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Citywalk | 北京城的水

红楼Citywalk | 北京城的水
2024年02月27日 12:35 红迷会

水从西北方来。

它由玉泉山流入寿桃形的昆明湖,又从桃子的尖端向南滴落。一条长河引着这水穿越西郊,与万寿寺、五塔寺打了招呼。当它从极乐寺与万牲园之间的缝隙里闪身而行的时候,它又快乐地惹上了河马与大象的气味,好像去过了热带。继续向东,一座尖塔顶端的红色五星在水中投下倒影。穿林而过,倚虹堂已向它告别,高梁桥被两座现代桥梁一左一右紧紧挟持。水又随即向北转出一个方正的弯,安然绕过轰鸣的机车和往来匆匆的旅人。它在巨大的立交桥畔隐伏,水流不与车流争锋。等到它再次钻出地面,已经身处京师的城壕之中。

北京“三山五园”区位图

我们从这里开始伴水而行。北护城河的西端是一处小小而宜人的角落,被称作“潭西胜境”。正值隆冬,水面大部结冰,但却为一众水鸟留出了栖息的水湾。这段河道北侧曾经有一道长堤,将它与一片开阔的水面隔开。这片已不存在的水面叫做太平湖。

“潭西胜境”的水鸟十分丰腴,狮头鹅在北方的暖阳下悠闲整理羽毛,令人体会到大观园里的女儿们赏看水鸟的乐趣

太平湖与积水潭一样,都是上古时期高梁河河道断流后留下的湿地,两者曾经连成一片广阔的水面。城址浩大的元大都将它们一体包纳,让它们成为城市内湖。直到洪武元年,中山王徐达攻下大都,随即将大都北部五里放弃,向南缩建城池。新的北墙恰好将水面一切为二,从此,同为古高梁河的孑遗,积水潭仍在城内,而太平湖却在城外了。

元大都水系示意图 拍摄于郭守敬纪念馆

1966年的一个夏夜,人民艺术家老舍先生迈步走向了湖水。老舍写过水,曾把《龙须沟》奉献给时代。龙须沟在南城,而当他决定就此搁笔,去找一潭水的时候,他却远远地往北走了。老舍投湖之后,太平湖也无法承受历史的重量,迅速走向了消亡。1969年,地铁二号线开工,这座城市剩下的城门与城墙颓然崩解;太平湖被填平,原址建设为地铁车库。直到今天,每当夜渐深,便会有列车在积水潭站卸下所有乘客然后空荡荡地离开——它们都回到了太平湖的水曾经在的地方。

地铁2号线场站仍旧留有太平湖的记忆

中山王徐达兴建的厚重北墙与太平湖一起消失了,而今代替这道墙垣的是北二环路。从高架桥下穿行入城,便看到路南一座小小的土山。这座土山曾经标识着明清北京城的主入水口:从西北方向来的水甫一进城,便会迎面遇到这座小山,并在绕过它的同时减缓速度。登上小山,是一座汇通祠。这个名字曾经毫无疑义地属于一座龙王庙,而如今这里的新主人则是元代科学家郭守敬。

冬日阳光下的汇通祠山门

在他的时代,郭守敬是包括但不限于天文历法、机械、水利工程等领域的第一能人。他与水打了一辈子交道,在这个事关国运民生的要务上有着近乎完美的履历:

他上引白浮泉,下开通惠河,让漕粮直入积水潭,激活了大都城的命脉。

他引西山玉泉之水作为皇家专用水源,从几十里之遥引水入城,不与其他任何径流接触,用跳槽架空而行,是工程学上的奇迹。

他敢于挑开永定河左岸的金口河故道,从泥汤般滔天的大水里取出一枝,用来运输西山的物资,并且在永定河的狂怒就要危及大都之前,及时将金口河故道重新封闭。他简直像一位身姿轻盈的斗牛士,在狂奔的巨兽面前拔下一根毫毛,然后全身而退。

白浮瓮山河路线推定示意图 拍摄于郭守敬纪念馆

做一个伟大的人是有代价的。能者必然多劳,不止一位皇帝赞赏过“没他不行”。他甚至无法顺利退休,最后卒于任上。他又是幸运的,元代前半段想象力最为宏阔的那个时期,量天划地、立表测影,历法精详、运河繁荣……恰好便是他的时代。随着他的离去,这些伟丽成就背后的那场前所未有的科学浪漫,也渐渐落幕。大元日渐陷于兄弟相争和世系转移所带来的内耗中。不是所有的精彩都立刻能有后续,只有水日复一日在汇通祠脚下流淌。

郭守敬的生平行状(节录),一面墙都写不下 拍摄于郭守敬纪念馆

走到后海,眼前骤然热闹起来,因为冰面上的人比地面上更多。看到这样的景象,最乐呵的人恐怕是清高宗乾隆皇帝,他曾把冰嬉认定为国技。那个时代的御苑冰面热闹非凡:冰床规模巨大,是带有车厢的雪橇,主要是游豫之用;脚穿冰刃的勇士如鹞子般翻飞,手执彩旗,为冰床护航。在乾隆皇帝看来,冰嬉不只是玩,还蕴含着精武的意味。如果他见到如今的冰场上人流汇聚,色彩斑斓的小冰车风驰电掣,人人举着短剑般的冰锥奋力戳冰,一定会觉得他为国家所构想的人人习武的前景得到了践行。

综合类冰场最热闹 拍摄于什刹海冰场

乾隆皇帝重视体育运动,并且总能够从体育运动中看到国家防务的需要,以及某种尚武精神的生生不息。他在西山营建碉楼,训练健锐营勇士架设云梯,也着意在冰嬉中增加射箭等竞技环节。特种作战是盛世的武备,是拓土开疆、精细战术的产物。高宗意识到要在戈壁、冰湖上建立这种战力,因为大清的疆域四周还有一些迫近的威胁。然而他却没有想到如何在大海上应对泰西日渐锐利的火器与战法,只觉得泰西会永远为他奉献西洋钟、珐琅器和黄金马车。高宗是有洞察力的天子,从不会轻易被花里胡哨的表象糊弄。但他或许恰恰是过于自信,结果失去了惊叹、困惑、着迷的人类本能。当世界的变化比冰上的舞者更为迅猛的时候,他便看不见了。

清·金昆、程志道、福隆安等绘《冰嬉图》卷(局部),故宫博物院藏

水从冰下蜿蜒着流过后海与前海,然后注入了皇城的太液池。在元代,郭守敬的精妙设计将积水潭水系与太液池水系轻轻切开:积水潭用白浮泉水,供漕运与民间用度,而一墙之隔的太液池则通过金水河专用玉泉山水,为皇家所独享。这是技术与社会图景上的奇观,诗人王冕赞叹道:

金水河从金口来,龙光清澈净无埃。流归天上无多路,肯许人间用一杯?

金水河的设计太过精细,精细到从它开始流淌的第一天起就注定要夭亡。无论文明如何用力,宇宙总是趋于混沌。人类的工程与制度,终究只能在瀑布般一去不复返的跌落中搭建起小小的局部秩序。洪武四年,故元遗老宋讷再次看到金水河的时候,已经是“御桥路坏盘龙石,金水河成饮马沟”。很快,被人为隔开的积水潭与太液池又重新贯通,水从北闸口通入皇城。

太液池北闸口现状 摄于北海公园北门

深居九重的大明天子,不知有几人曾经想象过太液池水的源头。但到了嘉靖时期,世宗斋居西苑,天天面对这池水沉思,便不可避免地有此一问了。古时天下之水,无论河湖池井,皆有神灵。天子有事于水,必得提前祭祀。嘉靖十四年的一天,世宗奉两宫太后在太液池上晏游,希望水波平稳,不要有风浪。为此该向那位神祇祈求呢?礼部尚书夏言递交了报告,指出太液池水上承西山诸泉、积水潭,下通城壕、漕运,比那些有名的大河贡献还大,应该专门立庙祭祀。如今夏言知名度最高的事迹是传说他把宫廷桃酥的做法传了出来……但他绝不只会做桃酥——世宗非常认可他的论证,决定在北闸口处建立“西海神祠”,祭祀太液池水神。又过了几年,世宗生母的灵柩要沿着大运河南下,祔葬湖北显陵。世宗梦到船行半路,忽然为风浪撼动。他心中惶恐,担心母亲灵柩有虞,又亲自到西海神祠祈祷。

大运河原本有自己的神,比如受到朝廷认可的金龙四大王,以及各个段落的地方神祇。但是世宗却不愧为天子,他很好地理解了他眼前的水其实就将是大运河中的水,就将是母后灵船底下流动的水,谁说这里不会有任何一滴最终流到武林门下,并逆着潮信归于大海呢?于是压根也不必远求,干脆就在自己家中,坐拥一池终将属于天下的水,祈求它给皇室与国运带来平安吧。

如今已不见元代的金水河,而太液池依旧波光粼粼 摄于北海公园

《红楼梦》第四十三回中,宝玉偷着跑出大观园,到水仙庵私自祭奠金钏儿。他以为人皆不知,可又如何瞒得过黛玉?她嗔怪道;“天下水总归一源,不拘那里的水舀一碗,看着哭去,也就尽情了”。是好大格局!而明世宗竟亦得之。

清·孙氏绘《红楼梦》画册“闲取乐偶攒金庆寿 不了情暂撮土为香”(局部),藏于旅顺博物馆

如今西海神祠已经片瓦无存。沿着北海右岸向南而去,冰面仿佛远接天际。很快走到北海大桥,暮色已经从东方席卷而来。禁苑不可窥望,我们暂时无法跟着这水继续向南了。但又如何呢?它终究还是不可阻挡地南去了。下回该到通惠河边——或者再远一些,沧州、济宁、高邮——去拾起它来。

暮色中的太液池 拍摄于北海公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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