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庆育:恐怖的正义

朱庆育:恐怖的正义
2019年11月11日 12:00 用户5458631870

1533年系明世宗嘉靖十二年,当年本无大事可叙。庙堂内,皇帝尚未完全沉迷于炼丹术,政事亦算勤勉,这一局面维持到九年后发生“壬寅宫变”始为之急转直下。江湖上,二十二年前日月神教教主任我行意外暴毙,越三年,令狐冲与任盈盈各自辞任恒山掌门与日月教主,大婚之后携手退隐江湖。经过连年杀伐,江湖已是元气大伤,再无他顾之暇,加之新任日月教主向问天着意与各大门派修好,江湖由此进入相对平静同时亦相对平庸时期。此长彼消,官府逐渐变得有能力维护治安。嘉靖二年,朝廷开始实行海禁,以打击日益猖獗的海盗势力;十二年,世宗更是眀禁大船贩海。同时,掌都察院事左都御史奉命申明宪纲,责令按巡境内,“一遇盗贼生发,即当广布方略,便宜剿捕。”

纵然百般防范,平静还是被来自海上的几名不速之客打破。

这一年,许多大门派、大帮会的首领先后接到两名自称来自南海侠客岛的少年派发的请柬,受邀赴岛同喝腊八粥,而所谓请柬,则是两枚分别刻着“赏善”“罚恶”字样并各自配有笑脸怒容图案的铜牌。武林成名英雄自然不把这两个来历不明的少年放在眼里,崆峒掌门旭山道长更是当面将铜牌熔毁于手,欲以深厚内力慑退少年。一见铜牌被毁,少年突然发难,四掌齐发,将这位西凉武林领袖掌毙当场。杀戮的帷幕就此拉开。二十余天后,渝州巴旺镖局自总镖头以下,三十余名镖师、趟子手全部离奇死亡,镖局大门上,赫然便钉着两块铜牌。随后,五台派善本大师、昆仑派苦柏道人等十二名一等一的高手先后惨遭毒手。幸免于难的江湖豪客惶然无对,被迫应邀赴岛。这一去,有如黄鹤西归,再无音讯。

此后,每隔十年,赏罚二使便重现中原,与之伴随的,是更多成名英雄与江湖帮派的遇难或失踪。江湖再次陷入人人自危的恐怖之中。

吊诡的是,恐怖气氛之造就,绝非侠客岛本意,甚至可说是与其初衷背道而驰。

青年侠士龙、木二人义结金兰,相约携手江湖、匡扶武林正义。奈何学艺不精,壮志难酬。一个偶然的机会,龙、木二人发现一张地图,按图索骥来到无名荒岛,一份惊天动地的武功秘籍就此重现江湖。龙、木自然深谙“欲善其事先利其器”之理,从此搁置行侠仗义之志,潜心修炼旷世武功,并将荒岛命名侠客岛。岛名取自暗藏武功秘籍的李白名诗《侠客行》,更是两位岛主高远志向的寄托。

十年后,侠客岛主武功大成,座下弟子亦各怀绝技。岛主心中潜藏已久的侠义情怀亟欲喷薄而出,遂借武功修炼进入困境之机,铸就“赏善”“罚恶”两面铜牌,亲率弟子重返中原,一面广邀高手名为赴岛品尝腊八粥实欲集思广益破解武功秘籍,一面重拾少年理想为武林惩恶扬善匡扶正义。表面上看,赏罚二使杀人如麻,武林人士稍有不从即惹杀身之祸,甚至整个门派惨遭灭绝亦属寻常。事实却是,侠客岛所杀之人,“其实无一不是罪有应得”。更令人动容的是,在明辨奸恶方面,侠客岛直可谓明察秋毫,其所掌握的江湖信息之详实,远较中原武林自己为甚。例如,巴旺镖局之所以被绝杀,原因在于总镖头曾在一年前假冒盗贼杀害保家、吞没五十万镖银,而镖局所有镖师、趟子手均参与其事,此事在被侠客岛公诸于世之前无人知晓;再如,江湖人士一直深信河北通州聂家拳惨遭灭门系侠客岛滥杀无辜的铁证,孰料为侠客岛所掌握的聂家“可杀”恶行竟不下五六十笔,笔笔触目惊心而又无可置辩。侠客岛行事之缜密、判断之精准,纵是自大成狂的雪山派掌门白自在也不由得“敬仰之情,油然而生”,寻思:“侠客岛门下高弟,不但武功卓绝,而且行事周密,主持公道。……‘赏善罚恶’四字,当真是名不虚传。”

正义之神横空出世,江湖却为之陷入无尽的恐怖,世事何以诡谲至此?

一想可见的解释是,江湖人士刀尖上过活,手上难免沾染他人鲜血,因而,江湖正义越是得以伸张,武林豪客便越是性命堪忧。这一解释似是而非。江湖固然奉行复仇正义,却也并非不讲是非、奉行纯粹结果意义上的血债血偿,况且名门正派本就是江湖正义的维护者,却从未教人陷入恐怖,而侠客岛所制造的恐怖气氛,覆盖整个武林,无论正派邪派,无不为之胆寒,纵如低调自律之上清观,一接铜牌,掌门天虚道人亦一夜头白,“数日之间老了二十岁”。

诉诸执掌正义之人的道德水准亦无济于事。自古以来,暴君独夫容易制造恐怖,仁主贤臣遂被奉为救世良方。赏善罚恶令现身江湖之际,正是以“致良知”为宗旨的阳明心学兴盛之时,反讽的是,为江湖制造恐怖的侠客岛主品行之正直却堪称典范。侠客岛向以惩恶扬善为己任,据龙岛主谦陈:

我们虽不敢说替天行道,然而是非善恶,却也分得清清楚楚。在下与木兄弟均想,我们既住在这侠客岛上,所作所为,总须对得住这‘侠客’两字才是。我们只恨侠客岛能为有限,不能尽诛普天下的恶徒。

同时,侠客岛主秉性之无私世所罕见,几乎不存在假正义之名行泄私愤或牟私利之实的可能。龙、木二人青年时期,未及结怨江湖便远赴海外孤岛,武功大成之后,亦未对重返中原领袖群伦表现出丝毫的兴趣。甚至对于武林人人珍若生命的武林秘籍,龙、木二人初得之时,虽不能免俗、曾生“秘籍自珍、坚不示人”之意,但随着武学境界的迅速提升,学术式的探究兴趣已远超占有欲望,并因此慷慨遍邀天下英雄共享这一武学至高成就。

守护正义之念无可指责,守护正义之人亦无可挑剔,追寻正义的努力却成为恐怖之源,管见以为,问题的症结也许在于践行正义的方式。

侠客岛践行正义,所仰赖的方式系威权慑服。

威权正义之实行,首先必须确立威权。侠客岛初入江湖之时,籍籍无名,欲使威权迅速确立,须作出惊世骇俗之举。为此,岛主亲自出马,以求见少林高僧妙谛大师之名堵住少林寺大门,连续七日七夜“不令寺中僧人出入”。千百年来,少林寺那座并不宽敞的山门早已成为武林无上权威的标志。挑战自然所在多有,少林因此陷入困境亦非罕见之事。根据文献记载,寺门甚至至少两度遭到强力攻陷,只不过少林威名并未因此受损,对手威势亦未因此提升。其中,蒙古郡主赵敏举朝廷之力攻克少林固然胜之不武,浪子令狐冲率七千群乌围攻少林则更像是一场闹剧。可以断言,侠客岛主之前,纵然武功震古烁今如张三丰、张无忌之辈,亦绝无可能凭一己之力封住少林寺门长达七日七夜之久。少林虽元气已伤,但毕竟根基深厚,侠客岛主此千古一人之举对少林乃至对整个武林造成的震撼可想而知。

武功高则高矣,侠客岛若不对江湖构成威胁,充其量被武林奉作神话为江湖八卦增添饭余谈资而已,远不足以成就威权——华山耆宿风清扬便为著例。侠客岛主自然深谙于此,因而一面心平气和显露武功,另一面却派遣弟子以狰狞面目大开杀戒,手段则无所不用其极。数月之内,遭侠客岛弟子明打暗袭、行刺下毒而死的一流高手达十余名之多。一众高手几无还手之力,任由宰割。更可怖的是,侠客岛位于南海,杀伤力却远及西北昆仑。此无异于公告江湖群豪:只要侠客岛愿意,整个武林无不在其控制之下,夺人性命犹如探囊取物。

通过一系列精心筹划的举措,侠客岛成功造就遍布武林的恐惧心理,威权在最短的时间内得到迅速确立。

威权必受挑战,更何况想要慑服的是舐血刀头的江湖群豪,因而,确立威权后,侠客岛尚须表明:威权不可挑战。

十年后,赏善罚恶令重现江湖。此番再来,武林人士虽觉惧怕,但已不至于陷入十年前的完全措手不及。在三门派、两大帮被屠戮殆尽后,群雄决定愤起反击,由峨眉派三长老出面邀集三十余名高手,埋伏于河南红枪会总舵,欲与赏罚二使一决雌雄。孰料二使竟似未卜先知,有意避其锋芒,绕开河南,从容前往他处分发铜牌、诛杀抗令者。伏击未成,黑龙帮主遂虚与委蛇,假意答应赴岛,暗中却将上船地点通知红枪会。三十余名高手再次集结前往,悄然埋伏左近。不幸伏击再告扑空。数日后,共襄其事的群雄相继或者诡异中毒身亡或者惨遭截杀,无一幸免。从此,武林人士再也不敢妄动反抗意念,只要接到铜牌,便自叹命薄,安排后事黯然赴约。

积极挑战被证明是死路一条,“惹不起就躲”的消极逃避遂成苟全性命的明智选择。其中筹划最为周密者,非铁叉会莫属。铁叉会多年横行长江边上,作恶多端,总舵主料想将来必在劫难逃,遂未雨绸缪,在红柳港外寻得一偏僻所在,悉心经营以作避难之所。为保万无一失,铁叉会更将方圆十余里内的零碎农户尽数毒杀,制造厉鬼为患的恐怖气氛,以至于“七八年来,人人绕道而行”。小渔村遂成铁叉会直可媲美世外桃源的隐秘总舵。饶是如此,赏罚二使仍轻而易举循迹而至,将铁叉会全帮上下一举歼灭。

战,无可战;躲,无可躲。除了俯首从命,江湖对于侠客岛再无其他应对手段。

不过,拥有不可挑战的威权未必就意味着恐怖。如果正义之判断标准能够被知晓,正义之践行结果能够被预测,武林无非多了一个必须服从的权威而已,尚不至于令人心生人人自危、朝夕无保之感。

孟德斯鸠曾将政体三分为共和政体、君主政体与专制政体。君主政体与专制政体均由一人独掌生杀予夺大权,二者区别在于,前者“遵照固定的和确立了的法律”,后者则是“既无法律又无规章,由单独一人按照一己的意志与反复无常的性情领导一切。”与此相应,君主政体以荣誉为其动力,专制政体则奉恐怖为基本原则。不幸的是,侠客岛虽以正义守护神自居,所为却正是专制之事。

侠客岛以赏善罚恶为宗旨,但如何赏善、如何罚恶却始终是江湖不解之谜。赏善之举文献未曾记载,而罚恶一端,则是全然令人无所适从:

——拒绝邀请者固然难免一死,但如何选择邀请对象,武林人士始终无法猜透,纵使精明如贝海石之流亦以为一帮之主才有资格受邀,以至于天真地将全帮安危系于帮主一人,哪怕这个帮主其实是不折不扣的冒牌货,而侠客岛竟然任由布置,计谋即被揭穿,亦未加一指于长乐帮众;

——据侠客岛主事后解释,选择邀请对象时,江湖地位显赫与否其实并非关键,担任帮主与否亦无关紧要,既然旨在探究武学,自以武学修为为基本判断,同时,天资颖悟亦不偏废,甚至还略有倚重,故玄素庄主虽然武功卓绝,但因其并无武学创见而无缘赴岛,梅家拳传人虽然武功平平,但因其自创剑法,即便该剑法阴毒下作且功用仅限于对付丁家鞭法,亦“荣幸”受邀,然而,摩天居士谢烟客一代武学宗师,武功之高罕有匹敌,更自创威力无穷的碧针清掌,天资之高亦当世罕见,侠客岛却似乎对其毫无兴趣;

——未在邀请之列者可能仅仅因为“罚恶”而遭处死,此等亡魂固然死有余辜,但江湖上更为恶名昭彰之徒却往往因其未能进入邀请名单而得以保全性命,如丁不三,如长乐帮众香主;

——从未听闻接受邀请之人遭到毒手,这意味着,即便此人十恶不赦,只要进入受邀名单并且顺从侠客岛意志接受邀请,便无性命之虞;

……

所有这一切似乎均表明,其实并无确定的赏善罚恶标准,所谓正义,不过存乎侠客岛主的一念之间,而正如孟德斯鸠所指出的,执掌正义之人不可捉摸、不受制约的权力意志,正是造就恐怖的根本原因。此亦表明,将正义与安全寄托于权力者的良好愿望或道德素养,无异于缘木求鱼。侠客岛的最终陆沉,也正宣告了龙、木二人苦心经营的正义乌托邦的覆灭。

龙、木二岛主也许至死都无法理解,为何其正义之举竟会引发江湖空前的恐怖,这一反讽局面并非表明二岛主其实是岳不群式的阴险小人。岛主之品行高洁无可置疑,只不过在践行正义之路上,侠客岛的所作所为无不暗合专制政体的基本原理。若说其中有何制度意义,曼瑟·奥尔森的观察或能为之提供解释,即,专制顽强如户外野草,不必刻意培植,任由生长便可蔓延无边,民主则柔弱似温室之花,非悉心浇灌难以成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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