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林野径中的“未来史”

密林野径中的“未来史”
2024年07月22日 13:12 科幻办的阅览室

作者| 上海大学文化研究系   罗小茗

未来局 x《青年文摘》杂志社

「科幻剧院系列」第二弹已出版。中文世界稀缺的科幻「中篇」集带来「剧院」般阅读体验。

本文为上海大学文化研究系罗小茗老师为本系列撰写的书评。

大卫•格雷伯曾在一篇文章里抱怨,他们这一代人被骗了,因为小时候看过的科幻小说和电影里的高科技,竟少有成真者。对今天的地球人来说,这样的抱怨,听来颇有些上世纪六十年代生人的“凡尔赛”。因为如今可供人领略和放飞的“未来”,已经与旷野、沙漠、南北极和珠峰一样,被蜂拥而至的人群踏破,变得异常拥挤起来。“未来”能否如期兑现还在其次,能不能找到一片人迹罕至、新奇有趣的“未来”,交付出自己的期待,才是难事。

于是,从太空到地心,从机甲到纳米,从赛博格到后人类,从巨幅广告牌到奈飞新网剧,无论哪里,我们一头撞上的都是因拥挤不堪而过于熟悉的“未来”诸相。

新世纪以来的中国科幻小说家们,也不例外。

在某种意义上说,他们生得太晚。没有赶上美苏争霸时霸气侧漏的太空探险,没有赶上与世界接轨时冷酷的“黑暗森林”,就连气候危机下海水浸泡城市的末班船,也没来得及真正赶上。在某种意义上说,他们生得又有一丢丢的早。如何与AI和谐共处?如何在新科技的挑战面前重新定位和理解“人”的高贵?如何在极端天气下找到生存之道?新自由主义破产后,是哪一股思潮将翻滚起来顺利接棒?……独属于这个世纪的世纪之问,刚刚开始抢答,还没有一星半点可以顺利解决的曙光。不得不说,与一百多年前意气风发、指点“未来”的前辈们不同,当他们终于有资格也有能力参与“未来事务”时,摆在面前的是被各种力量持续乃至过度建设后的“未来”,是残垣断壁、摩天大楼与时空乱入的复合体。要在如此拥挤不堪的时空里,继续撰写“未来”的历史,且还要引人入胜,是这一代人共同面临的难题。

也是在这样的难题面前,“未来事务管理局”编著的“中篇科幻佳作丛书之科幻剧院系列”(《亲吻人类》、《最后的鸟鸣》、《此处有龙》),带来意外的惊喜。原来就在我们身心所到之处,被过度开发的“未来”时空之内,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地生长出了一片茂密的丛林,有待人们前去探寻。在此中努力探勘,踏出条条野径,成为新世纪以来的科幻作者向人们展示“未来”、续写“未来史”的新方式。

这片葱郁密林的现身,自然离不开对于“未来”的别开生面的勘探之法。若要探其究竟,首先源于新一代科幻作者身份的多样,以及由此而来的主题的庞杂。摄影师、城市规划、编剧、导演、设计、声学博士、魔都上班族、电路工程师、医学在读博士……本套丛书的作者从事的职业和就读的专业,着实五花八门。如果对当前正在参与或尝试科幻创作的年轻人,做一个相关统计的话,想来涉及到的类型更加蔚为大观。导致这一“五花八门”的社会因素颇多。科幻作者的野生属性,自是科幻创作的一大特点,而当代年轻人工作的不稳定性也为此助力不小。单就社会层面来看,过高的失业率、不稳定的就业,没有保障的未来,似乎都不是什么好事。不过,对于急需开疆扩土,重获野趣的“未来”而言,这样的庞杂多样、跌宕起伏,却是好处多多。这是因为,当越来越多的创作者在不同的专业、职业、知识储备乃至人生轨道之间腾挪转换之时,“未来”被打量、构想和推演的角度势必成倍递增。虽然每一个个体所能把握和推想的部分,仍然有限,可一旦将这些个体把握到的部分迭加起来作为一个整体来看的时候,此中的开阔丰饶,却是令人耳目一新。从人类文明的整体生存、外星文明的前尘往事、隐身于地球的菌体文明,到历史情境中的克隆人,肉身与机械、程序之间的传感交换,再到神经上瘾与死亡问题。收录于这套丛书中的创作,不仅主题多样,且因为是中篇的写作体量,往往有相对从容的篇幅去铺陈推进被选中的议题,展开有一定厚度的思考。当这些思考被放置一处,彼此相连时,一片事关“未来”的茂密丛林就此出现。

值得注意的是,尽管来自不同的专业,从事不同的职业,有理科男也有文科女,但作为从小便与技术深度接触交融的一代人,新世纪以来的科幻作者在思考人类与技术关系时的角度,已经有了十分鲜明的变化。于是,这片密林,虽不至于全然都是新物种,却已经出现了相当程度的变异,呈现出不同于以往的新色彩。如果说,在过去,技术往往被设定为外在于人类,与社会彼此对视的所在;个体与社会的命运,总是依据其对技术的取舍与由此导致的意外而展开。那么现在,这种将人与技术截然二分,彼此对视的论述,业已消退,取而代之的是以人与技术的天然结合为起点而衍生出的一系列新问题。比如,《延伸与亡灵少女》中由延身技术导致的生死界限的模糊不清。当延身技术蔓延于整个人类社会,大多数人或多或少都有着独属于自己的一部分延身,并由此构建起持续的既不好也不坏的社会关系的时候,如何分清生与死,还要不要划定这一界限,也就成了一个难以一下子盖棺定论的新问题。在此过程中,作为殡葬师、负有看护生死界限之责的“我”,又该如何面对同样延身化了的自己呢?再比如,区别于对受算法控制的上瘾行为的简单批评,《解控人生的少女》试图讨论的,是究竟如何理解这种上瘾及其背后人的潜能与限度。人作为高贵文明中的生命体,一旦将自身作为一种容易上瘾的动物展开反思和改造的时候,其对于欲望的把控与调适,真的可以在技术和理性的帮助下做得更好吗?在《人生历险记》中,交换身体、苦逼的打工人与老年痴呆症这些常见的议题被综合起来,一变而为一个人一旦体验到了另一个人的人生,这样的体验究竟意味着什么,在什么意义上说,这真正丰富了他的人生这些显然更进一步的问题之上。而在《黑色不是一种颜色》中,AI画师在艺术领域中展开的孤独却不孤单的终极探险,也让人彻底放下了与AI的一切芥蒂,因为对于美的执念而变得纯粹起来。

可以说,这些林林总总的新问题意味着,较之于与世界接轨时期的“看世界”,惊讶于技术的无所不能/一无所能,浸泡在一个被技术洞穿了的现实世界里应当如何判断和选择,作为当代“未来史”中的一个重要章节,开始出现。正是它们,构成了独属于新世纪这一片密林的地形地貌。

也因为如此,在这一片密林中勘探和续写的“未来”的作者们,在“上下五千年”间腾挪转移之时,已经彻底解开了由科学、技术和理性这一类事后之明打出的心结。在这个时空里,势大力沉,最终彻底折断那一支时间之箭的,从来也不是相对论,而是新世纪以来人类社会的现实处境。也是在这样的时刻,过去、当下与未来,重新站到了一起,供人挑选、参照和批评。于是,在《长安饕餮馆》中,我们读到了那一只坐标长安、以人们的欲望为食的饕餮,对被短视频所迷的当代人的酷评和讥讽。而《长生记》中那个执意复仇的少年,最终发现的,不过是被古往今来的人们看得比天还大的文明,其中的延续与迭代,既如此残酷又何等轻飘。也是在这“上下五千年”的参照与批评中,被现代文明催生出的欲望和生存的焦虑,开始了它们不自觉的位移。再也没有那么多的天经地义和理所当然,由此出现的无数个未知与无知,为更多样的“未来”的生长,空出了位置。

没有人知道,这片事关“未来”的密林野径,是会被飞快地过度开发,还是在更高速的转移中为人遗弃。可以知道的是,虽然时代大潮中的个体势必渺小,所谓的时代风气总是在不经意间任意掠夺每一个人的天赋秉性,我们却依旧可以信任流淌过这个时代的所有时间。因为即便是最糟糕的时刻,流淌而过的时间,在塑造欲望、改变心情、让人体验到所有的悲欢离合的同时,也一并滋养出一片事关“未来”的茂密丛林。而在潜滋暗长中转势移世的,恰是由此勘探而出的“未来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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