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丨吴泽源
大卫·芬奇自从2014年之后就没出过新片了。他后续参与的剧集《心理神探》与《爱,死亡,机器人》,对芬奇影迷来说只能算是餐前甜点,于是,这部时隔六年后的新作《曼克》,自然吊足了大家胃口。
但芬奇奉上的答卷让人失望。《曼克》IMDb评分7.4,豆瓣评分7.7,均位列芬奇作品中的最差梯队。
而影片的受众定位也比较尴尬,主流大众很难对好莱坞上世纪30年代浮世绘及《公民凯恩》的编剧过程产生兴趣,学院评委会发现本片想讲的东西太多太杂,无法与当下自由派价值观精准对应,而真正关心《曼克》的电影史学家们,又会从中发现太多事实性纰漏,以至于无法将其认真对待。
《曼克》(2020)
所以,这一切困局的由头是源自哪里?导演大卫·芬奇本人,导演父亲杰克·芬奇不尽如人意的剧本,出品公司网飞,抑或以上皆是?
一次失败的复古行为艺术
《曼克》是一部标准的人物传记电影,虽然多数情节源自虚构。影片讲述了好莱坞名编剧赫尔曼·曼凯维奇与报业巨头威廉·兰道夫·赫斯特、赫斯特的演员女友玛丽昂·戴维斯、制片巨头路易·B·梅耶(米高梅联合创始人)及欧文·萨尔伯格(米高梅负责制片的高管)之间的恩怨纠葛,并将其放置在上世纪经济大萧条,左翼思潮兴起,而好莱坞话事者依然整体倾右的年代。正是这些人物关系,组成了由曼凯维奇执笔,依照赫斯特生平改编的影史巨作《公民凯恩》的缘起。
在其中,曼克无疑是个道德良心式的角色。他虽然酗酒嗜赌,言辞尖酸,具有强烈的自我厌恶倾向,但他在见证不公不义之事时不会袖手旁观。面对赤贫的片场群演,他愿意提供经济帮助;面对被纳粹迫害的犹太人,他直接将一百多个村民从德国接到了美国(虽然影片只是通过台词交代此事)。
而片中最重要的情节部分,则是一个炮制假新闻的事件:在赫斯特的资助、梅耶与塔尔伯格的授意下,米高梅聘用职业演员和街头流浪者,让他们依照脚本,演出了一系列污蔑左派政客厄普顿·辛克莱(《血色将至》原著作者)的「新闻影片」。
正是这些影片动摇了选民的观点,使得辛克莱在加州州长竞选中失败。曼克自然无法改变大亨们的决策,但他直言不讳地表达了自己对他们的厌恶,并用《公民凯恩》作为自己对腐化掌权者的最终报复。
问题在于,曼克并不是芬奇最擅长与感兴趣的那类角色。从《七宗罪》到《搏击俱乐部》再到《社交网络》与《消失的爱人》,芬奇最擅长拍摄的其实是两类人:一,智商极高、时而具有变态倾向的反社会人格;二,在金钱与权力的积累中渐渐腐化的大人物。《七宗罪》《搏击俱乐部》与《消失的爱人》中的主人公属于前者,而《心理游戏》与《社交网络》中的尼古拉斯与扎克伯格,则大体属于后者。
《社交网络》(2010)
如果我们对《曼克》中的人物做粗略划分,那么嬉笑怒骂、自命清高的曼克本人大体属于前者。但曼克为了反抗体制又做了什么?大部分时间他只是沉溺在酒精与俏皮话当中,只有在创作《公民凯恩》时他才略微振作,给了自己的良心一个交代,也给了自己厌恶的上位者一记显眼的中指。
然而他究竟改变了什么?辛克莱依旧败选,《公民凯恩》被大部分影院封杀,而他自己也在短暂的振作后再度回归酒精,在十二年后因病去世。曼克的故事不是反社会者的叛逆故事,也不是良心未泯之人的英雄故事。到头来,它只是关于一个自命清高的文人纠结压抑的一生。这显然不是芬奇最感兴趣与擅长的领域。
由于对主人公有些兴趣寥寥,芬奇把大部分注意力放在了影像风格上。而过度专注于风格的芬奇,是最糟糕版本的芬奇:他用无可挑剔的流畅摄影、剪辑与景别选取控制着影像节奏,然而到最后,观众所获取到的,只是一系列令人应接不暇的信息,毫无余韵、毫无灵魂。
至于复古的黑白摄影、刻意加入的画面颗粒,故意显得扁平且带有回声的「老电影」声音,以及胶片换卷痕迹,到最后都成了噱头,与影片内容十分脱节。这让人不禁怀念起昆汀那部同样略低于其正常水准的《好莱坞往事》:它至少是一封写给60年代好莱坞的真挚情书。而《曼克》却完全缺乏情感与心跳。
最后不得不提一句的是,加里·奥德曼的表演与芬奇此次的导演方式,可谓无缝契合。他用戏剧化方式呈现了曼克的愤世嫉俗,然而曼克的正直与真诚底色,却在奥德曼矫饰的演技之下不见踪影:这同样是一出没有灵魂的表演。
叙事:对《公民凯恩》的失败模仿
《曼克》的剧本由芬奇已故的父亲杰克·芬奇在生前撰写。影片的结构有几分模仿《公民凯恩》的意味:同样将故事通过在时间线之间的复杂跳跃,来逐渐呈现。曼克与赫斯特、梅耶、塔尔伯格之间的纠葛,就此在闪回中逐渐显露:它为曼克提供了书写《公民凯恩》的动力。
但这种叙述方式实在不够高明。首先,它阻碍着观众与故事的共情。两条时间线之间并没有太多有机的情感联系,它所做到的,只不过是一次次将观众从故事的推进中抽离出来。就连大卫·芬奇本人,也在访谈中自我怀疑过:「这剧本究竟是个整体,还是仅仅给人一种将一系列场景拼凑而成的感觉?」
现在看来,《曼克》的剧本显然属于后者。
叙事的另一个问题在于,它对《公民凯恩》的致敬毫无必要。《公民凯恩》的剥洋葱式结构之所以成立,是因为凯恩的性格足够复杂神秘,而他的经历也足够坎坷曲折——他是个待解的巨大谜团。而曼克呢?他是个你一眼就能看透的人物。他的厌世与自我厌恶都明白写在被酒精摧残的脸上,而所有人都清楚,《公民凯恩》的创作对他来说只是回光返照。
那么这样的一个人物,是否需要用复杂的叙事结构抽丝剥茧地呈现呢?
答案显然是否定的。
剧本在细节方面的缺陷,更是数不胜数。莉莉·柯林斯饰演的秘书完全是功能性角色,甚至比《社交网络》中的律师事务所见习生和《至暗时刻》中的女秘书更加扁平。
至于影片为了拔高曼克形象,而矮化本·赫克特(《美人计》、《疤面人》编剧)、查尔斯·麦克阿瑟(《女友礼拜五》编剧)和奥森·威尔斯(《公民凯恩》导演)等影史传奇人物的手法,就显得有点低级了。片中的威尔斯为了署名权争端而恼羞成怒在房间里摔东西的场景,已经不可信到了可笑的程度。
网飞:离电影还很远
《曼克》是网飞和芬奇的又一次合作。《纸牌屋》、《心理神探》与《爱,死亡,机器人》,令双方建立了良好的合作关系。此次芬奇为网飞挂帅再次出片,也颇有几分代网飞向好莱坞旧势力宣战的意味。经典好莱坞时期的传奇人物,多数被影片塑造得形象不堪。
就连传奇制片人塞尔兹尼克,都被表现成了一个对故事创作一窍不通的门外汉,他在片中无助地询问其编剧团队:「到底该怎样让观众回到影院呢?」曼克则用自己一贯的刻薄劲头回应道:「不如把电影带去街上放好了。」在2020年院线观影受到挑战的背景下,这两句台词更像是网飞对传统产业模式的嘲讽。
但网飞真的掌握了电影的秘诀吗?事情亦非如此。毋庸置疑,网飞为不少导演提供了空前的自由度,但最终结果却是,许多导演因而在近期拍出了生涯中最散漫无节制的作品。斯派克·李的《誓血五人组》是一篇肤浅的檄文,马丁·斯科塞斯的《爱尔兰人》虽然动人,但减龄特效有些塑料,时长也完全没必要这么长。至于芬奇的《曼克》,则是这一系列作品中的最新案例。这与网飞的制片水准有没有关系?很有可能。
《誓血五人组》(2020)
在雄文《凯恩的培养之路》中,美国影评人宝琳·凯尔为了攻击统治评论界已久的电影作者论,以《公民凯恩》为例,试图证明奥森·威尔斯对影片故事的贡献远远逊于曼克。凯尔的多数论点与事实不符,已在日后被多位学者证伪。但她有一点说得没错:导演远远不是一部电影的唯一贡献者,至少对好电影来说。
因为制片人与制片公司们,并不像《曼克》所表现的塞尔兹尼克一样,全都是吃干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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