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双塔市集,改造后俨然“新晋网红”。逛完平江路,又探访了定慧寺,南通小伙张锐从定慧寺巷拐入姑苏弄,一眼就望见了小红书博主们倾力推荐的打卡地。还没走进市集,张锐就被门口的“江南米造局”吸引,索性点了一杯香甜沁凉的玫瑰酒酿——好甜好甜的酒酿哟!醪糟和玫瑰在米酒中毫不违和地相遇,在唇齿间留下了苏州的味道。
不止吸引来张锐,双塔从原先的菜场变为市集,链接起了更多的人群和业态。除了售卖蔬菜、鲜花、编织品、锅碗瓢盆、老客满蛋饼,来自日本北海道的森彦咖啡,在这里开了第一家海外分店,卖点是日式风格十足的手冲,和随时令调整风味的软冰淇淋。旁边的青年春奶茶店里,一张宽阔的条桌成为不同人群相遇的场所:操着吴侬软语的阿姨们喝着碧螺春奶茶消闲,年轻白领则捧着贴满卡通图纸的电脑在“白噪音”里办公——这一幕幕驳杂生机的社区图景,诠释着城市本应拥有的活力。
在“小”处建构人情物理
2019年,姑苏区政府通过一档名为“梦想改造家”的家装改造节目,了解到杭州内建筑设计事务所设计师沈雷,并向他抛出了橄榄枝。沈雷直言自己想改造菜场,姑苏区政府迅速回应:我们把位置最好的双塔菜场交给你改造!
菜场一直是沈雷最为关注的社区空间:“如果你热爱生活,你就一定会热爱菜场。”每到一个国家或城市,他喜欢逛当地菜场,巴塞罗那的波盖利亚市场、雅典的中央市场、京都的锦市场,里面那些挤挤挨挨的饮食男女和琐碎庸常的柴米油盐,展示着无法伪饰的风土人情。“夜市卖菱藕,春船载绮罗”的繁华姑苏也应是迷人的烟火之地。事实却是,位于黄金地段的苏州双塔菜场,设施简陋,采光通风不足,许多摊位闲置,消费者以中老年人为主,明显缺乏活力。
“大家似乎觉得菜场就该往超市化的方向走,但我一直认为,菜场的真正魅力在于烟火气息,在于形形色色的人群在这里的相遇。”沈雷说。
沈雷把菜场改造的重心放在了重新集聚人群、营造理想生活场景上。他对通风采光进行优化,然后将生鲜区合理压缩到市集北侧,为“菜场”变身为“市集”腾出空间。传统的“苏州码子”被重新挖掘出来,作为市集logo,一眼望去,热闹又市井,洋溢着姑苏风情。蒸煮、卤味、凉拌、杂食、面点等上百种口味的苏州精致小食,引来“吃货”上线;文创、咖啡、奶茶、书店的加入,不仅使青年和游客成为新增的主力消费人群,事实上也借助青年元素完成了对古典苏州意象的提升——苏州作为传统与现代“双面绣”的城市特质,在小小一方市集里亦得以管窥。
“沈老师,我们赚到钱了!这杯奶茶我请你喝!”沈雷在青年春奶茶店里等朋友,被热情的店主一眼认出。店主很骄傲,“现在,很多背着LV包包的年轻人都在逛我们菜场呢。”
——透过双塔市集这扇窗口,人们看到了被激活的城市角落所焕发的无穷魅力。邻里关系淡漠、老城区活力衰退、代际和圈层之间缺乏交集、市民的公共参与热情不足、生活被单一的快节奏裹挟……走过大拆大建阶段的城市,正逐步转变发展的思路,更关注“人”的幸福感、尊严感,聚焦局部空间与人群的“社区营造”便成为时下火爆的概念。
就拿南京河西来说,这片曾经的荒芜农田,仅用了20年时间就发展成高楼林立、产业集聚的现代化新城区。然而,人们对河西的印象一贯是“高大上有余,烟火气不足”:这里夜晚的大街上很少见到稠密的人流;咖啡馆、书吧等公共空间多依托于写字楼,开放性不足;必须连走带跑才能在绿灯闪烁时通过的宽阔马路,似乎并不鼓励人们在休闲时光里游荡。
“我们河西并不缺少大的综合体,缺的就是像银杏里这样的小空间,能让我们走一走、停一停。”今年上半年,位于南京河西的银杏里文化艺术街区正式开街后,项目规划顾问、东南大学城市规划设计研究院城市设计所所长刘红杰收到了周围居民的感谢。
“江南佳丽地,金陵帝王州”“凤凰台上凤凰游,凤去台空江自流”……步入银杏里,在一面镶嵌着关于南京的古诗词的街区装置前,时有父母带着孩子,一一辨认着眼前的诗句。《世说新语》《红楼梦》《诗品》《芥子园画谱》等和南京渊源紧密的名著,被梳理出来,呈现在一面彩墙上。“桃花扇”造型的装置则专门做成了镂空形状,方便市民拍照打卡。旁边,“浦口老火车站”站台上,精心摘录了朱自清《背影》中的段落……移步换景间,市民们在银杏里捡拾起南京文脉。
“可读”“可看”还不够,银杏里的“小目标”,是成为“开放式都市文化艺术空间生态体”。银杏掩映中的云几书房,由南京著名设计师陈卫新设计,现在几乎成了南京最热闹的书店。很多市民走进旁边的江苏大剧院看剧前,喜欢进来逛一逛,也有一些白领花三四十元点一杯咖啡,然后在这里看书、工作,消磨上半天的时光。“2021南京文化艺术节在银杏里开幕,‘戏剧之夜’吸引了周围大批居民带着孩子观演,让我印象很深。文学、艺术、潮流、个性、青年……这些元素,你在银杏里通通能够感受到。”每天途经此处的江苏大剧院摄影师屠景清告诉记者。
“如果说,大的建筑与街道解决了城市的基本功能,那么,‘见缝插针’营造的小微空间解决的就是人与人、人与时间的关系。”银杏里开街那天,陈卫新在朋友圈写道。
事实上,如今的城市管理者们正逐渐摆脱对“大”的迷恋,转而在“小”处建构人情物理、激发城市生机。以上海为例,上海2016年就出台了《街道设计导则》,表明上海对公共空间的主要关注不再仅以车行道路为主,而是转向以街道生活为主,鼓励尺度适宜、道路细密的“小街区”。在南京,位于老城南的“小西湖”片区,以其“小尺度、渐进式”的微更新模式,成为全国城市更新优秀案例。今年南京还提出用5年时间打造不少于50处“梧桐语”小型城市客厅,为居民逐步构建起“15分钟文化生活圈”。放眼江苏,推进城镇老旧小区改造、建设城市“口袋公园”,一直是系统推进的重大工程。
以“我”为尺度设计空间
“社区热”背后的时代图景,是城市化进程向纵深处推进。第七次全国人口普查显示,我国常住人口城镇化率达到63.89%。以社区营造来激活城市的毛细血管,使城市变得更温暖、更舒适、更富有人情味,便成为人们寄予城市的希望。
然而,有些“看上去很美”的蓝图,落地后并不尽如人意。“2014年起江苏开始大力推进全民阅读,许多街道社区都意识到和阅读相关的文化空间必须‘下沉’,使人们在家门口就能享受书香,但这片空间到底该怎样打造,各方都还没有明晰成熟的思路。”南京二楼南书房创始人陈烨坦承。以“不灭的理想,不关灯的书房”为定位,过去几年里,二楼南书房凭借其宁静纯粹和公益性质成为南京书店的代表者,并和南京的凤凰、江东、中央门、西善桥等街道合作,为社区打造阅读空间。然而几年下来,部分空间并没有很好地发展下去。
“做阅读空间的一个悖论是,你给人们的东西并不是实际使用者们真正想要的:日常在社区里活跃的多是老人,他们更需要跳广场舞或者带娃的空间;阅读空间的目标对象主要是20岁至50岁的中青年,但他们白天大部分又在上班。”陈烨有些无奈,却也道出了社区空间运营的难题。
还有一个不只社区空间、实际上许多书店也具备存在的“槽点”:当运营者引入咖啡文创等业态以期获得运转资金时,却没有在品质上下足功夫。比如,消费者在麦当劳McCafe喝一杯咖啡需要20元,但在书店或城市客厅里却可能要花26元,并且品质还没有McCafe好。是不是所谓的融合就意味着标准的降低?“不论做什么,只要触及商业,我们就需要一种‘在商言商’的市场精神。”陈烨说。
南京互助社区发展中心理事长吴楠是社区营造界的明星人物。见了很多“看上去很美”的公共空间,吴楠忍不住抱怨“只有在使用时才能知道它的槽点”:“比如这两年特别流行建造那种很美的书屋,建好之后只有人拍照打卡,没有人在这里看书,因为这里的空间设计就不是以‘书’为本位的,质量参差不齐、难觅选书者匠心的图书早就成了装饰和附庸。所以营造空间决不能只关注空间美学,更要以‘人’为尺度,关注人的需求以及人与人的关系。”
很多空间打造出来人们却并不喜欢,因为那不是为“我”设计的空间。作为美丽宜居城市的全国唯一试点省份,2019年,江苏在南京市天津新村街区、阅江楼街区、姚坊门街区和昆山市中华园街区、宜兴市东氿新城街区等5个街区展开宜居街区试点示范建设,探路街区宜居样本。
怎么真正站在百姓立场上打造家园?省规划设计集团技术中心副主任姚秀利带领20多人的团队,从早上凌晨四五点开始“跟踪”居民,一直跟到凌晨。他们会观察老年人去哪里锻炼身体,他们买完菜后以怎样的路线行走,中途在哪里休息,为什么不在临近的公园跳广场舞而要跑到一个很远的超市门口去跳,这个过程中剥开了一些痛点。他们还注意到,从学校到小区的通学路,当路宽达到1.5米时,家长和孩子间就能处于一种交流状态;当路宽只有1米时,行人就会变得焦灼。这些细节最后都会统合到姚秀利团队的规划方案里。
从1米到1.5米,这多出来的0.5米里蕴含着城市的精神。近年来,姚秀利也鲜明地感受到城市理念的转变:以前,城市主要是把绿化率作为环境质量指标来追求,但现在人们会想,一片无法进入的灌木丛究竟有多大意义?还是要把绿化空间对人敞开,让人进得去、坐得下、能交流。
缺乏交流一直是城市的“心病”。在日本,“无缘社会”“孤独死”“宅男宅女”等现象成为举世皆知的难题。在中国,问题远没有日本那么严重,却同样引起忧虑。一个常见的场景是:一些老小区经过大量交易后,小区业主变成原住民与外来者相杂糅的格局,居民生活习惯、文化背景的不同,和物业薄弱、小区配套不足等问题杂糅在一起,冷漠、误解和矛盾便暗流涌动、无处遁形。
想象一个“城市命运共同体”
立足“孤岛”的困境,人们开始想象现代城市的图景。每一年的江苏省紫金奖·建筑及环境设计大赛中,都有大量参赛作品聚焦“连接”。第七届的决赛入围作品《楼上楼下——邻里交往空间的重构》,在高层住宅的连廊外侧设计了火柴盒般的空间构架,作为邻里的交往空间。第六届的职业组金奖作品《“垂直街道”——空中坊巷》,将传统街道“立”起来,和高层建筑中的每家每户直接相连,并在不同高度设置交往、休息、健身、咖啡、书吧、小型商业等功能。同年的学生组金奖作品《面向未来的社区振兴——“起搏器”设计探索》以无锡某老小区为改造底本,通过创造年轻人喜爱的空间氛围,植入廉价青年公寓和多元办公场所,和打造老年活动中心,来使“老龄化小区”蝶变为“全龄社区”。这些案例,反映出高速发展的中国城市对人情氛围的强烈渴望。
“交往的空间是有了,但是如何相聚、为何相聚?”多次担任紫金奖评委的作家祁智发问。他一直认为,设计空间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找到人们愿意相遇和相聚的内在动因。
社区“活”起来的核心其实在人自身,而不在空间。2014年,南京的建筑师张涛成立了一个名为“接点社区发展中心”的社会组织,在政府公益创投项目资金和公共服务购买资金的支持下,经营小区社群,做人与人之间的“接点”。
这一想法源于张涛自己的社区实践。此前,张涛自己居住的小区有一片常年经营不善的网球场,作为小区业委会发起人和副主任,他希望对这片公共空间的改造能成为小区治理的第一推动力。他先是邀请体育公司和网球教练为喜欢网球的业主做培训,举办网球赛事,培育起第一批会打网球的业主;制定制度和收费规则,保障网球场有序运转;最终,通过打球熟识起来的业主们,有许多加入了小区业委会,成为推动小区公共问题解决的社群力量。在这次成功的实践中,小区里的“趣缘群体”成为“社区自组织”的核心力量。
“分三步走:激活、培育和承担。”张涛总结。激活,是通过社区活动,把业主从家里吸引出来,使他们彼此认识;培育,即在此过程中挖掘积极热心的业主,引导和支持他们关注小区议题;当这些社区自组织逐渐成熟起来,主动承担小区公共事务,自下而上的社区治理就有可能实现,人们的公共精神、主人翁意识也同时被激发和锻造出来。
张涛特别强调业主的参与意识:业主不能躺平!这是你自己的家园,如果连你自己都不关心,又能指望谁来替你操心?
吴楠同样把他对美好社区的构想,寄托在“人”身上。2013年,吴楠成立了社会组织“南京雨花翠竹社区互助中心”,政府是其主要的服务采购方。该组织提供的服务,是帮助社区搭建起由居委会、业委会、物业、社会组织构成的四方平台,推进居民协商议事。
在居民议事环节中,共识原则和罗伯特议事规则是吴楠强调遵守的两条准则。共识原则要求各个利益相关方参加、陈述自己观点,通过不断地讨论协商,最终找到公共利益和个人利益的平衡点,取得多数人的共识。罗伯特议事规则主要对议事者的礼仪做出规范,比如不能打断别人的发言、不能对他人进行人身攻击、发言不要超时,等等。通过在每一场议事中持续地灌输、纠正、引导,吴楠逐步培育起业主正确参与小区公共事务的方法态度。
看来,城市既要安放“人”,也要提升“人”,因为唯有“人”才是社区营造、城市发展、社会进步的核心支撑,也唯有人与人之间的信任与交流,才能使我们走出“数字化生存”时代的危机,体会到存在的意义、生活的价值。
生动的故事就发生在身边。今年夏天,南京出现疫情反弹,吉庆家园小区全体业主被要求居家隔离。然而,小区业主群里却时时流出暖心的一幕:业主们忙着在线交流厨艺,针对“做菜小白”们展开线上教学,随后举办美食大赛验收“成果”,不聊美食时也会谈论生活琐事,或彼此加油打气。100多名热心业主还众筹了1万多元,买来水果、饮料,向坚守“疫线”的物业工作人员表达感谢。“远亲不如近邻”“人人为我我为人人”,这些熟悉的话语,印证着此情此景的温情。
“我经常和人们讲起两个情境相似但结果完全不同的故事:一是南京某个小区的业主,几年前老婆半夜生孩子,叫来的出租车硬是被保安拦在大门口不让进,让他着急、愤怒又心寒。去年,类似的情境又发生在我身上,老婆分娩当晚,我一通电话,就喊来了当年的这位准爸爸载我们去医院。我经常和周围人开玩笑,任何时候我遇到事情,都能至少喊出十个人来帮忙。”张涛笑着说。他的“自信”源于自身在长期的社区公共参与中和人们建立的和谐关系,也无意中诠释了城市生活最美好的样子——原本陌生的人群在此汇聚、相识,靠近彼此、照亮,也在这个过程中把身处的城市打造成幸福的“家园”,和命运联结的共同体。
新华日报·交汇点记者 冯圆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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