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太监戴权

万事开头难,连曹雪芹这样的大手笔:为了“寻思从哪一件事自哪一个人写起方妙”,也煞费踌躇。我找的是大明宫掌宫内相戴权。这位大太监只露了一次面。第十三回,贾珍“尽我所有”,为儿媳妇秦可卿大办丧事,戴权亲自去宁国府上祭,从“先备了祭礼遣人来”到“于是作别”,总共才六百来字,跟前后文都不搭界。这样自成段落,说起来自然便当。在这六百来字中,戴权说的话不到十句。用人物自己的话来刻画人物,是曹雪芹最拿手的,这不到十句话把大太监戴权刻画得淋漓尽致,可以引出我一大篇话来。

先是“贾珍因想着贾蓉不过是个黉门监,灵幡经榜上写时不好看,便是执事也不多,因此心下甚不自在。”无巧不巧,正在这当口,戴权“先备祭礼遣人来,次后坐了大轿,打伞鸣锣亲来上祭”。贾珍忙接着献茶,“趁便就说要与贾蓉捐个前程的话。戴权会意,因笑道:‘想是为丧礼上风光些。’”“想是为丧礼上风光些”,这是戴权的第一句话。贾珍心里想的什么,他猜个正着,恐怕不止是善于应对。等贾珍笑道“老内相所见不差”,戴权立刻接上去说:“事倒凑巧,正有个美缺。……”竟如此凑巧,是怎么回事呢?真个无巧不成书吗?

《红楼梦》上,戴权的话一共四段,第一段只一句,前边才说过。第二段最长,一共五句,一百二十来字。且看是哪五句?戴权道:

“事倒凑巧,正有个美缺。如今三百员龙禁尉短了两员,昨儿襄阳候的兄弟老三来求我,现拿了一千五百两银子送到我家里。你知道,咱们都是老相与,不拘怎么样,看着他爷爷的分上胡乱应了。还剩了一个缺,谁知永兴节度使冯胖子来求,要与他孩子捐,我就没工夫应他。既是咱们的孩子要捐,快写个履历来。”(在“现拿着一千五百两银子”和“看着他爷爷的分上”后面,“校注本”都有个逗号,因为念到这儿用不着停顿,都被我去掉了。)

读这段话,两个“咱们”可不能轻易放过。“咱们”是北方话的词儿。在北方话里,“咱们”的用法跟“我们”不同:说“咱们”包括谈话的对方,而“我们”只代表说话的一方。“你知道咱们都是老相与”,这个“咱们”不仅包括说话的戴权和戴权说的襄阳候的兄弟老三,也包括听话的贾珍。“咱们都是老相与”跟在“你知道”后头,成了补足“你知道”的短语,等于说我跟老三是什么情分,你贾珍不能不知道,我为什么要看着他爷爷的分上,你贾珍也不能不知道,何况是“现拿了”银子上门“来求我”的,就“胡乱应了”。“应了”前头加上个“胡乱”,语气之间显得在他戴权看来,这算不了一回事。

对永兴节度使冯胖子可不一样,他不在“老相与”之列,戴权“就没工夫应他”。“没工夫”不是真个没工夫,而是他戴权不爱答理,不过说得稍微婉转而已。称浑名而不称号无非两种用意:一是表示亲昵,一是表示蔑视。戴权在这儿称“冯胖子”,显然是后者,他不把这位节度使放在眼里。接下来又是个“咱们”:“既是咱们的孩子要捐,……”看贾蓉明明是贾珍的孩子,这会子成了戴权和贾珍俩人共有的孩子了。在这儿说“既是你求我”固然不相宜,得避开这个“求”字;说“既是你的孩子要捐”,就很得体了。戴权可真利害,偏要把“你”换成了“咱们”,看贴得多紧呀,他跟贾珍跳过了“老相与”这个档次,两个人简直成了一个人了。贾珍的孩子就是他的孩子,为自己的孩子哪有不尽心的呢?于是催贾珍“快写个履历来”。

图片来自百度百科

写到这儿,想起了不久前看的电影《牧马人》。在结婚的那个晚上,灵均向秀芝坦白:“我犯过错误。”秀芝回答说:“我们以后不再犯就是了。”从北方人听来,把“我们”改成“咱们岂不更顺当。可是不能妄改,秀芝是四川人,她不会用“咱们”。在这一句话里,秀芝如果不用“我们”而用了“你”,那就很不得体了:新婚之夜,怎么就教训起丈夫来;只有用“我们!才能显出她多么体贴,出自内心的对这位萍水相逢的新郎的体贴。戴权把“你”换成“咱们”可不是什么体贴,这话放到后头去再说。对襄阳侯的兄弟是“胡乱应了”,对冯胖子是“没工夫应他”,却催贾珍“快写个履历来”,怎不教贾珍喜出望外,受宠若惊。曹雪芹没加形容,读者也可以想象得之了。

事儿可真顺利,贾蓉的履历写来了,“贾珍看了,忙送与戴权”。“戴权看了,回手便递与一个贴身的小厮收了,说道;‘回来送与户部堂官老赵,说我拜上他,起一张五品龙禁尉的票再给个执照,就把这履历填上,明儿我来兑银子送去。’”

戴敦邦 绘

吩咐贴身小厮的话,回府去说也不迟,何必当着贾珍的面交代。原来戴权就是说给贾珍听的:一则好让贾珍放心,二则显示他的能耐,炫耀他的权势,什么大不了的事,只要他一句话就得。吩咐贴身小厮,又称“赵老爷”而偏称“老赵”;什么礼部堂官,就跟他的听差一个样儿。贾珍听了,岂不比教他“尽管放心”更加放心。

最后一段是戴权临上轿,贾珍问他:“银子还是我兑到部里,还是一并送人老内相府中?”戴权道:“若到部里,你又吃亏了。不如平准一千二百银子,送到我家就完了。”这儿的“又”字又用得极妙:一是提醒贾珍,要不是碰着我戴权,你又得吃亏;二是让贾珍觉得自己是个一向吃亏的老实人,至少觉得戴权把他看成这么个老实人。对老实人,戴权决不相欺,他自动让了三百两银子。银子到底落进谁的腰包,只有天晓得;捐前程总得花钱,贾珍决不去追究,这三百两银子的情,贾珍可非领不可。虽然贾珍并不计较,他早就说过“尽我所有”的话,到了这时候他也得“感谢不尽”。

说穿了,戴权到宁国府上祭是假,做买卖是真。他到得那么巧,也许是摸准了贾珍的心事,官宦人家办丧事,哪有不讲究排场的道理;也说不定有谁通风报信,把贾珍的心事透露给他了。买卖要做成,先得把买主稳住,戴权前两段话,专在这上头下工夫。襄阳侯兄弟的事儿想是有的,是否花了一千五可不一定,戴权料定贾珍不会去对证;冯胖子的事儿很可能是胡诌。接下来“既是咱们的孩子要捐”,把贾珍制得个服服帖帖。买卖做成了,得让买主心里踏实,甚至感激卖主。这是戴权那后两段话的用意。

戴权到宁国府一场,说的话决不止这几句。《红楼梦》上却只记下了这几句,“细考较去”,竟没有一句是废话。戴权虽然打道回府去了,在我脑筋里还留下了一个活生生惯于弄权的大太监的形象。写这样一个无关紧要的人物,曹雪芹也花了偌大的工夫,真个教人折服。可是就这几句话,恐怕不是凭空想得出来的,功夫还下在平时。戴权这样的人物,曹雪芹一定见得多了。他熟悉他们的语言,而且摸透了他们的心思——那藏在他们语言背后的“潜台词”。所以到了写的时候,他能够运用得如此准确,把这个卖官鬻爵的大太监表现得如此鲜明。

1985年12月

(本文节选自《我是编辑》,叶至善著,中国少年儿童出版社1998年版)

叶至善(1918-2006),江苏苏州人,叶圣陶长子。著名的少儿科普作家、优秀编辑、优秀出版工作者。1945年任开明书店编辑,编辑《开明少年》月刊和其他青少年读物。1952年编《中学生》月刊。1953年转入中国青年出版社。1956年中国少年儿童出版社成立,任首任社长兼总编辑。曾主持编辑《旅行家》和《我们爱科学》杂志。曾任中国科普作家协会理事长、中国出版工作者协会名誉顾问等职务,获得中国福利会颁发的妇幼事业“樟树奖”,中国出版工作者协会颁发的老编辑“伯乐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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