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是文学泰斗金庸(查良镛)先生的百年诞辰。查先生笔下的武侠世界,有大漠雪山烟雨江南的自然风景,有天马行空又引经据典的武功心决,有皇帝乞丐尼姑道士各色人等,也有亲人仇敌挚友君臣的复杂关系,但这个世界的核心,还是对于“侠”精神的理解。
“侠”的精神发展到金庸笔下,虽然从形式上还保留着韩非子笔下“以武犯禁”的本质,即在法治君权之外另存的一种审判体系。但经过了数千年的演变,金庸、古龙、梁羽生等作家的武侠世界中,“武”只是“侠”的工具,而“侠”字背后隐藏的“义”,才是这一代作家的思想核心。
这“侠义”既是为国为民的民族大义,又是路见不平挺身而出的江湖仗义,也是言出必行的个人信义,还是忠贞不渝的男女情义……由此看来,“侠”并非只存在于武侠世界之中。
看似与“侠”毫无关系的红楼世界中,其实也存在着不少侠义之人。
《红楼梦》第二十四回“醉金刚轻财尚义侠”——曹公直接在回目中提到了“侠”。而令人意外的是,书中唯一一位被作者点名的“侠”,却只是看似无足轻重的市井无赖倪二。曹公向来擅长欲扬先抑,读者借着贾芸的眼睛,仿佛看到了《水浒传》中杨志卖刀所遇的泼皮大虫,正为芸儿担心,谁知却遇到了仗义疏财的贵人。
先来看倪二得知贾芸向舅舅卜世仁借钱未果一事后,是如何说的:
“倪二听了大怒,‘要不是令舅,我便骂不出好话来,真真气死我倪二……’”
这一怒,是路见不平仗义执言的真性情;这不骂,又是深谙尊重友人长辈的礼数。有情又有礼,此刻的倪二已经不是泼皮无赖醉金刚,而已初步有了“侠”的影子。就像脂批中所评:“仗义人岂有不知礼者乎?何尝是破落户?冤杀金刚了。”
如果说以上只是倪二的态度,接下来他的行为和认知,更是让读者看到了一位真真正正的“义侠”。前边刚说完倪二专放重利债,又从欠钱人家索了利钱,可这边对待老街坊贾芸,却主动提出了无偿借贷,甚至不用写字据,“一面说,一面果然从搭包里掏出一卷银子来”。
在贾芸的一番客套下,倪二迅速抓住了重点——相与交结。在倪二的眼中,有胆量有作为的人也好,无能无力的人也罢,这是贾芸的谦词,也是世人以利相交的标准。在他看来,既然要“相与交结”,就必不可图人之利,而应交之以信,这恰恰是江湖侠士重义轻利的精神传统。
当然,想要与贾芸交结的倪二,也如脂批所言那样“知己知彼”。
“但只一件,你我作了这些年的街坊,我在外头有名放帐,你却从没有和我张过口。也不知你厌恶我是个泼皮,怕低了你的身分,也不知是你怕我难缠,利钱重?若说怕利钱重,这银子我是不要利钱的,也不用写文约,若说怕低了你的身分,我就不敢借给你了,各自走开。”
这一段话,真真切切,丝毫不遮掩自己的泼皮身份,又非常理解身份差距可能产生的鄙视与不屑,又用不要利钱彻底打消贾芸的担忧,最后,就连最差的结局都预设出来——各自走开。
好一个“各自走开”,宛然一位受尽非议的侠客,在追寻正义的道路上,虽面对千万人的指责,仍然问心无愧,潇洒拂袖转身而去。
对于倪二来说,既已担了泼皮的名份,就直面世人对自己的鄙视,甚至在主动示好时面对对方的怀疑,也无需叫屈申辩,一句“各自走开”尽显洒脱,反显得贾芸“若不领情,倒恐生事”之念,有些小人之心了。
在贾芸接受好意后,倪二尚有一句话,更显得他这份侠义中,增添了几份人情。按常理,此时的贾芸应对倪二有感激甚至亏欠之情,可他却在借钱之事完成之后,迅速转移话题,并求贾芸替他给家里带话。这一求,不仅打消了贾芸借钱的亏欠之情,反倒显得自己有求于贾芸。这一细节,不知是倪二粗中有细到如此地步,还只是无意中如此,都使得他的形象,更像是一位施恩不图报的侠客,为了维护被救助者的尊严,而将自己的功劳一笔带过。
倪二是曹雪芹亲赐的“义侠”,贾芸也称他“颇颇的有义侠之名”、“果然是个好汉”。只不过,这位侠客不似《射雕英雄传》中为国为民的郭靖、《倚天屠龙记》里的张无忌那样道德高尚、近乎完美,而更像是亦正亦邪的杨过与令狐冲,甚至与《鹿鼎记》中同样的市井无赖韦小宝有几分相似。
虽然身份低微,道德充满瑕疵,且无甚远大抱负,也不求改过,他们仍然心存侠义,只不过,对于侠义的追求,并非是先生所授、他人所期、社会所望,而是源自于个人无意识的朴素情感。这种从破碎的玻璃中折射出来的一束光,虽不似万丈光芒般耀眼,但更像是每一位普通人都可以期待被照射的光亮,也是每一位不完美的个体都可以发出的侠义之光。
其实,除了“义侠”倪二,《红楼梦》中也存在着很多“无名之侠”,有资产的甄士隐对贾雨村落魄时伸以援手,慷慨资助,可称之为侠;有地位的贾探春在面临抄检时挺身而出,维护丫鬟仆人的尊严,可称为侠;道德有瑕疵的尤三姐,在面对爱情时忠贞不屈,可称为侠;绣桔虽为下人,在迎春累金凤被人拿走却不敢声张时仗义执言,敢于为主子出头,可称为侠;刘姥姥虽贫穷,但在贾府失势后,救巧姐与水火之中,可称为侠;包勇虽从甄府投奔而来,在贾府受难惨遭贼人洗劫却无人阻拦时,以寡敌众,奋勇退敌,可称为侠……
金庸在他的武侠小说中为我们塑造了性格各异的侠,在他的武侠世界中,“侠之大者,为国为民;侠之小者,锄强扶弱”;在曹雪芹的红楼世界中,曹公塑造了各式各样的人,他们手无寸铁,却同样忠肝义胆。
或许,他们离我们而去已有数年或数百年,他们笔下的江湖和家园早已不见踪迹,但这些令人传颂的侠义与精神,早已超越典籍中赋予它们的定义,成为贯穿古今的人性光辉,在亘古不变的时空中长存。
彩蛋:当资深红迷遇上金庸笔下的武侠江湖,那真是一发而不可收拾。
我国当代红学研究大家、87版电视剧《红楼梦》的副监制——胡文彬先生,不仅在红学领域建树卓越,还对金庸笔下的江湖儿女颇有见地,曾主编出版《中国武侠小说辞典》。金庸先生本人也对这部辞典赞赏有加,他曾请胡先生把酒言欢,两人颇为开心。
“然以作品水准之整齐,小说艺术之超卓,思想意境之深刻,能将武侠小说推入一个新的境界者,唯金庸、梁羽生、古龙等少数大家而已。尤其是金庸和梁羽生,挟其灵动雄浑的文笔,超妙入微的想象,传统文学的技法,西洋文学的技巧,历史文化的运思,写出了内容切理而丰润,意境深沉而开阔的作品。而在现实生活的厚度和深度人性的体验方面,金庸尤高一层。”
——摘自胡文彬主编《中国武侠小说辞典》前言,花山文艺出版社1991年版
4000520066 欢迎批评指正
All Rights Reserved 新浪公司 版权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