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赵金庆
致力于历史人文地理研究的前媒体人
说到吃的,我首先会想到玉米。回首半生吃过的各种食物,大概少说也有几百种吧。但如果列举一直吃了半生不曾间断的食物,对我而言,那无疑是玉米。
玉米、红薯大概是明朝万历年间传入中国的。玉米先从美洲传入欧洲、再从欧洲传入中国。玉米传入中国,有两条路径——西南、西北,都是陆路,最早在云南、甘肃种植,后来推广到全国。玉米非常适合旱地,故在雨量较少的中国北方,适合大面积种植。有人说,清朝人口的爆炸式增长,乾隆年间突破3亿,跟玉米、红薯引入中国有很大关系。这种说法很有道理。红薯、玉米都是热量很大、产量很高、很容易种植的农作物,可以养活大量增长的人口。
我的童年、少年记忆,也跟玉米连在一起。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出生的中国人,关于饥饿的记忆刻骨铭心。从开始记事起,我的主食就是红薯和玉米。上小学时,玉米的产量还很低,主食是地瓜和地瓜面做成的黑窝头。那时的玉米,种子不行,一亩地只能出产三四百斤;相比较而言,地瓜的产量却非常高。玉米只舍得用来磨成面熬粥喝。记得秋天开始收玉米的季节,把生产队分到的玉米棒子,搓成玉米粒,我背着一小袋子玉米粒去邻村的磨坊磨成玉米面。傍晚,干了一天活儿的父母回来了,洒扫庭院,放上饭桌,新玉米面熬成粥的香味,顿时飘满了整个院子。四五十年来,这小院里飘散的玉米粥的香味,一直伴随我走遍天涯。
玉米,可以蒸着吃、煮着吃、烤着吃,也可以用玉米面贴饼子、蒸窝头、做菜团子。上高中时,班里的大部分同学,还是吃玉米面的窝头。学校食堂简陋,玉米窝头只蒸到七八分熟,我吃得胃疼,休学了近一个月。八十年代,分田到户了,粮食产量大增,就没再吃地瓜面的黑窝头。玉米面还可以和高粱面、豆子面掺在一起蒸窝头,特别香。玉米面掺豆子面蒸的窝头,比小麦面的馒头还要好吃些。
现在人们的饮食结构发生了巨变,早就不吃窝头了。人们吃玉米面,最常见的是喝玉米粥。我老家鲁西北那一片的乡亲们,今天仍然经常喝玉米粥,有的还喜欢放地瓜熬粥。甚至大年三十早上,仍坚持喝玉米粥。老家方言,管玉米粥叫“黏粥”,过年喝黏粥,取其谐音“年”,寓意“年年好”。一位老大哥曾跟我说,中华民族,大概是这个世界上唯一喜欢喝粥的民族。当时我听了这话,觉得特精辟。后来看书才知道,巴尔干半岛的罗马尼亚和克罗地亚人,也好这一口儿,至今仍保留着喝玉米粥的习惯,顿时有在遥远的欧洲找到知音的感觉。而以吃面闻名于世的意大利人,也特别喜欢吃玉米粒熬的粥,心想,那不就是咱东北人爱喝的大碴子粥嘛。
玉米还可以做成爆米花。小时候,走街串巷爆玉米花的,给我们留下了难忘的记忆。捂着耳朵、忐忑不安地躲在一边,听到那“嘭”的一声巨响,童年的快乐也飞上了天。爆米花还跟美国电影联系在一起。20世纪30年代,世界经济大萧条,作为玉米生产大国的美国,就地取材,开始在电影院门口卖爆米花,以此来吸引顾客、增加收入,从而诞生了一个专业名词——爆米花电影,大概是指那些没有内容深度、只追求视觉快感的商业电影。但很多人仍然觉得,边吃爆米花边看自己喜欢的电影,是一种享受。
玉米,这种常见又与平民生活紧密联系的农作物,也成为作家们喜爱的题材。当然,唐诗宋词里是没有写玉米的诗篇的,因为那时中华大地上还没有玉米。作家张炜写过一篇小说《钻玉米地》,把农村人的生命原力与神奇的玉米地联系在一起。作家毕飞宇写的长篇小说《玉米》,里面刻画的那位长得像鲜玉米一样饱满多汁的村支书女儿的坎坷命运,令人唏嘘。诗人海子,曾把麦浪比喻为“天堂的桌子”,我穿行在中国北方大片油绿的玉米地里时,觉得用“上帝遗落人间的翡翠”来形容玉米地一点也不过分。
曾经做媒体,后来做文旅,我有机会游走祖国大地,品尝各地特色美食。但说实话,川菜、徽菜、粤菜、湘菜,所谓的山珍海味,大部分都是走嘴不走胃,走胃不走心。真正能让自己天天离不开、吃一辈子不烦的,还是小时候吃过的那一切。各种野菜,腌制的各种咸菜,以及把各种野菜放入玉米粥中做成的菜粥。这与现代营养学、与蛋白质和维生素无关。我也喝过潮汕的牛肉粥、海鲜粥,深圳的皮蛋瘦肉粥,济南的甜沫,河南的胡辣汤,但总觉得这些过于香腻。我想,能在纸窗瓦屋之下,同二三好友,熬一锅清香的玉米粥,配上清淡的腌萝卜块,得半日之闲,可解吾民之愠,可抵十年尘梦。
写这篇短文的夜晚,我住在居庸关外的燕山长城脚下,刚刚喝了一碗热气腾腾的玉米粥,来抵御北方初冬的寒气。距离此处不远的西山白家疃村,曾经是曹雪芹晚年居住的地方。据说曹雪芹晚年清贫,“举家食粥酒常赊,卖画回来还酒钱”。不知道曹雪芹喝的,是小米粥呢,还是玉米粥?
附:非专业科普
1492年,大航海时代来临,哥伦布发现了新大陆美洲。他带领的船员们在古巴登陆,发现了当地人常吃的两种农作物——马铃薯和玉米。他把这两种从未见过的食物带回了欧洲。从此,马铃薯也就是土豆,不仅改变了欧洲人的餐桌,也深刻影响了欧洲的现代化进程。因为抢先推广了马铃薯的种植,普鲁士士兵填饱了肚子,战斗力爆棚,普鲁士王国打了翻身仗,不再被俄国、法国等按在地上摩擦。而法国因为种植马铃薯慢了一拍,又赶上大饥荒,于是爆发了法国大革命,愤怒的饥民把路易十六送上了断头台。
玉米对世界的影响,似乎没有马铃薯那么大,但也不可小觑。大航海时代,西班牙人、葡萄牙人是世界历史舞台上的主角,英格兰人顶多算小弟。当西班牙人已经占领温暖、富饶的中美洲时,英格兰人只能选择在更靠北的荒凉的弗吉尼亚、普利茅斯立足,北美寒冷的冬季威胁着英格兰殖民者。善良的印第安人,竟然把种植玉米的技术教给了这些强盗。靠种植玉米在北美活下来的英格兰人,后来居然恩将仇报,疯狂屠杀救命恩人印第安人。假如印第安人没有教会他们种植玉米,这些来自欧洲的殖民者,要么饿死,要么冻死,要么逃回英伦。那样的话,美洲的历史将被改写,也就没有后来称霸世界的美利坚合众国了。
来源:一食谈微信公众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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