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知音真实故事
“怎么没见老文?”2024年国庆,同事大海攒了个局,待大家都坐定,我环顾了一周,没看见老文。
“辞职好久了。”大海一句话让我陷入了沉默。
“说是累了,前后提了四五次辞职才被批,我感觉就是投诉搞得,也没送行啥的,时间一到人就直接走了,明明那么爱热闹的一个人。”大海的言辞中也有点惋惜。
老文是我刚入警队时总祈祷他早点消失的警队领导,但现在,人真离开了,心中却又感觉缺了点什么。
2018年夏天,那时候的我还每天跟着前辈们巡逻、处理警情,我的主要作用就是站在旁边听、学习,这样的日子重复了十来天后,我第一次见到了老文。
早上日常训练时,我们几个新人脸上发烫,有气无力地挥舞着手中的警棍,嘴里的“杀”喊得有气无力,像三天没睡觉似的。
原因也很简单,太羞耻了!
训练场所就在派出所大院,和外面的大路只有一道铁丝网隔着,早上来往的人很多,我们像是被围观的猴子,几个新人不敢停,又觉得害臊,只能尴尬地在原地重复刚学的动作。
我正盯着地上看蚂蚁觅食,一双黑皮鞋进入了我的视线。抬头看去,一个身高一米九左右,肤色黝黑,脸上有很多痘印的男人一脸严肃站在我们面前,我生怕是分局的领导,下意识规范了动作。
“谁给你们教的动作?”男人手里还提着包,就皱着眉头问。
没人说话,他毫无征兆地发火了:“没吃饭吗?甩个几斤重的棍子甩不动?跑这玩来了?嘴让胶水糊住了喊不出来吗?”
听到他的声音,带我们训练的老哥从大厅跑出来,笑了笑:“回来了?”
面色黝黑的男人点了点头,然后狠狠地瞪了我们一眼,大步进入大厅。
“这是我们所的总教官小文,有公安厅发的教官证。”老哥跟我们解释道,按理来说新人的训练就是他带,只不过他之前去公安厅培训了,老哥说到这声音放低道:“脾气不好,别惹他。”
这是我跟老文的第一次见面,而命运之神也不太乐意成全我,我和老文成了一组,或者说,我归他管。
老文29岁,武警退役后考进警队的,比他大的一般叫他小文,而我们岁数小的或者差不多的都叫他老文。
让我对老文印象急剧恶化的,正是我和他的第一次处警。
那天刚下完一场小雨,指挥室派警,在辖区内的一高档小区内有人吵架。
老文带队,我正要出门时,被所长留下,说晚上分局有个培训需要我去,跟我交代一些注意事项。
没过多久,老文气哼哼地回到大厅,猛地将腰带扔在桌上,站在饮水机旁边接水,猛灌几口后骂骂咧咧道:“妈的,脑子有问题,跟听不懂人话似的。”
老文身上自带气场,周边没人接话,所长笑着问怎么了,老文将领口的扣子扯开:“一个法条说他妈三遍听不懂,真能把人气死。”
所长安慰了几句,老文情绪稍微平静了些,我端着空空的水杯略微踌躇,还是靠近了饮水机。
我刚打完水,一个穿着二道背心的老哥追进来,对着老文开口道:“警官,但是那条狗我……”
老哥话没说完,老文忽然开始破口大骂:“你是警察我是警察?我都跟你说三遍了,你要不听你报什么警呢?”
这句话在我脑子里刻了五年,以至于后面关系好了,我依旧忘不掉这句话,无论是任何角度,老文的这句话都是绝对的错误,没有任何理由可以帮他抵消负面感。
老哥嘴唇动了动没说话,被一个小辈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吼,他有点难堪,我和另一个同事往前靠了靠准备劝架,所有人都把心提在了嗓子眼。
老哥沉默几秒,又陪笑道:“是,我听懂了,但是我的意思是,我实打实的花钱了,他是不是得补偿我点。”
老文深深地吸了口气:“我再跟你说一遍,你们这是民事纠纷,你得上法院起诉去,我没有权利让他给你钱,在公安这里这连个案子都算不上,你在这跟我墨迹有什么用?”
老哥叹口气,转身离开,看起来很是无奈。
我从没听过,更没见过,一个人民警察敢这样对着老百姓爆粗。他不配当警察,这是我当时心中的想法。
事后,我询问和老文一起处警的同事,这是一起宠物狗引起的纠纷。老哥捡了一条狗养了有小三个月,在小区遛狗的时候,被狗主人碰到了,狗主人直骂老哥是偷狗贼,俩人在小区说了半天,才算解开这个误会。
老哥将狗还给狗主人,可没走几步,感觉自己亏了,买了几百块的狗粮,希望狗主人报销,对方说我还没追究你偷我狗的责任,俩人又开始吵,老哥自觉占理,随即报警。
老文到了现场听完前因后果,直接说这是民事纠纷,上法院起诉,公安机关管不了。
狗主人抱着狗就走了,老哥想不通愣是跟到了所里。
老哥挨骂后赔笑的样子让我心中异常难堪,满是愧疚。这种愧疚感,一直到今日。
那之后,我对老文的态度非常冷淡。老文平常其实话很多,一休息就喊着人聚在一起吃饭,无论是烧烤还是火锅,只要能凑在一起他就满足了,但我只去了一次。
我和老文的交集也仅限于上班时的沟通,说来幼稚,我对他表达敌意的方式就是不给他的任何朋友圈点赞。
第一次对老文有了改观,是因为一起司乘纠纷。
司乘纠纷有专门的派出所管,但大多数时候,就近的派出所都会自行出警解决。
事情的起因是司机到了目的地,发现是个单行道,在巷子口犹豫了,当时晚上八点,巷子里停满了车,目的地在巷子最里面,司机如果开车进去,倒车出来很困难,所以司机商量少收10块钱,让乘客自己走进去。
而乘客喝醉了酒,命令司机几次,司机都没同意后,乘客火了,直接下车将司机拉出车,揪着司机的领子质问他什么意思。路人看到争吵赶忙报警。
眼看着一方是醉酒人员,基本无法沟通,索性将人带回了就近的警务站。
警务站里,司机显得很急躁,他不想进巷子的原因除了倒车麻烦,也是因为这会是高峰期,错过这一小会,就没什么生意了。
看司机很着急,几次要求不处理了,我们也加快了进程,让乘客给司机道个歉。
一番沉默后,乘客说了“对不起”三个字,司机准备走的时候,道歉了的乘客突然站起来歇斯底里地大吼了一句,让在场所有人都愣住了,然后乘客开始嚎啕大哭,口齿不清地一顿输出。
乘客说自己当年还在武警的时候,在商场站岗一站就是一天,“他妈的保护的就是你们这种人。”
在我们都没反应过来的时候,老文突然大吼道:“是不是男人?你这样还好意思说自己是退伍军人?”
乘客泪眼朦胧地看着老文,老文继续说道:“我也是武警退下来的,我问你,你当兵就是为了让老百姓回报你吗?啊?”
乘客似乎被骂醒了,老文指着司机吼道:“道歉,把人家衣领撕烂了赔钱。”
乘客鞠躬道歉,要转账的时候,司机摆摆手要离开,被老文强行拉住,最终车费54元加上60元赔偿衣服,老文这才让司机离开。
司机走后,老文拉着乘客聊了一会,俩人都当过武警,有很多话题,乘客今天碰到了很多事,司机算是压垮他心理防线的最后一根稻草,所以才会发生他情绪失控的事情。
那件事之后,我开始偶尔在老文的朋友圈点赞,但我发现他并不爱发圈,更热衷于攒局。
我入职稳定下来后,不想住宿舍,就换了一个比较远但是装修不错的房子,老文听说我打算找搬家公司,说我一个年轻人在外面花钱别太大手大脚,而后喊了几个当天休息的同事帮我一起搬家。
那天的老文,开着自己的车带人来帮我,之后我请大家吃饭,老文再次拒绝,说不让找搬家公司就是要省钱,一顿饭吃的还不如找搬家公司了。看我实在不好意思,老文最终让我给大家一人买了一瓶水,花费25元。
我平常又不爱出门,基本零社交,虽然在单位和大家玩得不错,但是私下总是一个人躺着打游戏。而老文会自己买些牛羊肉,大老远和大海一起来看我。
在我的房子里,三个人一起吃顿火锅,聊聊天,而后帮忙一起收拾完桌子再提走垃圾。
相处时间长了,我也渐渐知道了老文的脾气。他嘴笨,有点大男子主义,但为人仗义,很热心。
老文轻易不揽事,一旦接了,就做得很认真。
按理来说,这样懂人情世故,热心肠又仗义的人,应该在体质内吃得开才对。
但后面我发现,老文的热心肠和仗义,并不会用在溜须拍马上,所里一个领导搬家时,老文就选择了装看不到,说到底,他只是对朋友好,不屑巴结别人。
所以这个割裂的老文,在体制内是待不下去的,虽然说公安是执法单位,但也是服务业,一个脾气大的服务员,忍住脾气就能干下去,忍不住就只能选择离开。
2019年开春不久的一个傍晚,我和大海刚出完一个警回到所里,一个女生走了进来:“你好,我报警,我手机丢了。”
我和大海对视一眼,心中咯噔一声,倒不是案子有多大,而是丢手机这件事,在大众的眼中都是公安管的,但法律规定上,个人遗失却不在公安受理范围,法律和群众认知产生冲突,懂法的不会来,不懂法的说了也不信。
平日里基本都是我负责接待,也就是所谓的比较会解释,这次正在我要开口时,值班的老文忽然说话了:“怎么丢的?”
女生“嗯”了一声,像在回忆。她说自己在体育馆外面的花池边上坐了会儿,回家后发现手机不在,觉得应该是放在花池边上了。
老文看了眼女生,说个人遗失公安不管。
女生愣住,泪花泛起:“警察叔叔,我新买的手机,求你了,帮我找一下吧。”
老文叹口气:“我们可以帮你调调监控,但是这案子确实不归我们管。”
女生慌乱地点点头,监控画面上,女生背对镜头,而从后背往下就全都被枯萎的花枝挡住,根本看不见。
“说实话,什么都看不到,连是不是丢在了花池边上都不好说。”我一边调监控一边跟女生说,女生微微张着嘴,已经开始流泪。
我们看着也不忍心,但确实没任何办法,不是刑事案件,没法动用那些高精尖技术,前几天同事买的新手机吃了顿火锅丢了也没后续。
女孩失落地走了,半个小时后,又回来了,这次身边跟了一个戴眼镜的青年,看起来像是大学生,女生没说话,青年开口道:“警官,我们报警,手机丢了。”
老文有点急:“姑娘,刚不是跟你说了吗,手机丢了不归公安管。”
女生还在无声抽泣,男生挡在女生前面和老文对视:“是不归你们管还是不想管?”我们三个都皱起了眉头,这一幕已经经历了很多次,也习惯了。
青年一幅很有主张的样子,拉着女孩坐到大厅的椅子上,开始拿着手机各种搜,然后举着手机告诉我们“律师说了,手机丢了可以报警。”
我远远地瞥了一眼,应该是个咨询类的网站,老文无奈地将手从额头滑到脑后:“小伙子,是我们的案子我们不会推脱,你别拿个什么律师的话就来教育我,好像多权威一样,我还不知道我的工作受理范围吗?”
青年冷笑一声,又开始翻手机,老文翻了个白眼。
青年嘲讽地一笑:“哎,这就是警察啊。”
老文要说话,被我悄悄拉了一下袖子,没好气地坐下了。青年也没给我说话的机会,拉着女生就走。老文骂骂咧咧到院子里抽烟去了。
时间一晃到了夜里十点多,青年又来了,直接看着我:“找回软件定位到了,在柴胡巷子里,这你们总该管吧。”
老文开口道:“我们会去一趟,但我先把话说到前面,这不是个案子,我们去了是调解的。”
青年没说话,我和老文还有大海三人一起去了青年通过找回软件定位的位置。
定位的具体位置有三家,挨个敲了两家,都说自己没捡到手机,青年两次想进去搜,被老文一把拉开,这种情况如果放任青年进去搜,很容易被人理解成是警察允许的,我们没有任何证据证明对方偷手机,也没有搜查令,无权搜查。
第三家门敲了许久没人开,青年猛地爆发了,指着老文:“靠你们这样办案能办个啥?我他妈今天开眼了,警察办案是问人家你捡到手机没有,没捡到就是没有,那他要是杀了人,也问你杀人没?他说没有,你掉头就走?”
青年气急,一脚踢在那家没敲开的门上,吼道:“开门。”老文一把拉着青年就往巷子外走,告诉他如果再当着我们的面踢人家门,就处理他了,青年眼睛通红,吼道:“来,我看看你怎么处理我。”
老文虽然脾气大,但终究知道,自己不能和报警人吵架,咬着牙没说话。
场面陷入僵局,青年点根烟蹲在地上,不说话,老文看了我一眼,默默收了队。
车刚开到所门口,对讲机响了,“指挥室呼叫,在柴胡巷子12号门口,报警人称手机丢失,求助民警,是否收到?”
青年拨打110了。
老文没回复,我也没回复,三方通话对讲机中,我们听到指挥室说:“电话保持畅通,已经派警了。”
老文骂了句脏话,掉头开回巷子,青年站在巷子口看着我们。
老文一把推开车门:“不是小伙子,说几遍你才能懂?这个不归我们管,你报警我们也只能来跟你重复这句话,不是说你报个警我们就得管了。”
青年依旧是嘲讽地笑,然后不屑地摇了摇头。
“走。”老文看到这反应也懒得说了,又一次收队。这次车没开多久,对讲机又响了。
老文一把抓起对讲机:“收到了指挥室,已经跟他解释过了他不听。”
“那就继续解释,不要再让他打110占频了。”指挥室说完,老文“唉”了一声,又把车开回去。
两边人像是都累了,没人说话,真的很无奈。
我给青年发了根烟:“你看我这样跟你解释你能不能懂,如果调个监控能调到,我们可以帮忙追踪一下沿途监控告诉你对方在哪,你找到人了他不愿意还给你,我们也可以去调解,依法才能行使职权。”
青年叼着烟不点,半晌后问道:“意思是,就没办法了?”
我没法接话,因为事实就是他如果自己找不到捡手机的人,就没办法。
青年点燃了烟:“合着我们丢了贵重物品只能自己认栽了呗?我对你们真是失望透了,人民有诉求,可这到底去哪里诉求?”
我刚要开口,旁边的老文终于压不住这一晚上的火了,猛地走过来说道:“我就问你讲不讲道理?我他妈就一个打工的,职责内的事情我没有一个拖、推的,你一直这样的话,那真正需要警察帮忙的人找谁?
你哪只眼睛看到捡东西不还的没人管了?跟你说了,法院起诉去,你自己不去嫌麻烦,报警简单就觉得警察该给你管?到底是有困难找警察还是怕麻烦找警察?你自己丢了贵重物品怪谁?是不是男人?”
老文夹枪带棒的一番话终于是让青年已经冷静下去的情绪又点燃了:“你他妈跟我吼个球,警察牛?你把老子抓进去啊,人民警察就这样子办案子的?”
我推着老文往车上走,老文颧骨耸起,牙咬得死死的,大海安抚着青年,俩人算是暂时被隔开。
这时,指挥室再次派警,酒吧有人打架,我们必须赶紧前往现场。走的时候,我在后视镜看到青年蹲在地上的身影,心中说不难受是假的,就像管不了的噪音扰民一样。
前一晚折腾到半夜,第二天我们休息时,所长忽然在群里艾特了我和大海还有老文:“来所里,最快速度。”
刚吃过午饭的我正酝酿睡意,看到所长的消息困意全无,穿上衣服就往所里赶。
进门后,所长开口:“大海,把你们昨天用过的执法仪拿过来。”我们三个坐成一排看着所长倒腾执法仪。
所长一段一段播放着,一直到了夜里丢手机的警,我忽然反应过来,恐怕就是老文最后那番话。
所长靠在靠背上,也不看画面,默默地听着。听到老文爆发的那段,所长看着天花板缓缓闭上了眼睛。
老文也猜到了原因,一言不发。办公室陷入了一片沉默。
“人家投诉了,市长热线、检察院、12389、纪委,不管是重复的不重复的能管的不能管的,把能投诉的全投诉了一遍,你怎么说?”所长一改往日笑脸,死死盯着老文。
老文舔了舔嘴唇没说话,粗壮的小臂松散的垮在桌子上。死一般的沉寂中,所长狠狠地拍桌,“啪”一声回荡在办公室内。
“嘴让谁缝住了?就你这样子好意思说武警退下来的?武警有你这样的孬种?”
扯到武警退役,老文总算说话了:“我能说啥?我哪句说错了?”
“哪句话说错了?我问你,人家这段语音属不属实?”
老文大喊:“报告,属实。”
“属实?意思是你还不知道你错哪了?”
“报告,不知道。”
“小杨,你告诉他错哪了。”
我满头黑线,这帮当领导的太会了。“说脏字了吧。”我尴尬地说道。
“没了?”所长抬眼看我。“态度可能有点差。”我又补了一句。
所长点点头:“所以你俩就看着?你俩是机器人吗?当场道歉会不会?说我同事说错话了,我给你道个歉,不会吗?他脑子不对你俩年纪轻轻脑子也不对?”
我和大海没说话,默默地听着。过了一会,所长指着门让我和大海先出去,临走时从门缝里,我只看到老文低头看着脚尖。
老文因为这次没压住火,被取消了年底参与评优的资格,电话里他低三下气道歉时,换来的是一句:“这件事过去了,我不会再投诉,但我不接受你的道歉。”
这事以后,我明显感觉老文工作没有那么积极了,曾经在几次吃火锅的时候,跟我们吐槽过单位,也说过要辞职。我在年初岗位调动,没有关注后续,只当他是酒后吐槽说说而已。
算算时间,其实老文早就已经提离职了,只是体质内离职很难,外面的人进不来,里面的人走不掉,而他自己也不够坚定。
丢手机事件后,老文才坚定下来,决定离开。
大海说,走的那天,老文那么爱热闹的一个人,没有组织饭局,而几个关系好的人想给他送行,也被他拒绝。
他就那样消失在队伍里,仿佛从未存在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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