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这些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成长起来的人，从小接触到的信息都是这样的，资本主义工商业企业是由资本家阶级出资设立的，除此之外，他们身不动膀不摇，什么都不用干，就可以无偿占有工人阶级的剩余价值，他们是一群不劳而获的人，说得难听点，就是“寄生虫”、“吸血鬼”。有了这些背书，只要听到“资本家”三个字，就如同遇到了妖魔恶兽。
改革开放四十多年的实践已经改变了我们的很多认知，早年大批的创业者已经成长为世界级的企业家，例如，任正非、曹德旺、李东生、钟睒睒、马云、马化腾、刘强东……，他们都已成为亿万富豪，百倍超越了我们过去对资本家的想象。面对他们的拼搏奋斗与重大贡献，我们无论如何也不能把不劳而获的“寄生虫”之帽扣到他们的头上。基于中国改革开放的实践，我们应该重新审视资本主义企业史，真正认识什么是资本家，什么是企业家，以及资本家与企业的真实关系，唯有如此，我们才能认清历史，开辟未来。
马克思《资本论》第一卷对资本主义企业生产过程中的资本家是这样描述的：“作为这一运动[1]的有意识的承担者，货币所有者变成了资本家。他这个人，或不如说他的钱袋，是货币的出发点和复归点。这种流通的客观内容—价值增殖—是他的主观目的；只有在越来越多地占有抽象财富成为他的活动的唯一动机时，他才作为资本家或作为人格化的、有意志和有意识的资本执行职能。因此，绝不能把使用价值看作资本家的直接目的。他的目的也不是取得一次利润，而只是谋取利润的无休止的运动。”[2]
这段文字说资本家追求的不是商品的使用价值，而是追求利润的无限增长，这个观点是正确的，但是，马克思认为资本家仅仅是货币所有者，只是人格化的资本，就是一个有意志、有意识的钱袋，或者说资本家就是钱袋的肉身。这个判断有没有问题呢？
如果资本家仅仅是钱袋的肉身，那么资本家是不会有劳动能力的，也就是说资本家是不会劳动的。马克思在《资本论》中也确认了这个观点。马克思写道：“难道他自己[3]没有劳动吗？难道他没有从事监视和监督纺纱工人的劳动吗？他的这种劳动不也形成价值吗？但是，他的监工和经理耸肩膀了。”[4]从这段文字可以看出，马克思认为资本家除了向企业注入资本外是不提供劳动的，即使是监督工作也是由监工和经理代劳的。
综上，马克思所称的资本家是一种纯粹的提供物质资本的人，说俗了就是出钱的人，除此之外，甩手而去，只等着领取剩余价值了。顺着这个逻辑，一定能推导出以下结论：企业的增殖价值都是由工人（包括工头和经理）的劳动创造的，资本家对此是零贡献；而超过工人工资部分的增殖价值——剩余价值都被资本家无偿占有了。
所以，资本家剥削工人，资本家不劳而获。这个观点应当是过去所有读《资本论》的人自然而然得出的结论，这个认识影响深远无比，笔者也是在这种认知中长大的。既然真理不怕怀疑，那么，我们今天就大胆地质疑一下这个观点的正确性。
我们并不用理论推导的方法来证明资本家是否不劳而获，而是通过《看得见的手》所揭示的真实的企业史去寻求答案。《看得见的手》讲述了美国从1790年到1970年大约180年的企业史，涉及的企业不计其数，但是几乎没有任何一家企业是由钱袋的肉身——资本家单纯的投上一笔钱，然后，退避三舍、袖手旁观，只等着企业往自己的钱袋里装钱这样的实例。
《看得见的手》首先介绍了美国传统企业的情况，所谓的传统企业是指1840年以前的美国企业。这些企业大部分是家族控制的单一单位企业，概括而言，传统企业就是由所有者管理的，由管理者拥有的企业，所有权与控制权完全合一于企业的创立者，企业的所有者就是企业的管理者，企业的管理者也是企业的所有者。
美国早期是英国在美洲大陆的殖民地，执行的是英国法律，因此，当时欧洲工商业最发达的英国，其企业形态与美国应该大同小异，彼此彼此。也就是说，在1840年前，资本主义世界的企业都是业主制企业。业主不仅是资本家——向企业注入资金，也是经营管理者——企业家，向企业注入劳动，他们没有将经营管理大权交给会耸肩的监工和经理，因为此时绝大多数企业里寥寥数人，根本就容不下监工和经理，资本家直接参加工作，同时还是监工和经理。在这些传统企业里，那个仅仅充当钱袋肉身的资本家是无容身之地的。
1840年后，现代企业从铁路公司发展起来，出现了支薪的经理层，企业的所有权与经营权开始分离，但是，这种分离绝不是在一瞬间实现的，而是经历了七八十年的过程，到1920年，现代企业才在美国完全占据统治地位。在现代企业发育早期，企业的创始人即资本家，一面执行钱袋职能——向企业投资，一面全身心投入到自己企业的经营管理之中。
《看得见的手》讲述了很多著名资本家的创业史：
科尼利厄斯·范德比尔特与威廉姆·范德比尔特父子收购并将纽约中央铁路公司扩张为美国三大铁路巨无霸之一；
朱尼尔斯S·摩根与J.皮埃尔庞特·摩根父子创立并将摩根银行打造成美国最牛的投资银行；
罗兰·梅西于1858年在纽约创立了梅西百货公司；
乔治·F.吉尔曼和乔治·亨廷顿·哈特福特于1859年创立美国第一家大规模连锁商店——大美国茶叶公司；
19世纪50年代塞勒斯·麦考密克创立了麦考密克收割机公司，创始人麦考密克以支薪经理取代了地区代理商，到19世纪末，该公司成为收割机制造业中的领导者；
16岁从会计员起家的洛克菲勒创立了垄断美国90%炼油业务的标准石油公司；
学徒出身的安德鲁·卡耐基创立美国最大的钢铁公司——卡耐基钢铁公司；
艾伦·蒙哥马利·沃德与其堂兄弟乔治·A.梭恩于1872年创办美国第一家多产品邮购公司蒙哥马利·沃德公司；
1879年，卡德瓦拉德·科尔登·沃什伯恩创建了第一座“自动化全套磨粉机、渐次心磨面粉厂”；
1881年，古斯塔夫斯·F.斯威夫特创立的斯威夫特公司雇用当时最杰出的冷冻工程师安德鲁J.蔡斯设计出现代冷冻车用于从芝加哥向波士顿运送已加工过的鲜牛肉，同时还建立了遍布全美国的销售和存储网络，从而成为美国最大的肉类加工厂；
19世纪80年代早期，由普罗克特与甘布尔共同创立的宝洁公司采用一种新式的大量作业的机械轧碎机来制造肥皂，一举成为美国肥皂工业的大亨；
1883年，埃德温·诺顿和O.W.诺顿两兄弟创立了首家“自动生产线”罐头工厂；
1884年，乔治·伊斯曼发明了一种生产摄影底片的持续作业法，他的公司柯达公司控制了全球的摄影业；
1887年，亨利·O.哈夫迈耶创立了美国糖业公司托拉斯，1894年在美国市场占有率达到75%；
19世纪90年代，安德鲁·J.普雷斯顿创立的波士顿水果公司在美国建立了分销香蕉的网络；
19世纪90年代，可口可乐公司创办者亚特兰大的坎德勒成为百万富翁；
1890年，詹姆斯·布坎南·杜克联合四家同行组建了美国烟草公司，成为美国烟草行业中的最大企业；
托马斯·爱迪生于1889年创立爱迪生通用电气公司，到1892年与汤姆森-豪斯顿电气公司合并为通用电气公司；
20世纪初，阿穆尔、斯威夫特、莫里斯、卡达西各自创立的以自己的姓名命名的肉类加工厂是美国同行业中最大的四家公司；
1904年，威廉C.杜兰特接管了别克汽车公司，在1908年创立了通用汽车公司。
这些著名企业的创立者都向企业投入了物质资本，都是资本家，但是，他们都没有做甩手掌柜，而是倾其一生在自己的企业中劳作。其实，马克思生活的时代（1818-1883年）欧美绝大多数企业的所有权与控制权尚未大规模分离，被他称之为资本家的那些人100%都在埋头于企业的业务与管理，他们手下是有大批的监工与经理，但这些人很少敢于在这些资本家面前耸耸肩，总是表现得唯命是从。也就是说，早期的资本家同时都是企业家，脱离企业家身份的单纯钱袋资本家根本就没有创立过企业，在这些企业里也根本找不到这样一位钱袋资本家。
企业家是企业的经营管理者，是劳动者而且是企业中最重要的劳动者，所以早期资本家都是劳动者，而不是单纯的钱袋或钱袋的肉身。既然早期资本家是劳动者，“寄生虫”、“吸血鬼”的帽子就不应该戴了，不劳而获的资本家如同想象的妖魔，是不存在的。
到了二十世纪二十年代，以美国为首，所有权与经营权完全分离的现代企业才成熟起来，职业经理人代替创始人或其家族成为企业家，创始人家族和其他社会投资者才比较接近于马克思所称的钱袋资本家。实际上这些资本家时时刻刻为了自己资产的保值增值而殚精竭虑呢，他们并没有躺在钱袋上睡大觉，睡大觉的人都会把钱袋丢失。
到此，我们可以得出结论：资本家不劳而获这个判断是错误的，至少是不准确的。很多资本家同时也是企业家，他们提供了照看资本，经营管理企业的劳动，剩余价值中有一部分是资本家自己创造的，依据按劳分配原则，资本家有权获得这部分剩余价值。因此，不能说资本家不劳而获，仅靠剥削为生。当然，在历史过程中，有很多资本家往往滥用优势地位，甚至不惜以残酷的手段过度挤占了应当归属于员工的一部分价值，对这部分剩余价值的的确确是多吃多占，是剥削，是不劳而获，由此也导致了尖锐的劳资对抗。但是，不能因为资本家的多吃多占，就彻底否定了其作为企业家的应得酬劳。
过去，包括马克思在内的人们的错误认知就是完全否认了资本家的企业家身份，完全否认了资本家的价值创造功能。依照这种认知，肯定会对资本家阶级采取完全否定与消灭的政策，但是，历史事实告诉我们，采用上述政策并不能获得真正的成功。发达资本主义国家依然具有活力，其根本原因就在于继续发挥着资本家的企业家功能。
当代中国市场经济史短暂，绝大多数民营企业都属于业主型企业，企业主集所有权与控制权于一身，他们既是资本家更是企业家，都不是不劳而获的钱袋资本家，绝大多数企业主都在兢兢业业、辛苦操劳。
企业家是企业中最重要的劳动者，他的劳动付出关系到企业的前途命运，关系到员工、客户、合作伙伴、国家的重大利益。企业家为社会创造巨大价值，这些已是众所周知的真理，对他们绝不能扣上剥削人的资本家帽子，而是应当爱护他们、支持他们。若能如此，中国的经济将会更加生机勃勃、繁荣兴旺。
[1]指“货币—商品—货币（G-W-G’）”资本增殖的运动过程——笔者注[2]卡尔·马克思著 《资本论》第一卷，中共中央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著作编译局译，人民出版社，1975年6月第1版，第174页。[3]指资本家——笔者注[4]卡尔·马克思著 《资本论》第一卷，中共中央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著作编译局译，人民出版社，1975年6月第1版，第218页。
未完待续
来源：《看得见的手--美国企业的管理革命》读后感系列文章中第四篇，持续更新中，敬请关注！
作者：北京至本管理咨询有限公司首席股权设计师 邱清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