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丰谷:【夏天】(长诗)

雪丰谷:【夏天】(长诗)
2024年10月04日 13:24 意不尽网

【夏天】(长诗)

文 / 雪丰谷

“我们从哪里来?我们到哪里去?我们是谁?”

——高更

“当我沉默的时候,我觉得充实;我将开口,同时感到空虚。”

——鲁迅

“本质啊,我无法排开众水划向你

甚至无法悲哀”

——席晓静《河伯》

第一章 一个外省人的手记

(一)

正午,天空继续向四周膨胀

太阳打开天窗,车厢内好宽敞

男人的骨骼,适合去冶炼

更适合在铁轨上咣当

三百公里的沪宁线

坐立不安的我,哼着小曲熬焦糖

//

我来到魔都时,正赶上晚点

除了自己汗津津的影子

所有的观感,都留下了一丁点遗憾

所有被剪痛的车票

都龇牙咧嘴,期待创口贴来抚慰

//

一只甲壳虫缓缓停了下来

小喇叭似曾相识

招手的女司机,帽檐挺大方

添堵的地方,豁然开朗

(二)

路,向来就承载着希望

每一支叶脉,都有一副柔肠

//

天呐,打盹的一瞬间

你一声朦胧的轻唤

宛如黑黢黢密林里的一盏烛光

把一间来不及掩饰的小木屋

瞬间照亮

//

我觉得自己焦糖一样化开了

血液沸腾如飞溅的铁水

每一次呼吸都能见到亮堂堂的炉火

每一阵扑面的熏风

都熊熊地散发,女人的气息

(三)

星期五是一张发错的纸牌

摸牌的手,是一只拧惯了螺栓

茧花瓣瓣如锈迹

长此以往,依旧抓不到牌权的手

//

一只烟熏火燎的手,指纹浅浅

漩涡深深,暗流涌动

(四)

就像尾随在身后的影子

楼群间的里弄,拖泥而幽深

//

迎面而来的,是跳色的霓虹灯

我的手下意识地伸进衣兜

摸索出一枚镍币

镍,是一种无锈金属

含有白金的力量,和它的反光

//

一个孩子在立交桥下抽转陀螺

他使着一条细细的鞭绳

让世界倒立

//

我的肉体也被神经抽着

四肢麻木,恍若戏剧里的提线木偶

这个高耸而又华贵的城市

转了转,即刻荒芜

(五)

我们从哪里来?我那塞满尘土的行李,早已拢不住一粒种子。我已回忆不出悲怆的前世。

这又算什么?满天星辰皆有自己的难言之隐。每一阵穿堂风,都能卷起一地鸡毛。天道无踪迹,地缝见蚯蚓。

我被报复了。在水一方,等候你的到来。等着你用凉爽透气的白云,为我擦拭汗身,如擦一面蒙尘的镜子。

我来到这世界匆忙但不后悔。

我决定自己为自己包扎伤口。

我不再是那个神圣的孩子,在先哲们种植荆棘的脚印里,梦见金杯。甘当一艘沉船,在洪水之下悲壮一生。

(六)

那么,从一枚落叶出发

你们也能到达我,从淘米洗衣的

水声里划过来

人子啊,一群圈养的羔羊

你们有福了。前脚刚蹦出围栏

后脚便扑进一个怀抱

你们有福了。天天当家作主

天天油盐酱醋

观音山上观山水,过桥风下过风帆

沧浪之水舀一瓢即可洗脑

兜头一盆往下倒,权当洗个澡

//

你们有福了。备受统计部门青睐

各项幸福指数都能平摊到身上

一把天堂伞

足以折叠一轮孤独的流浪

(七)

一个外省人的到来

就像是秃子头上的虱子

突然发作的摆子

一幅长卷画册里补白部分的白字

//

时辰已到,该清理卷面了

用小橡皮擦去,或

扔进纸篓一样的耶路撒冷

第二章 旋梯

(一)

夜是一个孩子飞翔的眼睛

蝙蝠舞动云彩,宛若众僧舞动袈裟

香案上,唯一的净土

已成灰烬

//

一间铺子正准备打烊

老板娘是一瓶开塞的烈酒

发出刺鼻的气味

一台产自丹麦的饮料机

周身沐浴极地的釉彩

在干渴之外,为月光所照耀

金陵西路55号(又称美食世界)

一粒红豆大小的标点

我的女友事先攻略的一家酒店

(二)

那是哥特式教堂圆弧上的拱顶

拇指一般

肯定了一次形而上

//

有人说:希望是火

失望如烟

那些在乌托邦里讨生活的人

总被一只看不见的手

摁倒在南墙下。至于死守灶台的人

只能一边生火,一边冒烟

//

从沐恩堂的大厅出来

便是人民广场

鸽子盘旋俯冲,向人们展示自由的

真谛,扬弃引力的真谛

快乐飞翔的真谛

//

仿佛一条伟大的消息

从天而降,雨露一样滋润着我

那感受时而如笋尖破土

时而又像是菩萨在用骨骼

撩拨竖琴,撩拨一条大河的软肋

(三)

一个人高不过自己的高度

一架掠顶而过的波音

象征光的一次散步,在早晨苏醒

//

腋窝下,我听见布谷在鸣叫

声调温婉而旷达

恍若仓央嘉错,在念《心经》

//

一位不肯落草的精神首领

一只丢失杯体的盖子

无肩的头颅,笑容可掬

(四)

花掉手头上十五秒的盘缠

旋即摸到了城市的额端

一根避雷针,直指苍穹

脚下是一片明砖汉瓦

不见天使,不见古代的工匠

那些朗朗上口的号子

那些挥汗的汉子

他们的名字,该刻到何处去呢

//

十五秒是一把高悬的利斧

十五秒是一根雷管的引爆时间

十五秒是总统竞职时亮相的机会

十五秒是一对鱼儿的一次交尾

华尔街股市,十五秒尚未辨清字幕

美洲那片亢奋的脸蛋

顷刻间灰飞烟灭

//

而与我深情对视的那两行绝句

被一杆双筒猎枪瞄准了

正好十五秒

(五)

一只鹰被击落了。一只天真的风筝,被狂飙抓去。此时此刻,我还能说什么呢?

我曾以洒脱的姿态,为大地注射警句,如同阳光向大漠射精。一张宣纸,拒绝文字游戏。一条苏州河,已滤不出一泡童子尿。

从旋梯上下来,月牙撇了撇嘴,神态局促而暧昧。许多人接踵而至,试图抓住自己的宣谕。

我想,我大概是病了,而且病得不轻。那里,高烧继续酝酿狂热,在外滩之外,排比巨浪,把轰轰烈烈的情绪,推向人类。

(六)

朝着晚霞指引的方向旅行

鞋子是水面奔跑的火

身世是一壶酒,叮咚在腰际

//

一对鸳鸯把江水睡暖了

一尾尾鲶鱼

厌倦了江湖浮沉

拍浪而起,放声歌吟

(七)

绕过店铺、地铁,行而下的过道

我终未能穿越人心这堵墙

目光被挡了回来

像只斗败的公鸡

我被迎面而来的文化撞成内伤

//

跻身上流,必择下流之手段

高枝喜欢招摇,对于根部的索取

一向自鸣得意,沾沾自喜

而内心清高者

处世低调,必落下风

//

听!升降机又开始轰鸣

齿轮与齿轮啮合,咬得很死

偶尔能俯瞰几处街景

那儿,工厂的烟囱气虚虚哮喘

城市躺在病床上

继续发炎……

//

我们在自己的思想上架设旋梯

火柴在自己的肢体上制造深渊

第三章 玻璃世界

(一)

金陵西路55号

光线的卧室,一块音乐的柔板

行进在绿茶的体温之中

高妙处有闲情,有我沉迷的曲目

细腻委婉的萨克斯

不期而至的朗月清风

//

你的到来应验了某种预感

让一次回眸,保鲜十年

//

尤其那忽闪忽闪的睫毛间

不仅擅长摩尔斯电码

而且会呢哝吴语

令半个江南的萤火虫

抱成团也不敢媲美的水晶球

(二)

据报道,一代枭雄

叱咤上海滩,最讲究三碗面

你端来了其中一碗

//

我们边吃边聊,夹叙夹议

首先聊到了天气

聊到初夏里的一场雨

聊到雨水不用结冰,也会像玻璃

折射出人性的光怪陆离

//

我还告诉你,近些日子

有些浑浊的事情,经过沉淀

再沉淀,日益清澈

几乎一眼就能逮住俱下的泥沙

于是我把黄浦江拖至身边

枕岸闻涛

渐渐弄清《摸鱼儿》的底蕴

//

弄清了他乡也有知己

花瓣与蝴蝶

不仅互相吸引,还懂得抛砖引玉

(三)

什么时候,你的小手成熟的

宛如六月的芒果

让我握着

这个时候我一定会坦率地告诉你

其实我很讨厌乌鸦的声带

讨厌犹抱琵琶的毛毛雨

故弄玄虚地覆盖了树梢的蝉鸣

//

这么说,不知大家是否明白

不明白,何妨户外走走

或拐进一家小酒馆,独饮三碗

//

一个人被书卷埋久了

就像一只蛹,总计划着破茧

而身着连衣裙的你

前世就已化蝶

你的翅膀,必将扇动起

百年以后的一场风暴

谁敢相信耶?我就是那只风暴眼!

(四)

爱一个人,或被一个人所爱,从生命的意义上来讲,是齐一的。爱是目的,不是手段。爱就是爱本身。

我倾向本质是因为我爱。我倾向你,是因为你是一泓可以慈航的水。在你的浮力之上扬帆,即便锈成了一堆废铁,也逃脱不了被你吸引。

未来是虚无的,荒谬的,也是无法预见的。死是对生的一种否定,一次升华。我是我自己一手制造出来的悲剧。

(五)

城市是张巨大的餐桌

电视机形同干面包

//

晚上九点,一张老式的沙发上

我嚼着枪声、肉体和时装

骨子里还惦记着昨日的只言片语

如同燕窝里的燕子

刚想眯瞪一下,又让呢喃弄醒

//

一位店员端来了咖啡

她掖了掖心理上的落差

挤出一脸牙膏气,给咖啡调味

//

一支香烟在《晚间新闻》里

冒出袅袅雾气,仿佛隔了层毛玻璃

许多情节影影绰绰,含混离奇

嗨,这年头西北风跳进了广告牌

比秧歌还扭怩

真让人皮肤过敏

(六)

挺好。新的一周来了,挺好

去静安寺拜一拜,挺好

//

金陵西路55号

橱窗的大世界,琳琅满目

光与影交错叠加,形成强烈的

视觉冲击。一只高脚玻璃杯

来不及收拾残局

指纹锁定线索

一切的一切,止乎于礼

//

你从我的怀抱里退了出来

沉默了一会儿

我们又开始柴米油盐

脸蛋绯红的你,没藏住杜鹃丰韵

//

不要在花边上寻找消息,不要

你们这些个小道上奔跑的人

忒那个,贼眉鼠眼

这个夜晚只是过于鼓胀

如同石榴鼓胀到撑不下去的时候

势必要炸裂

这个比裂缝还要深的夜晚

干柴上的火焰,自然会照进来

第四章 夜宿地

(一)

我要走了。我的朋友为我预备了晚宴

在方桌边缘纵横世界

//

来,喝酒,喝酒

汉城那场球赛,我已输个精光

喝酒呀,喝酒,甭扯别的

一切都是命中注定

主义也罢,信仰也罢

哪里的螃蟹不横行,用钳不任性

哪一把刀刃没有舔血的毛病

//

喝酒呀喝酒,干!

红尘易衰,红颜易老

这个玻璃世界,打碎了的光阴

喝呀喝呀,干!干

一颗流星,叮当自眼中

一种比黄金还要贵重的堕落

虎啸山林的风流

干!干!干!

(二)

回到卧室,一只壁虎蹲守在屋顶

恍若一孔偷窥成癖的摄像头

盯的人毛发站立

//

空调机突然停了电

如紧闭的鱼鳃

时间闷得叫人一个猛子扎进去

也止不住流水一样哗哗的

离情别绪

//

偶尔吹来的几缕清风

从晚报背后,从副刊豆腐大的窗口

煞有介事地推送“货殖列传”

我吃惊地发现,一些麦粒

几经倒手,也能鼓起黄蜂的勇气

//

我在胸口默默修了个“福”字

用时针与分针

剪刀一样试着剪辑蒙太奇

剪几枝带雨的梨花

而你究竟在哪一树蜜橘上恋爱呢

(三)

闭上眼,脑子里一片空白

比丝绸还要柔软的肤色

秋千架上妹妹的肤色

白的不用针灸也可以照人的肤色

//

哦,今夜多好!一轮圆月

打开了蜷缩一周的清晖

伤疤依稀,炎症依稀

就像越用越旧的面子

伤风过,结痂过,也愈合过

//

脱掉了浅蓝色衬衫

却脱不掉日子里的疲惫

一个人成了他自己的外套

脱也脱不去

(四)

认识你,似乎轻而易举,但要拥有你,却得将地球连根拔起。你是我生命里的白山黑水,无论水粉还是积墨,即便是几笔素描,都那么刻骨铭心。

甲肝过去了。乙脑过去了。这个仲夏,摇着蒲扇的路人,样儿挺免疫。

百度上说,每个人出生时就自带风水。我想,我的前世一定舍身抗击过朝廷,以至于血液里抗原成分过多,就连胎记,也像是烙铁留下的印。

哀怨欲深埋,银河终觉浅。

(五)

进入陌生的睡眠,离开尘土

我已是蜂拥的水泥上

凋谢了的海葵

//

一只红蜻蜓歪过脑袋来

在它的印象里,我的梦应该像罂粟

红彤彤的,一片衔接着一片

而且越做越上瘾……

//

……石头望着墙

水望着鱼,树木望着门

天空望着自己迷失的翅膀

一双泡沫人字拖

飞奔到门外,在寻觅一双脚

而赶路的日子,早已泥泞一身

//

哦,那插入云端的海螺水泥

我的根,就是扎入其中的钢筋

在这缺锌缺钙的人世

诗歌的骨头,已被打断

语言的软组织

病毒附体,早已扭曲变形

再也见不到讨逆檄文,高歌猛进

(六)

罢了,罢了,我捂住了嘴唇

大坝关闭了自己的闸门

如同一个烈士

奋力咽回开花的子弹

//

一个男人的死亡

是一场地震

第五章 还乡

(一)

一阵敲门声,将我惊醒

那只敲门的手,力量不大

却很执著。让人想起羸弱的祖母

用一把黄杨木梳,梳理好华发

总会拉我起床

去榉树一样等待成材的课堂

//

开门的瞬间

我下意识的又关上了门

与世隔绝的念头

似乎由来已久

//

一只会吐丝的手

也是一片桑叶魂归故里的手

它并不甘心作茧自缚

耿耿于怀的,还有肉刺般的掌纹

钉子一样

长久追忆一支钢笔的锋芒

它与所有的往事,都藕断丝连

(二)

一把钥匙开启一把锁

一株腊梅,也可以打开一个春天

怕只怕锁已自闭

跃跃欲试的钥匙,还在流浪

//

从城市放大了的锁孔看过去

郊外的电线杆,宝塔,乃至石径

都与钥匙不匹配。我知道

唯一能够打开心结的

是你留在茶几上

两行铁轨一样实实在在

足以承载我走向未来的文字

//

一生很短,只在呼吸之间

一颗万丈雄心

到头来,也无法逃避

一只小小骨灰盒熊抱式囚禁

//

嗐,还有啥好说的呢

我必须从魔都的账单里

领回自己

//

我该回家了

(三)

“家是人出发的地方”,是体内的入海口,永恒的方向,不可抵达。

混杂在一缕市声中,天桥一个鲤鱼打挺,跃入眼帘。马路上,有人在给城市刷牙。太多的建筑垃圾,太多的陈词滥调。好在朝霞扔来一条毛巾,扔来了一个湿漉漉的夏季。

拉响汽笛的途中,不经意一瞥:家是站牌,是一闪而过的鸟巢。一个个稻草人,伫立田间;守望者的艺术,油然而生。在远处的村落,在土墙背后,还有沙的祝福。

(四)

天说暗就暗了下来

世事变化,总叫人始料不及

那些赶路的云翳,大声喘着粗气

车过镇江,有一片云彩

打了鸡血似的,红得发紫

//

“头脑里的铁丝网,不是院落”

写下这惊悚的文字

我的手指,感觉触了电

纵使搓了又搓,合十做祈祷

依旧战战兢兢

//

列车继续在飞奔

巨大的惯性,仿佛上帝之手

推着我们走向下一个节气

(五)

车过桥梁之际

我想起了一道数学公式

那个叫欧拉的人,跨过天桥后

是否真的见到了上帝

列车转眼进入隧道,我又萌生出

重新回炉的念头

//

隐隐约约听见有人在喊我的乳名

回声戛然,恍若喋血的美人

躺进了断弦

幸福有时就像怒拳,它不停地击打我

好比葡萄的一阵阵抚摸

//

时间真是个幽默大师

胡子越长,越觉得光线

是一根风筝线

我们总想把渐行渐远的笑容

拽回身边。不是吗

坐对面的小男孩,仅一袋烟工夫

就让一个魂不守舍的人,脱胎换骨

//

在一堆矿石还乡的途中

我成了铁的兄弟

(六)

二十年后的某一个黄昏

江水澎湃,落日浑圆

兀立岸边的我,举目自言自语

任凭倒影,漂泊一叶扁舟

任凭一支竹篙

深入我的眼窝,毛笔一样悄悄汲水

//

在一枚顽石的包浆处,我写下了

一首命题为《信》的诗

现将全文抄录于后

为这个波澜壮阔的夏天杀青

(七)

自打见到你的那一刻

就想给你写一封信

以后大家天各一方了

也只好捉笔写信

//

天上星星特别亮的时候

就趴在窗前多写几个字

眼皮子实在睁不开了

也只好躺下来歇息

//

就这么写写停停

停停又写写

把自己写老了

把你给写丢了……

1990年仲夏初稿于紫金山

2024年6月5日完稿于观音山

作者简介:雪丰谷,原名王永福,南京人。下过乡,当过兵。出版过诗集《诗无邪》、《老雪的诗》等。部分作品进入年选。

编辑:意不尽网编辑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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