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湖风波中

我到湖边时,天还没亮。湖面宽阔的白,映照周围一片并不十分黑,湖上的水色和大堤外的稻田,轮廓都依稀可见。借着这光,我找到停船的地方。这里沿埠头停了十几条船,我就边儿挑了一只,解开绳子,抽起竹篙,上船头略微一点,小船挤出队列,向湖中驶去。

这是湖上渔业队的船。渔民们头一天忙到很晚,就把船随便歪靠在这里,今天他们要到中午后才会再来用船,我只要在中午前赶回来,就不会被发觉。

我要去的地方是莲花荡。莲花荡是老鹳湖深处的一个荡子。要拐过六七个芦苇荡,走半个多小时,才能到那里。

莲花荡有大的菱角和鸡头米,这不是其它小荡子能比的。像藕带和水芹,还有螺蛳之类的,在一般小荡子里就能采齐,但元宝大的红菱、还有蜡杆粗的芡实梗,只有在那里才能弄到。这都是小霞家中午办宴要用的菜,我要给她弄回来。

小霞家今天要请个贵客,她想给他吃点儿湖上的特色。市场上的湖鲜有青鱼、泥鳅、和黄牯这些,但这都是鱼鲜,她还想弄点儿湖菜,像藕带、莼菜和菱角之类的。她给我列了个菜谱,有芦芽烧黄牯,菱角米豆腐,炸荷花,莲子荸荠糖水,烧芡实梗,清炒鸡头米,韭菜炒螺蛳、酸辣藕带、炒鸭蛋、烧鸭子,干煸泥鳅、菱藕炖排骨和红烧鱼块。青鱼、黄牯和虾,她爸昨天就买好了,养在盆子里,等今天现吃。只有湖菜不好弄,湖菜一上市,就都被城里的大馆子定购了,镇上集市很难买到。平常的河沟池塘,倒是有荷花莲蓬。只有红菱和鸡头米,要到湖上去谋取。小霞昨天和我说,这个客非比寻常,她要拿一片真诚来对待。弄不到这些食材,她的真诚就要打折扣。

我现在摸黑向莲花荡进发,就是要保全小霞的真诚。

渔民们昨天下船的时候,把船桨都扛回家了,我现在去莲花荡,只有用竹篙撑过去。去年前年我也去过那里,但都是坐在伯伯叔叔们的船上,看他们摇桨过去,现在我一篙一篙撑过去,觉得这老鹳湖真是大呀。

船行进了一里多地,湖水反而变浅了,不像之前一篙子撑不到底,心里头划着不踏实,现在每一下都扎得稳当,船更稳更快,船头也有了泼泼的分水声,竟然让我感觉到了一点儿快乐。

经过第一个芦苇荡时,我还是很紧张的,不敢往两边的芦苇丛看。我最怕这种将亮不亮的光景,看得到一点儿,但又不是很清晰,影影绰绰的,十分可疑。尽管这会儿没有风,但高高瘦瘦的芦苇三三两两凑在一起,乍一眼看去,很像是躲在芦苇丛里商量着什么。传说这里原来是陈友谅和朱元璋的一个战场,如果往这里想,这水底、水面和芦苇丛更加不敢看了。

我就这样划过了一道道水,一道道弯。

还好天色亮起来了,已经看到野鸭子在湖面轻游了,也有白鱼跳出了波纹。当鹳鸟叫声里的警觉性越来越低、夏虫的吱啾声渐轻渐缓时,一行两行大鸟向东飞出,太阳升起来了。我也划到了莲花荡。

莲花荡里风景好。

小霞要的湖鲜在这里都能采齐备。我只要照着单子一样样来就行。先是菱角,采摘起来最不费事,只要把叶垛子翻过来,顺着叶底往下,一个叶垛子就能摘一串。但是采菱角容易进入一个心理误区,那就是总想翻开下一个叶垛子,就和玩俄罗斯方块一样,手停不下来。明明采的菱角已经足够了,但就想把这一片红菱全翻开,让它们全翻过来,仰面朝天躺在水面上。一片红菱是圣洁庄严的,一片被翻过来的红菱是充满生命力的。

我在这上面耽误了很多工夫。倒不是完全因为贪心,而是我一边,一边儿在想着心事。我在想,当我把菱角给小霞的时候,她会说什么,她会想什么,我要怎么说才好。我要怎么说才让她觉得我来采菱角这件事情很特别。昨天我给她讲了故事,说菱角的叶垛子虽然聚在一起,但有时风起,它们就会分开,你向东,我向西,在水上漂呀漂,可能有一天,它们又会碰到,这就是邂逅,邂逅就是两只菱角在茫茫水上的再次相遇呀。菱角的果心,形状和人的心是一样的呀。我不知道她有没有听懂这个故事,也不知道她会不会把这个讲给她的贵客听。她虽然那么好看,但知识还是不够丰富的。

围在菱角边上的,是莞草。莞草挡在红菱和芦苇之间,一条一条,横排或竖排,绞在一起,像在水上织的一片席子。莞草长且韧,用它来系红菱,一只红菱捆一只角,一根莞草可以捆十多只,这样拿起来,整齐又方便。不管是在湖中央,还是在餐桌上,莞草和菱角总是在一起。摘回去的菱角,如果要晾晒,给它做铺垫的,是莞草。如果菱角鲜吃,磨粉做豆腐,给菱米豆腐衬底的也是莞草。哪怕是被风吹散,在湖上漂萍,一朵红菱叶上,也挂带着一支两支莞草。莞草还可以作蒸笼底子用,用它铺底做蒸菜,蒸出来的鱼或肉,又清香,又鲜嫩。莞草轻薄,可以编草席子用,编出来的草席也轻薄,就像小霞莞尔一笑。

这个季节已经不好下湖采莲藕了,但藕带是比莲藕更美妙的东西。藕带是莲藕的新芽期,所以它比藕更嫩、更脆。它也不像藕那样会躲藏,它就在湖底泥层上,顺着荷叶茎往下捋,捋到底,沿着根轻轻提,很容易就采出一整条藕带来。如果耐心点儿,摸索着把它的根须先扯断,那么提起来的藕带还不会有任何损伤。藕带可以只放油盐清炒,也可以吃酸辣。昨天她说那个贵客是城市来的干部,城市的干部嘴皮子薄,怕吃不了我们腌辣椒的味儿。

采藕带的时候我顺手摘了几朵荷花,这荷花我是挑着新骨朵子、还有刚出蕊的新荷采的,这是准备做炸荷花用。

红菱边上是鸡头苞,鸡头苞的籽是鸡头米,也就是芡实。但这不是我现在要找的东西,我要的是鸡头苞的梗。鸡头苞的梗比藕带更美味。它和藕带一样也是长条形,但它身上包了一层刺皮,吃它的茎肉,要剥去这层皮,这是一个十分复杂的工作。也许正是因为这样,才显得鸡头苞的茎更加柔嫩鲜美。炒鸡头苞的茎一定要放自家腌的酸辣椒,不然盖不住它的水腥味儿。它炒出来的颜色也不像藕带那样白净鲜嫩,它是乌黑的,样子也不讨喜,皱皱巴巴,不像藕带那样整齐挺括。小霞说城里干部喜欢穿衬衫,那他的衣领子可能就像藕带一样又白又挺吧。

我把船往边上划一划,靠到芦苇丛边上,我要在这里干一项大工程。芦苇丛里长着篙菜,篙菜和芦苇关系就和莞草与菱角一样,也是相生相伴的。篙菜也叫芦芽是野生篙芭的芯,篙芭的学名叫茭白,茭白已经很白了,它的芯,可以想像有多么娇嫩。我们那儿有句话,说“人参燕窝我不爱,我只爱黄牯煮篙菜”,黄牯就是黄辣丁,黄辣丁最喜欢呆的地方就是长篙菜丛的地方,我们到池溏里钓鱼,在芦篙丛附近钓到的,多半都是黄牯鱼。江湖有风浪,鱼和草总要在一起。

篙菜剥起来麻烦,要把整株芦篙层层剥掉,仅取它根部的一点儿芯。一根芯也就小拇指长短,粗细和葱白差不多,弄起来十分麻烦。我的时间多半都用在这里了,等我收拾到差不多可以炒一盘的时候,太阳已经快到半空了,我得准备往回赶,因为芦芽不能放太长时间,一会儿它失了水分,就不大灵鲜了。另外,看太阳升到这个地方,时间估计也不晚了,渔民要准备下船,小霞家里也等着菜做中饭。

我整了整收获,看看也差不多了,芦苇丛里到处都是螺蛳,但今天不需要我弄这个,螺蛳是提前两三天养好的,换七八道水,今天剪掉尾巴壳就能用。还有野鸭蛋,刚才在采剥篙菜的时候,顺带着就摸到了几颗。野芹菜也好摘,到处都是。她家里还准备了黄牯、豆腐,青鱼、泥鳅、刺鳅,一顿湖上菜,差不多了。

船驶出莲花荡,走了十多分钟,湖面渐渐有了不安定的样子,水纹越来越深刻,后波有了推前波的势头,船身也在打晃,一推一晃,船头开始偏移。起风了。

但太阳还是明晃晃地照着,我心里也就不是很慌张。可我还是低估风的危险,我现在每撑一篙,都要用十分力气,但船却不往前走。相反,只要我拔起竹篙,风就吹着船往后退。眼看风浪越来越大,我开始慌了,每一篙都恨不能把湖底扎透,好像这样船就能走快一点儿、走远一点儿。事实上无论我用多大力气,行进效果都没有多少改观。

在我这一篙扎下去时,一排浪从左前方推过来,船身猛一打晃,船头朝右一个急转,此时竹篙刚扎下水,没来得及拔起来,被右转的船沿挤掉脱手,随即浮到水面,一个错间,已经漂出十几米远。等我从下一个错间回过神来,船也飘出去了十几米。

太阳直直地晒着,船板开始发热。我焦心芦芽和红菱它们,送到时没有了鲜新的颜色。鸡头苞的茎也更抽抽了,更加比不上藕带精神。大风吹着老鹳湖的水波,也在搓裹着我的心。我站起来、坐下去,又坐下去,站起来,终于决定下水去把竹篙拿回来。

我顺着船沿下到水里,在船上时候,我看了看,竹篙离船大概二十多米,并且这会儿浪不是很大,按我的体力,游过去,应该问题不大。要是拿不回竹篙,我就只有随风飘了。

我依然低估了风的能力。下水游了顶多六七米,我就觉得喘不过气来,每一个浪头在船上看起来都很平平常常,但在水里,在我面对它的时候,却觉得它好激烈,好强大,排山倒海一样。完了,一面浪扑到我脸上,我的眼里、鼻子里、还有脑髓里,感觉全是水,我呛得鼻腔里作辣、发苦。还没等我缓过神来,又一面浪扑过来,前面还有一个浪、又一个浪,无数的浪、无穷无尽的浪。我的腿没了力气,胳膊也抬不起来,我越慌张,越扑腾,离船也越远。

很奇怪,这会儿我并没有想到小霞,也没有想到任何人,我想到了早上我过来时第二个芦苇荡边上一根枯木上站着的一只老鹳,它当时安静地看着我。那种安静就和现在一样静。

我仰身躺在水面上,姿势像刚才被我翻过来的红菱一样,在江河里游水,这样最保险。我的头上只有太阳,连一只鸟都不见飞过。然后我才想到了小霞,不知道她在怎么招待她的贵客。但我没有难过,也没有愧疚,我可能就和那只老鹳一样,平静地要像水一样流走。

从我这里看过去,已经看不到船了,船上我摘的那些水草,就随它吧。但是它们被我摘断时,伤口流出的汁液,那白色浆汁的气味,现在却能十分清晰地闻到。

恍恍惚惚间,我的头顶上方好像有一片阴影,是云遮住了太阳吗?好像不是,这阴影离我很近,把太阳挡得很踏实。然后我听到有人在说话。是渔民的船过来了。

回去的路上,经过一片池塘时,我就手摘了一朵荷花,是一朵还没打开的骨朵花,它没有莲花荡的骨朵花鲜丽,但也很漂亮了。我的衣服这会儿也已经晒干了,我的头发和眼眶里也没了水汽。我从小霞她家门口经过时,她们已经吃过了中饭,她和她的贵客坐在门口,她的妈妈刚洗过碗,正在把洗碗水倒掉。

他们看我,从门前走过,手上拿着一枝骨朵花。

文|刘伟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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