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丨刘绍禹
贺岁档又到了，今年我们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需要喜剧，需要有温度的善良喜剧。所以《沐浴之王》来得正是时候。
影片事关泡澡——人生不值一提的琐碎小事，要把这里面的故事拍成电影，我首先觉得亲切，但也觉得很有难度。
导演易小星做喜剧很多年，大家都对他之前的作品非常熟悉，可能会以为《沐浴之王》又会和之前的风格差不多？但我看了发现，其实很不一样。这部电影比起易小星前作来说，最主要的一个特点是，它的整体性提高了很多。
首先《沐浴之王》没有走堆砌段子笑料的捷径——这是很多喜剧片被诟病为「段子喜剧」的重要原因。本片回到所有电影都避不开的出发点——踏踏实实写人，塑造完整和可信的核心主人公，通过小人物的际遇观照人生现实。
易小星之前的作品善于表现当小人物置身于某一种困难情境时，恰好遇到与自己人设完全不同的敌手或同伴，引发的悲喜故事。他的故事人物一定会非常「小」，小到任何挫折都足以摧毁他，当周遭环境并非友善，或因人与人之间不和谐的相处关系或利益对立，就产生了最直接的肢体碰撞，以此来构造故事的基本笑点。这是易小星的个人趣味，或他对现今社会交流方式的独特理解，这贯穿了他至今的所有喜剧作品。
本片同样也从「来自周遭的压迫力」开始。乔杉饰演的周东海是「沐浴之王」，在故事开头，他经营的「东海澡堂」就面临一重危机。易小星的电影打开戏剧点的地方是，他永远会告诉你：你觉得你是最惨，比你惨的还大有人在。
另一位主角，彭昱畅饰演的肖翔这时就「降落」到周东海的惨况里——他本应继承家族的洗浴集团中心「浴神宫」，却被表哥陷害，翼装飞行落入周东海澡堂门口的河里失忆。
这是易小星最擅长的喜剧模式，用现实中完全没有机会发生的事件做触发点，以离奇的始因来组合特殊的人物关系。经营澡堂不善可以是真实的，富二代公子跳伞也是真实的，但它们碰撞到一起的几率基本为零。观众在易小星的影片里，会看到极「接地气」的人物，和从未见过的社会关系。
换句话说，他作品之所以有趣，不仅仅是「万万没想到」，而是「绝对不可能」。
但在《沐浴之王》里，易小星做到了把喜剧创意生发点完全归入到电影的叙事脉络中。以一种匪夷所思的离奇开头，却不仅仅停留在制造离奇，而是用这种「不可能情境」去引发阐述某种最普世的道理。
肖翔失忆后记不得自己是谁、自己从前是干什么的，周东海本着白用一个搓澡小工的最现实目的，假装自己是肖翔的亲哥哥，自己一家人就是肖翔的家人。
因此影片按照两位主角各自的视角，产生了两种喜剧类型：一场极易被戳穿的搞笑骗局，和一次「失忆公子落难记」。
周东海的一家人，是易小星喜剧历史上出现过的最丰满具体的人物。他们的人物动机都是喜剧电影里常见的市侩化，为省一些钱，或仅是为了戏弄一下之前看不顺眼的人，就组织了一个以主角的本事所能做得出来的最大的骗局（而在观众看来，这个事仍然很小且一戳就破）。
放在《沐浴之王》里就是，周东海骗肖翔，让他认为他自己是一个注定的终生搓澡工。在他们相处的过程中，观众又会发现周东海搓澡技艺惊人，他确实是「沐浴之王」，他教肖翔搓澡，也相当于在传授手艺。
因此周东海这个人物首先具备浑然的喜剧性，他不认为自己想出的这个「办法」有哪里不对，他是片中唯一看不出来自己做的事滑稽好笑的人，影片大部分笑点都来自于他。
但同时，他还是一个极度怀才不遇的业界顶尖人士，他举世无匹的搓澡手艺，与他此时正专心在做的事极不相称，这其中碰撞出的戏剧性，也带来了某种难以言明的心酸。
周东海是片中最可怜的人，偏偏想出了很多歪理和歪招，正是这些在一直推动故事行进。被「强行」拼凑出的一家，却唤醒了家庭价值。《沐浴之王》用一个骗局起因，最终落到普世的情感，中间用喜剧性人物来推动，易小星在本片里的优点是，他想要呼唤的伦理价值是一种真理，但他在论说、展演的时候，一点也不说教，是让故事和人物自然地显示道理。
而彭昱畅饰演的肖翔，则是易小星写过的经历跨度最大的人物。周东海为影片开启了戏剧冲突，置身这个冲突却又不自知的肖翔，为电影打开这个题材所能尽情展现的一切。影片的整个情节流程，也是肖翔从不知道何谓「澡堂生活」，到习得搓澡推拿技术，最终成为新「沐浴之王」的过程。
周东海和肖翔这两个主角，是牢牢锁定在「搓澡」这一特定职业上的。《沐浴之王》是把我们最熟悉的生活环节「洗澡」，夸张为一项竞技项目。让日常的、参与时可以不假思索的事情，甚至琐事，抬升到主角愿意为之付出全部人生的重要地位。这种夸张的对立感天然就具有很强的喜剧性。
肖翔的人物主线，是用这样一位行业中最顶尖人物的失忆和落魄，来贯述这整个行业能为一个人所带来的种种。这是易小星在开发题材时，对澡堂搓澡这个看起来不起眼的职业进行的深挖理解后的结果。
易小星再把他所掌握的「关于搓澡工的一切」，整体纳入肖翔学艺的叙事环节里，让他想讲、想展示的东西，在片中变为主人公正在慢慢获知的事情。搓澡这一职业本身的特点，和主角人物一直在做的事，从始至终没有分离过。从剧作的这种整体性特征上，我确实看到了易小星相比过去的一些进步。
肖翔在失忆时，是被周东海「欺骗」的，这是故事的喜剧起点。易小星最终为影片赋予主题价值时，并没有回避主角这个胡闹般的开端去另设基点，而是就在这个「骗局」上面进行细化，引领观众去理解周东海一家，让他和肖翔这对相处动机在一开始并不完全正确的主角搭档，随后在相处的过程里展示全片最重要主题：与他人真诚的心灵联结。
这一点在片中也由主角所在的场所「东海澡堂」承载。「沐浴文化」按道理来说，是一种公共社会中唯一需要「赤身相见」的机会。在澡堂里，人们去掉自己外在的社会身份面具/枷锁，还原为人本身，「彼此尊重」在这里会被最大化，或我们常说的「真正面对一个活生生的人」。
片中肖翔首次学会搓澡后，仍旧怀疑自己是不是干这行的，也怀疑「给人搓澡」这件事本身究竟有何价值。易小星拿进来一个他最擅长表现的小人物——快递员，为肖翔的疑惑解答。快递员在送货时摔进泥坑被客人打了差评（这是易小星最能写得活灵活现的那类倒霉鬼角色），只想进澡堂洗个痛快澡。肖翔为他搓澡，其实也是利用澡堂这个场所，洗去了快递员「下等人」的社会身份，让他得以还原成一个自主的人。
人在澡堂里是没有社会芥蒂的，因此天性开朗、达观的周东海一家人，也是在这里「洗去」了肖翔身上背负的身份重担。片中「东海澡堂」容纳社会各色人等，一池清水为他们的「身份疲惫」解乏。再加上这间澡堂在故事里本就是周东海的职业所在和全家居住的场所，又引申出了家的意义。
所以这座澡堂，是观看社会的「万花筒」，也是电影最终想要宣扬的传统伦理的象征物。
观众通过故事，理解了这座澡堂，就等于理解了易小星想讲的人际关系。澡堂的留存与否，是影片情节逐渐焦灼后最核心的事件。它不仅关乎周东海、肖翔在故事里最终是成功还是失败，也关系到传统伦理存在与否。主角最后成功留下澡堂，也是影片给出的鲜明立场。
因此，《沐浴之王》绝不是易小星之前最拿手的从「与人为敌」中诞生出的笑话的罗列集合，而是彻底翻转了他过去作品中的基本社会态度，开始讲「与人为善」的重要意义。
这点是他作为导演最大的成熟之处，也是本片具备完整感的首要原因——它以正面的态度，耐心的叙事，推导出想要呼唤的社会价值，而不是仅以喜剧这种形式进行奔袭挑衅。
易小星说他本是湖南人，从来没进过这种北方意义的「澡堂子」，整件事对他来说都是非常神秘的。他说南方人从来没搓过澡，就像是从来没洗过澡一样，始终觉得澡堂文化值得拍一部有温度的电影。
但《沐浴之王》最终的优点，就是它并不神秘，完全坦诚。主角周东海一家人、肖翔，甚至反派人物，皆是一群性格爽朗的人，易小星擅讲这类人物，他的喜剧从来都是描摹真实人的本来面貌，不忌人的最基本需求。
电影中的笑点，和感动，不是作为戏剧内容生硬安装上去的，而是源发自现实中的人尤其是底层普通人。沐浴不是人生大事，却是生活必须。易小星非常认真地理解了这些「生活零件」，用喜剧片特有的夸张方式合理地放大了它们，着重讲这一事。
易小星在《沐浴之王》中悟到的电影创作原理是，让观众理解生活中的这一件事，从而去理解生活的全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