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从头看到尾，除了大地一片白茫茫真干净的哲学意义之外，公子小姐们的日常生活最为我们所乐道和向往。她们写诗论画，填词作赋，弹琴听曲，过着一种阳春白雪般可以称之为雅的生活。但因为她们毕竟生活在人间的大观园，而不是天上的太虚境，就算再阳春白雪，也要沾染些烟火气。而这烟火气最主要就来源于吃了。但大观园毕竟是荣国府的大观园，而不是西门府的山子花园，所以就算是吃的，也透着雅致。
《金瓶梅》中宋惠莲最擅长的用一根柴禾就做好的酥烂的猪头肉，《红楼梦》中是没有的，即便粗俗如贾珍贾琏，他们的饭桌上也没见有这个，可能他们真不吃这个，毕竟整部《红楼梦》里的吃食，还是南方口味为主。曹公亲历的繁华，亲尝的美馔，大多是发生在曹家尚未败落时的江宁织造府，这些都深深地刻在他的记忆和味蕾里。北方最重要的吃食，比如饺子和面条，全书提起时都是轻描淡写：螃蟹馅儿的饺子，我还在等着看它是蟹肉的还是蟹黄的，结果凤姐刚提个名就被贾母嫌弃油腻，连个露脸的机会都没有；面条也只在宝玉过生日时王子腾给的生日礼物单子里见过，南边来的小戏子芳官更是公然嫌弃“我又吃不惯那个面条子”。也或许贾珍贾琏他们也吃猪头肉，只是曹公没写罢了。《金瓶梅》里也有过不这么粗放的，比如西门庆送给应伯爵的两尾鲥鱼，应伯爵视如珍宝，送一尾给兄长，另一尾切一段给女儿，剩下的自己腌好，细水长流地吃。乍听上去是不是也颇有点雅致的意思？何况还有张爱玲说过人生三恨之鲥鱼有刺这样的话。可细看就发现根本不是那么回事。
“昨日蒙哥送了那两尾好鲥鱼与我，送了一尾与家兄去。剩下一尾，对房下说，拿刀儿劈开，送了一段与小女。余者打成窄窄的块儿，拿他原旧红糟儿培着，再搅些香油，安放在一个磁罐内，留着我一早一晚吃饭儿。或遇有个人客儿来，蒸恁一碟儿上去，也不枉辜负了哥的盛情。”
这虽然不粗，窄窄的块儿当然不粗，但也绝谈不上雅，读来只觉小气可笑。乌进孝年前给宁国府送来的两尾鲟鳇鱼那更是珍贵，我不信贾珍他们会像应伯爵这么吃。怕是贾府的下人也不会这么吃。当然了，这样对比，对应伯爵是不公平的，毕竟大部分时候他的日子过的还真不如贾府的下人。不过，他过的再艰难，也是自由身，在文书上他不是任何人的奴才。不过这就是另外的故事了。
毕竟贾府这样的簪缨之族与清河县的暴发户还是非常不一样的。贾府也不会像西门庆家那样，让某个小老婆下厨做饭，做的不合意偶然还会拳打脚踢。《红楼梦》中，即使最不堪的赵姨娘，平常的主要任务也就是服侍贾政和照顾贾环，她自己不仅不用下厨房，还有小丫头服侍。正经的主子就更不得了，他们每人起码三五个人服侍，王夫人还说不成个体统。少爷小姐们的主业，本来就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无所事事，务实如宝钗，无奈如湘云，或为了长远的打算，或为了眼下的困局，会将很多时间用于针黹女红，但下厨做饭那是从来没有的。君子远庖厨，《红楼梦》里的小姐们是有君子气质的，自然也得远着庖厨些。
何况，贾府有专门的厨房，每日的吃喝用度有明确的份例，根本用不着主子们动手。贾府内部也有严格的等级制度，老祖宗慈眉善目，但她是贾府金字塔等级的第一层，凡事老太太不说则已，说了没人敢不听。有了好东西，自然老太太说头一份。不光西府里有什么好东西都是紧着老太太，即使东府，贾珍那么混球，有了好东西也会想着先孝敬贾母。当然贾母是个宽厚慈祥的老祖宗，不是很正式的场合，会让儿孙媳妇甚至丫鬟同桌吃饭，有了好吃的，会想着分给小辈儿。比如贾母会将难得的风腌果子狸送给两个心爱的玉儿，吃红稻米粥的时候会想着送给生病的凤姐儿。
不过似乎他们也不能想吃什么就吃什么，而是厨房做了什么他们吃什么。没见谁平时可以随意让厨房加餐。宝玉被贾政狠揍的那一次，全家心疼他，允许他提特殊要求，让厨房专门给他做。就像我们小时候，平时想吃黄桃罐头几乎是不可能的，但生病的时候提这个要求，家长答应的概率就大得多。宝玉说想喝小银模子做的荷叶莲蓬汤，凤姐顺势让厨房多做了一些，让大家都尝尝，毕竟这玩意儿费时费力，单为宝玉一个人做，性价比太低。
相对来说，小厨房就灵活些，规矩没那么多。所以大观园有了小厨房后，小姐们甚至有头脸的丫鬟都有向小厨房提过加餐要求，比如宝钗和探春想吃油盐炒枸杞芽，晴雯想吃面筋炒芦蒿，就都是小厨房应她们的要求另做的。当然也不是所有人的需求小厨房都肯满足，司棋和赵姨娘想要点吃的，即便是简简单单的鸡蛋羹，柳嫂子也是百般推诿不愿奉承。此间的人情亲疏与利益冲突可见一斑。但也不是说主子们完全不下厨。“探宝钗黛玉半寒酸”一回中，下着雪，宝玉和黛玉先后到薛姨妈家探望微恙的宝钗，他们一起坐在暖和的炕上，吃着薛姨妈自己卤的鹅掌鸭信，喝着暖酒，开着玩笑，连窗外的雪花都羡慕他们。
“宝玉因夸前日在那府里珍大嫂子的好鹅掌鸭信，薛姨妈听了，忙也把自己糟的取了些来与他尝。”
由此引发的故事暂且不说，单说这鹅掌鸭信几个字，就已经要流口水了。
鹅掌不好买，即使是万能的某宝，前两年我也没有买到鹅掌，鸭掌鸭信倒是常见。买回来之后，洗干净，鸭掌的趾甲要剪掉，鸭舌上边有一层硬膜也最好去掉，然后焯水，焯水之后再细细地洗两遍，将附着在表面的粘液清理干净，这样卤出来的手感和口感上都清爽很多。前两年与红迷好友们聚会，我时常做一些带上，大家一边吃着鸭翅鸭信，一边玩着红楼卧底，谈论着书里的情节，打趣着彼此的红楼水平，真是竹林和兰亭般的惬意，当然我们一般是不配酒的，一壶普洱一壶铁观音，可徐徐品之，又可解腻提神，不知不觉吃得多了，也不妨事。
相比来说，鸡翅因为脂肪含量高，正餐吃可以，做点心和下午茶就不是很合适。但我用南乳来做，腐乳可以中和掉一部分的油腻，本身又带有特别的香味，倒也颇得朋友们的捧场。
来了布拉格之后，我发现超市的冷柜里不仅有猪肉牛肉鸡肉，居然也有鸭子，顿时颇为惊喜。但细找却发现虽然有鸭腿，有整鸭，TESCO那样的大超市有鸭珍，但无论如何，不管哪种类型的超市肉店或者农贸市场，都没有鸭头鸭掌鸭信，心下又颇为失落。冬天了，天黑的越来越早了，雪也下过两小场了，这个时节的周末傍晚，如能吃着自己卤好的鸭掌鸭信鸭翅，与朋友们一起围坐窗前，谈红楼玩卧底喝普洱，该是多么惬意。在上海时唯一的遗憾上海几乎不见雪，这样的时刻如果窗外飘着雪花，那就更有了芦雪广的意境，怎能不让人心生向往？而此时在布拉格，雪虽然有了，鹅掌鸭信却不见踪迹，还是东坡说的对，此事古难全。再一想，朋友们都不在身边，即使卤好了鹅掌鸭信，也没人相陪谈笑红楼，不卤也罢了。
不过小儿子前几天在超市看到鸭子，说想吃我做的酒酿桂花鸭。他不知道，这酒酿桂花鸭也是《红楼梦》中的一道菜。可问题是，鸭子虽然买得到，桂花酒酿却是难买。等买到了或者找人从国内带来，我一定做。他必定不会像芳官那样，说出油腻腻的谁吃这些这样的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