丧逼简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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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进行2017年年度汉字评选,我现在就提名一个字——“丧”。

因为丧就是浓缩的当代生活啊。

当代生活就是在晚高峰的东三环更新微博“当你知道自己要去哪里的时候,全世界都会为你添堵”;

当代生活就是在优衣库的试衣间发朋友圈“多照照镜子,你就明白人生为何不易了”;

当代生活就是被甲方打回提案后顺手甩条豆瓣(或饭否)“我不需要性生活,生活每天都在强奸我”;

当代生活就是咪蒙哭诉《谁不是一边当老板,一边当孙子呢?》;

当代生活就是新世相从潮水中捞出了天问《坚持就能成功吗?》;

……

即便没喝过丧茶,光看这两位情绪流量天王天后的标题,也不难感受到时代口味的变迁。

2017年春夏之交,丧逼症候群在中国一线城市爆发了。

事实上,这场风波迟早要来。

起•平权的地狱

直到18世纪,几乎所有国家实施的还是森严的等级制度。每个人在出生时便被安排进某个社会阶层中,并难以轻易改变。除非没有活路或遭遇改朝换代,大部分人是完全接受人与人之间不平等这个设定的。

比如晋惠帝听闻饿死人后的“何不食肉糜”,以及陕北老农对“江青是不是每天都蘸着糖水吃馒头?一碗红糖水,一碗白糖水,一口一换,可劲儿蘸”的悠然神往。皆属于阶层相隔遥远后,只得臆测对方生活方式的笑话。

自启蒙时代以降,伴随着民主制度扩散和科技演进,人类的平权进程大大加速。每个人都深信人生而平等,每个人都无法忍受基于性别、种族、年龄、外貌的歧视与不公。

这几年女权话题之所以兴盛,一个根本原因就是,独生子女时代的家长们按照传家宝标准培养的大批女孩子们(此前不可想象),逐渐掌握了话语权,成为信息传播的关键结点。2006年时,《嫁给大山的女人》原型郜燕敏被媒体评为感动河北十大人物,仅仅9年后,电影在豆瓣上就被打了3000多个一星,骂声不绝。中国的平权进程简直可以用狂飙突进来形容。

更妙的是,伴随着媒体勃兴和信息时代的到来。我们可以在电视上目睹习近平吃庆丰包子,不必再臆测“红糖水白糖水”,我们可以天天穿乔布斯同款牛仔裤和马云同款千层底布鞋,而清代像马云这种副部级行政待遇,至少是云雁补子的云缎朝服外配青金石顶戴,普通人就算买得起也不敢穿。

看久了,人们就难免心生感慨——我如果有想法、敢执行,再找个车库弄几台电脑,是不是也可以踏上成为乔布斯或马云的道路?人们愈发相信自己有足够的机遇去实现理想,“民主社会拆去了所有束缚人们梦想的藩篱。”

在一个种姓社会里,底层的首陀罗能泰然接受他们的命运,愉快地喝恒河水,不去过问此生意义何在。然而,在一个平权社会里,每个公民都相信他们总有机会攀跃社会金字塔的上层,甚至成为马云乔布斯。这种无限机遇的论调往往能给人一种盲目的乐观,对那些底层的年轻人尤甚。

或者换一种说法,现代平权社会往往给人造成一种错觉,普通人常常误认为自己混成马云的概率,要大于自己的祖先混成胡雪岩的概率。

(“香港社会结构”,某香港网友2008年创作)

社会金字塔的分布定律当然不会因为平权而发生改变。只有极少数最优秀的幸运儿才有机会脱颖而出,实现他们的梦想;而多数的人,随着时间消逝却并不能改变自己的身份,他们会转而变得意志消沉,内心极度痛楚,并轻贱自己,甚而憎恶周边混得比自己好的人。

因为平权制度本身就暗含这样一层条款——如果每个人都能接受同等的教育,而后又有同等的职业机会,那么日后即便出现了收入不均衡或声望不平等,也完全是可以接受的,因为理论上这些不平等就是人们自身智识和才干的差异造成的。所以,一些人坐私人飞机,是他们智识超人的结果,而一些人被房东赶出隔断间,也只能自怨自艾,怪不得他人。或者说,活该。

承•爱我或者去死

在决斗盛行的17世纪,仅西班牙一个国家就有5000人因决斗而丧命。

现代人当然会对这种莽夫嗤之以鼻,解决尊严问题何必诉诸于暴力?然而我们和决斗者的心理机制真的没有多大隔阂——自尊来自外部的赋予,在他人的轻蔑之下,人类都一样脆弱。

1992年,台湾人均GDP突破一万美元大关,正式进入中等发达地区行列。同年,国民歌手郑智化唱出了一首《中产阶级》:“我害怕过了一夜就被世界遗忘。”无独有偶,2014年北上广深全部达到人均GDP一万美元,而社交媒体上的中产危机也如期爆发。

亚当•斯密早就说过“我们在这个世界上辛苦劳作、来回奔波到底是为了什么呢?……被他人注意、被他人关怀,得到他人的同情、赞美和支持,这就是我们想要从一切行为中得到的价值。”

来自他人的社交反馈至少在两个方面对我们非常重要:一是物质方面,因为社会对我们的遗弃能够带来物质方面的缺乏与危险:二是精神方面,因为一旦他人停止对我们表示尊重,我们就很难对自己继续怀有信心。

然而德先生和赛先生的残酷性再次体现。一方面德先生借助平权社会误导人们“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另一方面赛先生却借助互联网将社交反馈集中供给至王侯将相,把每个信奉“平平淡淡才是真”的普通人逼上绝路。

日常生活中,我们周围的人类无论是长相还是财富名望都是正态分布的,大多是其貌不扬又搬砖维生的蓬蒿人,达官显贵难遇,倾城绝色更鲜有。可是互联网将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引导到了王思聪、马云、鹿晗和Angelababy们身上,富商巨贾才子佳人在时间轴上的出现几率要远远高于这些人在人群中的实际占比。互联网已经撕碎了“二八定律”,几乎是“1:99定律”——1%的人群,收割了99%的社交反馈。

2013年,人民论坛杂志调查显示,53.2%的微博用户认为微博话语垄断程度较高。没错,王思聪日一次狗的互动量,可能比绝大多数普通人终其一生所有微博的汇总还要多。

缺乏社交反馈有多可怕?早在1890年,心理学家威廉•詹姆斯就在《心理学原理》一书中,对此进行了入木三分的精彩阐述:“对一个人最残忍的惩罚莫过于此:给他自由,让他在社会上游荡,却又视之无物,完全不给他丝毫关注。如果我们周围每一个人见到我们时都视若无睹,根本就忽略我们的存在,要不了多久,我们心里就会充满愤怒,我们就能感觉到一种强烈而又莫名的绝望。”

2011年,佛蒙特大学对Twitter进行的三年数据跟踪调查显示,人们表达幸福快乐的词汇,以稳定下滑的曲线随时间下降。此外,无论英国还是美国,无论密歇根大学还是英国劳动经济研究所,众多研究机构均证明:使用社交媒体的时长越长,人们对于生活的满意度越低,因为当看到他人光鲜的生活时(哪怕是精心修饰甚至伪装的),大家难免会质疑自己是个Loser。

因此,即便人类物质方面的实际拥有极大地丰富了,随之而来的竟然是一种挥之不去且愈显强烈的“一无所有”的感觉,以及对这种感觉的恐惧。

不想被恐惧笼罩只有两个出路:一是在社会金字塔上继续攀爬,即使是对名利最不在乎的人,也会感受到一种迫切的需要去积累名利,并且向外界展现自己拥有名利,以期逃避责备博取青睐。这也是人们在社交媒体上秀炫晒的心理根源。

不过很多人认为更可行的方式并非赚取更多名利(因为的确赚不到),而是尽可能远离那些和我们关系上互相接近但又比我们成功的人(比如“别人家的孩子”“当上CEO的老同学”“群里比我年轻漂亮的姑娘”),并在情感上疏远他们。不要拿你们丰富的社交反馈来映射我的失败,眼不见为净。

疏远、屏蔽、拉黑,不爱我就死吧,西班牙人的枪声响起。

转•屌丝的历史局限性

总结一下平权社会的特点:

1.祛魅导致误解:人们误认为自己也能成为马云;

2.单向度竞争:唯有成为马云,才能博取社交反馈;

3.褒贬个体:马云能成功因为他智识过人,你没成为马云就是你自己蠢笨懒废物。

上文说过,社会金字塔的结构不会因人类社会的生产力与物质基础发生改变。所以通往马云的道路上,必然扑满了普通人的尸体。

据John L. Nesheim撰写的《High Tech Start Up》统计,在100万家初创公司中,只有6家能最终走到IPO。IT桔子的报告则显示,能够进入A轮的50个项目最终只有4.8个能进入C轮,1个能够进入D轮。绝大部分项目都死在了A轮前,同时,获得A轮的项目也有74%倒在了爬向B轮的路上。

而同时,阶层固化的到来异常迅速。根据《中国城市代际收入流动性》报告显示,中国城市的代际收入弹性为0.63(代际收入弹性指父辈的收入水平对下一代收入水平的影响,该数值越大子女处于父辈经济阶层的可能性就越高),这个指标高于美日澳加法意等众多国家。也就是说,中国城市居民的阶层固化在全球都属于较高水平。

于是逐渐认识到自己今生没有逆袭指望的普通人傻眼了,没想到从小被灌输的“人人生而平等”竟然是一个谎言。紧接着,2015年的深圳和2016年的北京啪啪两耳光,普通人扑通一声给生活跪下了。

人生惨淡到这个地步,普通人必须要给自己找补一个说法了。

先从拒绝打鸡血、拒绝崇高、隔离Winner开始。普通人把原来戴着的“有志青年、职场精英”标签统统撕下,给自己安了个名号,叫“屌丝”。这也是中国社交媒体上,第一次全民式的自嘲与主动隔离——李毅吧的屌丝们心想:我已经是一坨屎了,高富帅不会站到我头上了吧;戒赌吧的老哥们暗讨:我已经跑路到了三和,高炮们到哪里找我?

但随着时间流逝,就如同丐帮分为“污衣派”和“净衣派”,屌丝群体中也渐渐出现了裂痕。

屌丝这个词,实际上是颇具反抗意味的。媒体人郑褚曾经这样评价到——“尽管喜欢把自己描述为天生的失败者,但归根结底这恰恰说明他们不相信丛林法则,因为丛林法则是弱肉强食,以丛林法则看待社会的人,无论如何也不敢承认自己是弱者,因为在他们的心目中,自居弱者就等于放弃了任何权利。而屌丝敢于自居弱者,恰恰是因为他们狼奶喝得更少,他们相信弱者也有平等的权利,这种自我作贱的自尊甚至有一种‘风能进,雨能进,国王不能进’的味道。”

说白了,屌丝是真心拒绝平权社会那套玩法的,既不臆想自己能成为马云,也没打算成为马云,更不认为当不了马云有多难过。这种对宏大叙事和成功学的全面排斥,为屌丝赢得了真正的喘息空间——我就是首陀罗,我知道你们宁肯看王思聪日狗也不日我,那又如何?外界常常以为屌丝口中的“穷矮丑”是对社会不公的控诉,实际上屌丝的心中没有任何怀才不遇感。

但不是所有人都有这么彻底的反叛精神,尤其是那些还梦想在一线城市买学区房的年轻人,他们既需要一个自嘲的口径来安放焦虑,又不希望别人真把他们看成一坨屎。毕竟从老家出来进城后,他们的名字已经改成Kevin、Jessie、Mark、Amanda,成天在朋友圈说自己是生殖器体毛既有碍观瞻又阻碍进步。

于是……

合•嘴里喊着丧逼,心中全是焦虑

如果看多了丧逼金句,你会发现一些规律。

1.丧逼是有梦想的

例句:又一天过去了。今天过得怎么样,梦想是不是更远了?

2.丧逼是追求上进的

例句:有时候你不努力一把,都不知道什么是绝望。

3.丧逼极为认同社会金字塔下的丛林法则

例句:这个世界没有错,谁让你长得不好看又没钱。

4.丧逼认为自己之所以还未成功,主要是老天爷照顾对手

例句:大部分的成功靠的不是厚积薄发的努力,也不是戏剧化的机遇,而是早就定好的出身和天赋。

5.丧逼对自己的个人评价其实并不低,甚至颇为自许

例句:穷是我一直以来保持良好品德和高尚人格的经济基础。

发现了吗?丧逼和屌丝根本就是两类完全不同的人群。屌丝是真把自己脸贴地上说大哥你下脚轻点;丧逼则是挤在世俗成功人群边上打转,有意无意来一句:其实我就是运气不太好,上次IBM那单子都跟半年了竟然给丢了,要不现在哪还用挤地铁……咳不说了,今年业务还没开过张,学长你要不帮帮忙?

其实想想,如果只是自嘲,或者回避崇高、拒绝鸡血、解构成功学、宣布自己不是马云的料也不想成为马云的话。人们继续沿用“屌丝”这个词就足够了,何必还要再发明一个“丧”来形容自己呢?

因为丧不仅基本接管了“屌丝、Loser、废人”的自嘲功能,还在情绪上显得更加高级而深刻,与自省、不争、洁净、安宁、自嘲、风趣、内涵等元素相辅相成,低调奢华。还隐约透露着“我离成功就差一次机遇、我见过北京每天凌晨四点的灯光、我的优秀少人知晓”等种种意味——丧逼是丛林法则和社会金字塔的真正拥护者,并心心念念希望通过这个体系换来更多的名利以及社交认可。

没错,当无法通过攀爬社会金字塔获取社交反馈时,屌丝选择了放弃,而丧逼则列出了算术题:虽然1%的人拿走了99%的社交反馈,但如果我有一种方法,能唤起99%人群的共鸣,那么这些“失败阵线联盟”的成员一定会给我点赞。

谁不觉得自己上进有梦想、想买学区房,谁不是一睁眼就发现梦想越来越远了,嘴里说的是丧逼,闻者读懂了你的焦虑,所谓的满不在乎,其实是真的感觉无能为力。但丧逼们既不打鸡血也不扑街,丧逼要做的只是防御性悲观,这种在安全区内的良性自虐,并不影响丧逼们改天继续秀炫晒“A轮资金已到账/发了十万年终奖”。所谓的丧,才是真正的入世,才是真正的怀才不遇,才是真正的满满企图心啊。

所以,这些看起来人畜无害风趣幽默的发丧,不仅谄媚于丛林法则,有时候甚至有点鸡贼。丧文化更像是一种耍小聪明式的假自嘲,一方面用卑微的姿态逢迎世俗价值观,却又要摆出一副自省不争、内涵深刻的样貌,以获取更多的社交反馈及话语优越感。

公元1009年,踌躇满志的山东官二代柳永赴京赶考,没想到初试落第,愤慨之下写了首《鹤冲天•黄金榜上》——“未遂风云便,何须论得丧?才子词人,自是白衣卿相。”然而,还没和美女喝两口酒,柳先生又变了卦,续了篇《如鱼水•帝里疏散》——“富贵岂由人,时会高志须酬!”

柳永,中华史上第一丧,自嘲完“我这辈子也就能给歌妓写写词章”之后,立刻换了张面孔“富贵岂能听命于人,我缺的就只是个运气啊!”

我觉得,这就是最正宗最原版的丧逼精神。

来源:虎嗅网

— THE EN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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