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长诗)
文 / 雪丰谷
“我们从哪里来?我们到哪里去?我们是谁?”
——高更
“当我沉默的时候,我觉得充实;我将开口,同时感到空虚。”
——鲁迅
“本质啊,我无法排开众水划向你
甚至无法悲哀”
——席晓静《河伯》
第一章 一个外省人的手记
(一)
正午,天空继续向四周膨胀
太阳打开天窗,车厢内好宽敞
男人的骨骼,适合去冶炼
更适合在铁轨上咣当
三百公里的沪宁线
坐立不安的我,哼着小曲熬焦糖
//
我来到魔都时,正赶上晚点
除了自己汗津津的影子
所有的观感,都留下了一丁点遗憾
所有被剪痛的车票
都龇牙咧嘴,期待创口贴来抚慰
//
一只甲壳虫缓缓停了下来
小喇叭似曾相识
招手的女司机,帽檐挺大方
添堵的地方,豁然开朗
(二)
路,向来就承载着希望
每一支叶脉,都有一副柔肠
//
天呐,打盹的一瞬间
你一声朦胧的轻唤
宛如黑黢黢密林里的一盏烛光
把一间来不及掩饰的小木屋
瞬间照亮
//
我觉得自己焦糖一样化开了
血液沸腾如飞溅的铁水
每一次呼吸都能见到亮堂堂的炉火
每一阵扑面的熏风
都熊熊地散发,女人的气息
(三)
星期五是一张发错的纸牌
摸牌的手,是一只拧惯了螺栓
茧花瓣瓣如锈迹
长此以往,依旧抓不到牌权的手
//
一只烟熏火燎的手,指纹浅浅
漩涡深深,暗流涌动
(四)
就像尾随在身后的影子
楼群间的里弄,拖泥而幽深
//
迎面而来的,是跳色的霓虹灯
我的手下意识地伸进衣兜
摸索出一枚镍币
镍,是一种无锈金属
含有白金的力量,和它的反光
//
一个孩子在立交桥下抽转陀螺
他使着一条细细的鞭绳
让世界倒立
//
我的肉体也被神经抽着
四肢麻木,恍若戏剧里的提线木偶
这个高耸而又华贵的城市
转了转,即刻荒芜
(五)
我们从哪里来?我那塞满尘土的行李,早已拢不住一粒种子。我已回忆不出悲怆的前世。
这又算什么?满天星辰皆有自己的难言之隐。每一阵穿堂风,都能卷起一地鸡毛。天道无踪迹,地缝见蚯蚓。
我被报复了。在水一方,等候你的到来。等着你用凉爽透气的白云,为我擦拭汗身,如擦一面蒙尘的镜子。
我来到这世界匆忙但不后悔。
我决定自己为自己包扎伤口。
我不再是那个神圣的孩子,在先哲们种植荆棘的脚印里,梦见金杯。甘当一艘沉船,在洪水之下悲壮一生。
(六)
那么,从一枚落叶出发
你们也能到达我,从淘米洗衣的
水声里划过来
人子啊,一群圈养的羔羊
你们有福了。前脚刚蹦出围栏
后脚便扑进一个怀抱
你们有福了。天天当家作主
天天油盐酱醋
观音山上观山水,过桥风下过风帆
沧浪之水舀一瓢即可洗脑
兜头一盆往下倒,权当洗个澡
//
你们有福了。备受统计部门青睐
各项幸福指数都能平摊到身上
一把天堂伞
足以折叠一轮孤独的流浪
(七)
一个外省人的到来
就像是秃子头上的虱子
突然发作的摆子
一幅长卷画册里补白部分的白字
//
时辰已到,该清理卷面了
用小橡皮擦去,或
扔进纸篓一样的耶路撒冷
第二章 旋梯
(一)
夜是一个孩子飞翔的眼睛
蝙蝠舞动云彩,宛若众僧舞动袈裟
香案上,唯一的净土
已成灰烬
//
一间铺子正准备打烊
老板娘是一瓶开塞的烈酒
发出刺鼻的气味
一台产自丹麦的饮料机
周身沐浴极地的釉彩
在干渴之外,为月光所照耀
金陵西路55号(又称美食世界)
一粒红豆大小的标点
我的女友事先攻略的一家酒店
(二)
那是哥特式教堂圆弧上的拱顶
拇指一般
肯定了一次形而上
//
有人说:希望是火
失望如烟
那些在乌托邦里讨生活的人
总被一只看不见的手
摁倒在南墙下。至于死守灶台的人
只能一边生火,一边冒烟
//
从沐恩堂的大厅出来
便是人民广场
鸽子盘旋俯冲,向人们展示自由的
真谛,扬弃引力的真谛
快乐飞翔的真谛
//
仿佛一条伟大的消息
从天而降,雨露一样滋润着我
那感受时而如笋尖破土
时而又像是菩萨在用骨骼
撩拨竖琴,撩拨一条大河的软肋
(三)
一个人高不过自己的高度
一架掠顶而过的波音
象征光的一次散步,在早晨苏醒
//
腋窝下,我听见布谷在鸣叫
声调温婉而旷达
恍若仓央嘉错,在念《心经》
//
一位不肯落草的精神首领
一只丢失杯体的盖子
无肩的头颅,笑容可掬
(四)
花掉手头上十五秒的盘缠
旋即摸到了城市的额端
一根避雷针,直指苍穹
脚下是一片明砖汉瓦
不见天使,不见古代的工匠
那些朗朗上口的号子
那些挥汗的汉子
他们的名字,该刻到何处去呢
//
十五秒是一把高悬的利斧
十五秒是一根雷管的引爆时间
十五秒是总统竞职时亮相的机会
十五秒是一对鱼儿的一次交尾
华尔街股市,十五秒尚未辨清字幕
美洲那片亢奋的脸蛋
顷刻间灰飞烟灭
//
而与我深情对视的那两行绝句
被一杆双筒猎枪瞄准了
正好十五秒
(五)
一只鹰被击落了。一只天真的风筝,被狂飙抓去。此时此刻,我还能说什么呢?
我曾以洒脱的姿态,为大地注射警句,如同阳光向大漠射精。一张宣纸,拒绝文字游戏。一条苏州河,已滤不出一泡童子尿。
从旋梯上下来,月牙撇了撇嘴,神态局促而暧昧。许多人接踵而至,试图抓住自己的宣谕。
我想,我大概是病了,而且病得不轻。那里,高烧继续酝酿狂热,在外滩之外,排比巨浪,把轰轰烈烈的情绪,推向人类。
(六)
朝着晚霞指引的方向旅行
鞋子是水面奔跑的火
身世是一壶酒,叮咚在腰际
//
一对鸳鸯把江水睡暖了
一尾尾鲶鱼
厌倦了江湖浮沉
拍浪而起,放声歌吟
(七)
绕过店铺、地铁,行而下的过道
我终未能穿越人心这堵墙
目光被挡了回来
像只斗败的公鸡
我被迎面而来的文化撞成内伤
//
跻身上流,必择下流之手段
高枝喜欢招摇,对于根部的索取
一向自鸣得意,沾沾自喜
而内心清高者
处世低调,必落下风
//
听!升降机又开始轰鸣
齿轮与齿轮啮合,咬得很死
偶尔能俯瞰几处街景
那儿,工厂的烟囱气虚虚哮喘
城市躺在病床上
继续发炎……
//
我们在自己的思想上架设旋梯
火柴在自己的肢体上制造深渊
第三章 玻璃世界
(一)
金陵西路55号
光线的卧室,一块音乐的柔板
行进在绿茶的体温之中
高妙处有闲情,有我沉迷的曲目
细腻委婉的萨克斯
不期而至的朗月清风
//
你的到来应验了某种预感
让一次回眸,保鲜十年
//
尤其那忽闪忽闪的睫毛间
不仅擅长摩尔斯电码
而且会呢哝吴语
令半个江南的萤火虫
抱成团也不敢媲美的水晶球
(二)
据报道,一代枭雄
叱咤上海滩,最讲究三碗面
你端来了其中一碗
//
我们边吃边聊,夹叙夹议
首先聊到了天气
聊到初夏里的一场雨
聊到雨水不用结冰,也会像玻璃
折射出人性的光怪陆离
//
我还告诉你,近些日子
有些浑浊的事情,经过沉淀
再沉淀,日益清澈
几乎一眼就能逮住俱下的泥沙
于是我把黄浦江拖至身边
枕岸闻涛
渐渐弄清《摸鱼儿》的底蕴
//
弄清了他乡也有知己
花瓣与蝴蝶
不仅互相吸引,还懂得抛砖引玉
(三)
什么时候,你的小手成熟的
宛如六月的芒果
让我握着
这个时候我一定会坦率地告诉你
其实我很讨厌乌鸦的声带
讨厌犹抱琵琶的毛毛雨
故弄玄虚地覆盖了树梢的蝉鸣
//
这么说,不知大家是否明白
不明白,何妨户外走走
或拐进一家小酒馆,独饮三碗
//
一个人被书卷埋久了
就像一只蛹,总计划着破茧
而身着连衣裙的你
前世就已化蝶
你的翅膀,必将扇动起
百年以后的一场风暴
谁敢相信耶?我就是那只风暴眼!
(四)
爱一个人,或被一个人所爱,从生命的意义上来讲,是齐一的。爱是目的,不是手段。爱就是爱本身。
我倾向本质是因为我爱。我倾向你,是因为你是一泓可以慈航的水。在你的浮力之上扬帆,即便锈成了一堆废铁,也逃脱不了被你吸引。
未来是虚无的,荒谬的,也是无法预见的。死是对生的一种否定,一次升华。我是我自己一手制造出来的悲剧。
(五)
城市是张巨大的餐桌
电视机形同干面包
//
晚上九点,一张老式的沙发上
我嚼着枪声、肉体和时装
骨子里还惦记着昨日的只言片语
如同燕窝里的燕子
刚想眯瞪一下,又让呢喃弄醒
//
一位店员端来了咖啡
她掖了掖心理上的落差
挤出一脸牙膏气,给咖啡调味
//
一支香烟在《晚间新闻》里
冒出袅袅雾气,仿佛隔了层毛玻璃
许多情节影影绰绰,含混离奇
嗨,这年头西北风跳进了广告牌
比秧歌还扭怩
真让人皮肤过敏
(六)
挺好。新的一周来了,挺好
去静安寺拜一拜,挺好
//
金陵西路55号
橱窗的大世界,琳琅满目
光与影交错叠加,形成强烈的
视觉冲击。一只高脚玻璃杯
来不及收拾残局
指纹锁定线索
一切的一切,止乎于礼
//
你从我的怀抱里退了出来
沉默了一会儿
我们又开始柴米油盐
脸蛋绯红的你,没藏住杜鹃丰韵
//
不要在花边上寻找消息,不要
你们这些个小道上奔跑的人
忒那个,贼眉鼠眼
这个夜晚只是过于鼓胀
如同石榴鼓胀到撑不下去的时候
势必要炸裂
这个比裂缝还要深的夜晚
干柴上的火焰,自然会照进来
第四章 夜宿地
(一)
我要走了。我的朋友为我预备了晚宴
在方桌边缘纵横世界
//
来,喝酒,喝酒
汉城那场球赛,我已输个精光
喝酒呀,喝酒,甭扯别的
一切都是命中注定
主义也罢,信仰也罢
哪里的螃蟹不横行,用钳不任性
哪一把刀刃没有舔血的毛病
//
喝酒呀喝酒,干!
红尘易衰,红颜易老
这个玻璃世界,打碎了的光阴
喝呀喝呀,干!干
一颗流星,叮当自眼中
一种比黄金还要贵重的堕落
虎啸山林的风流
干!干!干!
(二)
回到卧室,一只壁虎蹲守在屋顶
恍若一孔偷窥成癖的摄像头
盯的人毛发站立
//
空调机突然停了电
如紧闭的鱼鳃
时间闷得叫人一个猛子扎进去
也止不住流水一样哗哗的
离情别绪
//
偶尔吹来的几缕清风
从晚报背后,从副刊豆腐大的窗口
煞有介事地推送“货殖列传”
我吃惊地发现,一些麦粒
几经倒手,也能鼓起黄蜂的勇气
//
我在胸口默默修了个“福”字
用时针与分针
剪刀一样试着剪辑蒙太奇
剪几枝带雨的梨花
而你究竟在哪一树蜜橘上恋爱呢
(三)
闭上眼,脑子里一片空白
比丝绸还要柔软的肤色
秋千架上妹妹的肤色
白的不用针灸也可以照人的肤色
//
哦,今夜多好!一轮圆月
打开了蜷缩一周的清晖
伤疤依稀,炎症依稀
就像越用越旧的面子
伤风过,结痂过,也愈合过
//
脱掉了浅蓝色衬衫
却脱不掉日子里的疲惫
一个人成了他自己的外套
脱也脱不去
(四)
认识你,似乎轻而易举,但要拥有你,却得将地球连根拔起。你是我生命里的白山黑水,无论水粉还是积墨,即便是几笔素描,都那么刻骨铭心。
甲肝过去了。乙脑过去了。这个仲夏,摇着蒲扇的路人,样儿挺免疫。
百度上说,每个人出生时就自带风水。我想,我的前世一定舍身抗击过朝廷,以至于血液里抗原成分过多,就连胎记,也像是烙铁留下的印。
哀怨欲深埋,银河终觉浅。
(五)
进入陌生的睡眠,离开尘土
我已是蜂拥的水泥上
凋谢了的海葵
//
一只红蜻蜓歪过脑袋来
在它的印象里,我的梦应该像罂粟
红彤彤的,一片衔接着一片
而且越做越上瘾……
//
……石头望着墙
水望着鱼,树木望着门
天空望着自己迷失的翅膀
一双泡沫人字拖
飞奔到门外,在寻觅一双脚
而赶路的日子,早已泥泞一身
//
哦,那插入云端的海螺水泥
我的根,就是扎入其中的钢筋
在这缺锌缺钙的人世
诗歌的骨头,已被打断
语言的软组织
病毒附体,早已扭曲变形
再也见不到讨逆檄文,高歌猛进
(六)
罢了,罢了,我捂住了嘴唇
大坝关闭了自己的闸门
如同一个烈士
奋力咽回开花的子弹
//
一个男人的死亡
是一场地震
第五章 还乡
(一)
一阵敲门声,将我惊醒
那只敲门的手,力量不大
却很执著。让人想起羸弱的祖母
用一把黄杨木梳,梳理好华发
总会拉我起床
去榉树一样等待成材的课堂
//
开门的瞬间
我下意识的又关上了门
与世隔绝的念头
似乎由来已久
//
一只会吐丝的手
也是一片桑叶魂归故里的手
它并不甘心作茧自缚
耿耿于怀的,还有肉刺般的掌纹
钉子一样
长久追忆一支钢笔的锋芒
它与所有的往事,都藕断丝连
(二)
一把钥匙开启一把锁
一株腊梅,也可以打开一个春天
怕只怕锁已自闭
跃跃欲试的钥匙,还在流浪
//
从城市放大了的锁孔看过去
郊外的电线杆,宝塔,乃至石径
都与钥匙不匹配。我知道
唯一能够打开心结的
是你留在茶几上
两行铁轨一样实实在在
足以承载我走向未来的文字
//
一生很短,只在呼吸之间
一颗万丈雄心
到头来,也无法逃避
一只小小骨灰盒熊抱式囚禁
//
嗐,还有啥好说的呢
我必须从魔都的账单里
领回自己
//
我该回家了
(三)
“家是人出发的地方”,是体内的入海口,永恒的方向,不可抵达。
混杂在一缕市声中,天桥一个鲤鱼打挺,跃入眼帘。马路上,有人在给城市刷牙。太多的建筑垃圾,太多的陈词滥调。好在朝霞扔来一条毛巾,扔来了一个湿漉漉的夏季。
拉响汽笛的途中,不经意一瞥:家是站牌,是一闪而过的鸟巢。一个个稻草人,伫立田间;守望者的艺术,油然而生。在远处的村落,在土墙背后,还有沙的祝福。
(四)
天说暗就暗了下来
世事变化,总叫人始料不及
那些赶路的云翳,大声喘着粗气
车过镇江,有一片云彩
打了鸡血似的,红得发紫
//
“头脑里的铁丝网,不是院落”
写下这惊悚的文字
我的手指,感觉触了电
纵使搓了又搓,合十做祈祷
依旧战战兢兢
//
列车继续在飞奔
巨大的惯性,仿佛上帝之手
推着我们走向下一个节气
(五)
车过桥梁之际
我想起了一道数学公式
那个叫欧拉的人,跨过天桥后
是否真的见到了上帝
列车转眼进入隧道,我又萌生出
重新回炉的念头
//
隐隐约约听见有人在喊我的乳名
回声戛然,恍若喋血的美人
躺进了断弦
幸福有时就像怒拳,它不停地击打我
好比葡萄的一阵阵抚摸
//
时间真是个幽默大师
胡子越长,越觉得光线
是一根风筝线
我们总想把渐行渐远的笑容
拽回身边。不是吗
坐对面的小男孩,仅一袋烟工夫
就让一个魂不守舍的人,脱胎换骨
//
在一堆矿石还乡的途中
我成了铁的兄弟
(六)
二十年后的某一个黄昏
江水澎湃,落日浑圆
兀立岸边的我,举目自言自语
任凭倒影,漂泊一叶扁舟
任凭一支竹篙
深入我的眼窝,毛笔一样悄悄汲水
//
在一枚顽石的包浆处,我写下了
一首命题为《信》的诗
现将全文抄录于后
为这个波澜壮阔的夏天杀青
(七)
自打见到你的那一刻
就想给你写一封信
以后大家天各一方了
也只好捉笔写信
//
天上星星特别亮的时候
就趴在窗前多写几个字
眼皮子实在睁不开了
也只好躺下来歇息
//
就这么写写停停
停停又写写
把自己写老了
把你给写丢了……
1990年仲夏初稿于紫金山
2024年6月5日完稿于观音山
作者简介:雪丰谷,原名王永福,南京人。下过乡,当过兵。出版过诗集《诗无邪》、《老雪的诗》等。部分作品进入年选。
编辑:意不尽网编辑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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