷出门那时会儿的春季天,虽说朝廷禁止去东边那个国家打青鱼(即鲱鱼),但看管不严加上船若避风也动不动拢到人家那个地方。咱砣矶岛山上光禿禿的,可这敞儿的山上满那儿都是柞树,也就是咱叫的橡子树。所以轧伙儿打完青鱼,都会拢沿(方言:靠岸)置办一船柞树木头来家当柴火,这就是那句老话的来头。有年恁爷爷领船摊风差点踢蹬(方言:完蛋了)了,船叫浪拍的够呛后把灯架上的灯砸的稀碎。船浮上几好的家什让浪都掀到洋里,只好就手在那个地敞拢沿填补。在商铺里置办东西的时会儿,恁爷爷看见了这盏桅灯喜罕毁了(方言:毁——极),掯没打(方言:不犹豫),价没拉就买下了。就这样这盏桅灯和满载着一船柞木柴火,赶着迎春花盛开的芬芳,来到砣矶岛开始了这不平凡的闯海生涯。

这盏灯经历的事无奇带数(方言:很多很多)。说苦难比不了“三月十六日那场风”。一九四六年阴历三月十六日,洋面灵经儿(方言:突然)刮起了足有十一级的北风。在大竹山洋面拉网的渔船,冷不防遭到了亘古没有的灾难。那天眼看着有的船几浪被拍沉,有的船两浪给掀翻。海面上漂的渔网、翻的船具、哀号惨叫的动静,从来没见到这满洋里都是。哪会谁也顾不了谁,轧伙儿都是听天由命了。那个场面恁是寻思不到,人要没有指望了就把自个儿绑在桅杆、劈锤、大橹上。只要水里沉不了早晚就能潮到海沿上,为的是让家人能找到尸灵。人哪,㗗(方言:念bai,别)看着个个溜精八怪儿的透愣,在扎骨头的桃花水里没歇儿(方言:不一会儿)就僵了,冻的登硬。恁爷爷干营生手脚麻利,眼看北洋一片黑压压地云扑了上来,忙招呼伙计紧麻溜的把大桅放到水里横在船底,下好了涝子。就差了这么个档口,没大歇儿(方言:没一会儿)洋面像发海了一样。恁爷爷招舵,让俺抱在后把子上守着这盏灯。俺朝天拜了几拜还不停的祷告:“老天爷爷啊,保佑保佑俺吧”!熬啊熬啊,俺爷们终于躲过了这场劫难。这场风咱村里一下就糟迍(方言:遭难,糟蹋)了四十八个人,光爷们三人两人一堆踢蹬的就有十户人家。咱后口村不是本家就是亲戚,一下子全村都跟着报庙(方言:到土地庙报丧)了。从那会儿起,俺看见这灯心里就滋味两样,感觉这灯有点讲究。

要说这灯还有了不起的光荣。打小鼻子(方言:日本鬼子)时共产党八路军就在咱后口村开展地下活动,后来北海地委在村里建立了党支部。这可是长山八岛头一个党组织,中共长岛特区工委有一期驻咱村,俺参加渔救会跟着和船主渔霸斗争不用说。一九四五年“七夕节”的转天小鼻子投降,俺船在北地老虎滩掌上桅灯急三火四往家赶。后来约摸有半月期程,上级决定用船从南邦往北地运八路,那回儿要挑选信得过、上样(方言:好样的)的渔民参加,俺不用说肯定叫挑上去了。俺就提溜这盏桅灯上了“二马驹”大风船,顺风一气到了南邦栾家口,看那和大活海市一样,早就停了几好的一片大风船。在那场儿装了满满的一船有好几十号八路军。他们穿的都是老百姓的衣裳,除了看见两个挎“橹子”约摸(方言:揣摩猜度)是官,其余的都空着手。俺不忘那是个八月十五供应月婆婆的时会儿,栾家口有老鼻子轧伙儿不错的老乡还送来月饼。瞎黑上级告诉开航,俺轧伙儿带头拔锚向北地开拔。那个瞎黑虽说顶着北风,可咱岛上闯海人使唤船麻溜,讲究好手赖手不如快手,用的招是“抢风头,赶风尾”。加上跑南邦奔北地那权当在家门口转悠,几樯划的把南邦的船拉的老鼻子远。咱都到老铁山了他们还在砣矶岛避风,虽说不少八路晕的真是够呛,可把那挎“橹子”的干部兴的(方言:高兴)直夸奖。跑道时会儿瞎黑不让掌灯,害怕让国民党在这转悠的炮舰看见。当快到老铁山了时会儿,说苏联老毛子不让在大连拢沿。那只能还往北划樯,最后在庄河打拉腰拢沿把八路缷下了。咱岛里装八路的船都是头一帮拢沿,八路军的几个干部都挨船握手感谢,弄得老鼻子亲亲啦。任务完成的好上级几好的满意,特为儿让咱岛上船再跑一趟。所以俺轧伙又返回栾家口装满八路,这会儿在皮口拢沿平安的把八路缷到了北地。往家赶那会儿,瞎黑俺把这灯掌上了。那心里和这桅灯一样在海里铮亮铮亮,不知哪么回事就是感到从来没有过的展扬(方言:自豪骄傲到可以炫耀)。

新中国成立后,这桅灯跟着俺和全村人一样,在那么多的大风船、小榷子上,铺水盖浪南邦北地东洋西地的闯荡。她见证不知多少回儿的大风大浪却有惊无险,也看俺发了不少的财,也陪着挂了不知多少大红吊子。后口村在长山八岛生产老是称头,轧伙儿都出了力都有了体面,这桅灯当然也有功劳。                                                                                              

这桅灯确实制作的精细巧妙,油烟排放流畅根本不会把灯箱熏黑。爹爹告诉俺这灯叫“美孚灯”,那灯罩和他轧伙儿的灯罩不一样。掌上灯你会看见罩上有七个星星,所以管它叫“七星罩”。俺不太信特为儿掌灯看了,又数了数你㗗说还真的是那回事。

俺挺划魂儿(方言:纳闷),爹爹是个安分守己不招事不惹事的老实人。运送八路若叫国民党抓着,那可是要命的营生。爹爹却提溜这灯争命般的要干,足以证明共产党的组织力量,证明渔民对翻身得解放的渴望,还证眀了这灯和吉祥物一样,护祐着爷爷、爹爹他们的一路平安。从那会儿起,这灯在俺心里有着不一般的神圣。

八十年代末爹爹妈妈移居长岛与俺同住,虽然儿孙绕膝如同含饴,可每当过年尽管大更午瞎黑里外灯火通明,看爹爹似乎若有所失一般。后来俺回老家灵经儿看到这灯还挂在房笆上,好像猛然醒悟一样把她请了回长岛的家。

记得那个年俺学着爷爷擦灯的架势,爹爹在旁边看着不时的抿嘴笑。焊了一个灯架竖在院中,俺费好大事操持(方言:找到)了一瓶火油。瞎黑时会儿俺掌上灯按好灯罩,捻亮火苗放置灯箱里挂在灯架上。啊?!你㗗说那是从来没有过的失望!这桅灯,跟起(方言:早先)在老家都亮的晃眼呀。哪么这会儿在楼宇间门窗的外泄灯火映照下,如同夏日白天飞舞的萤火虫,只看虫飞不见光亮。爹爹看了没吱声,可俺约摸老人心里挺不熨帖。尽管桅灯不亮,可俺每当过年还是照挂不误,只是灯的油壶里不用填油也不掌灯。慢慢地爹爹过年时看到了挂灯,亦很是欢气了。再后来正月的一天爹爹老了,按揆程瞎黑儿点灯照明,俺把这盏桅灯也掌上了高挂在院子里。

爹爹老了后的过年,俺要掌这桅灯不但成了自觉似乎还有些虔诚。尤其是有了孙辈后,这愿望还愈加的强烈。为了体现时代的特色,特为儿(方言:特意)弄些火红的小灯笼当啷着实在喜气。为环保安全政府禁放烟火,俺就弄个遥控电子鞭炮挂上。大更午瞎黑让妈妈、让孙女,盳着(方言:瞅着)桅灯按着遥控,听着院中噼哩啪啦的鞭炮响,四代同堂漫屋尽是笑声。俺心里明镜似的清楚,时代的车轮会碾压抛弃许多老旧物件。但那物件上早就浸润了许许多多内涵:那就是应当传承的精神。                                                                                                                                     

前年妈妈老了,俺又掌上了那盏桅灯送了妈妈的最后一程。假若真的还有另一个世界,妈妈若告诉爷爷、爹爹,桅灯俺是如此这般挂的,想必他们是会老鼻子开心吧!

如今孙女也开始懂事了,俺要告诉她这桅灯所承载的故事。因为这桅灯的漫长经历,早已成了文化的沉淀。那是海岛人从苦难走向幸福的佐证,也是海岛人拼搏不息故事的载体。更让俺祖辈、父辈,最重要的是俺这辈放心:俺家桅灯有人传!

有词曰:

《渔家傲•桅灯》

春寒料峭高丽外,

骇浪拍舟呼声哀。

他乡遇灯结缘在。

朝天拜,渔人命运不奇怪。

民犹如水言舟载,

蒋家王朝焉不败。

国兴家旺灯明快。

传万代,海岛文化更豪迈。

 2023•12•22•冬至

(此文已被收录到《老物件中说胶东》文集,由黄海数字出版社2024年4月出版)

作者简介:张状庆,笔名鼍岛渔翁,长岛县砣矶岛后口村人。现为山东省散文学会会员,烟台市作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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