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姆:午餐

来源:奴隶社会

这是奴隶社会的第 3752 篇文章

威廉·萨默塞特·毛姆(1874年1月25日-1965年12月16日):英国小说家、戏剧家,生于律师家庭。父母早死,由伯父接回英国抚养。原来学医,后转而致力写作。他的作品常以冷静、客观乃至挑剔的态度审视人生,基调超然,带讽刺和怜悯意味,在国内外拥有大量读者。著名的有戏剧《圈子》,长篇小说《人生的枷锁》《月亮和六便士》,短篇小说集《叶的震颤》《卡苏里那树》《阿金》等。

我是在剧院里正巧看见她,她朝我招手,幕间休息我便过去坐到了她旁边。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她了,要不是别人提她的名字,我大概是认不出来的。她很热情地对我说道:

“啊,我们第一次见面那真是很多年以前了。时间过得真是快!眼睛一眨我们都不年轻了。你还记得我第一次见你的那回吗?你还邀请我吃了午餐。”

我怎么可能忘记?

那是二十年前,我还住在巴黎。我在拉丁区的那间狭小的公寓望出去是一片坟地,挣的钱只够果腹。她读了我的一本书,然后给我写了封信,我回信谢了她,很快我又收到她的另一封来信,说她会路过巴黎,很想跟我聊一聊。但是她时间有限,只有接下来的周四有片刻的空闲。她那天早上会在卢森堡酒店,问我是否可以在富瓦约餐厅草草招待她一份午餐。富瓦约是法国议员吃饭的去处,和我所能负担的相距实在太远,所以从来没有想过进那扇门。但我的虚荣心被激了起来,而且那时我还太年轻,不懂如何拒绝女人。(容我再多说一句,这项技艺其实没有几个男人掌握;真学会的那几位,恐怕已经到了跟女士说什么都无关紧要的岁数。)我那个月只剩八十法郎,一顿简单的午餐应该不会超过十五法郎。如果我接下去两周戒掉咖啡的话,应该问题不大。

我回信说,周四中午十二点半,我们就约在富瓦约餐厅。她比我想象中岁数要大些,看上去倒颇有气势,但说不上多让人倾心。事实上,她那时四十岁(一个有魅力的岁数,但第一眼时已引发不了突如其来又摧枯拉朽的激情了),在给我留下的印象之中,她牙齿又白又大又齐整,而且比正常人所需要的还多出几颗。她很健谈,而且,既然她很愿意聊我,那我也不介意做个专心的倾听者。

菜单拿上来的时候我吓了一跳,价钱比我预计的要高出不少。她让我宽心。

“我午餐从来不吃什么的。”她说。

“可别这么说啊!”我很慷慨地反驳道。

“我最多就吃一样东西。我觉得现在大家都吃得太多了。吃一点鱼吧。不知道他们这里有没有鲑鱼。”

不过,那时还没到吃鲑鱼的时节,菜单上也没有,但我还是问了服务生。有的,一条一看就很美味的鲑鱼刚刚拿来,这是今年的第一条。于是我便为我的客人点了鲑鱼。服务生问烹制鲑鱼的时间里她是否需要其他东西。

“不需要,”她回答,“我从来就最多只吃一样东西。除非你们有鱼子酱。鱼子酱我倒一向不讨厌的。”

我的心往下一沉。我知道鱼子酱在我的能力之外,但我也不能讲明。我告诉服务生务必拿些鱼子酱来。而给我自己我点了羊排,是菜单上最便宜的菜。

“我觉得吃肉是不明智的,”她说,“我不知道吃了羊排之类这么油腻的东西,你还怎么工作。我不喜欢把胃塞满。”

接下来是酒的问题。

“午餐我一向什么都不喝。”她说。

“我也是。”我立马回应。

“除了白葡萄酒。”她这句话接得好像我没有开口一般。“这些法国葡萄酒都很淡的,对帮助消化效果神奇。”

“你想喝哪种?”我还是殷勤地问道,但已说不上热情洋溢了。

她朝我亮了一下她叫人觉得亲切的雪白牙齿。

“我的医生除了香槟其它的都不许我喝。”

我猜想自己的脸上大概闪过了一抹煞白。我点了半瓶,还随口提到我的医生严格规定我香槟绝不能碰。

“那你喝什么呢?”

“水。”

她吃了鱼子酱,她吃了鲑鱼。她兴高采烈地聊着艺术、文学、音乐。但我一直在琢磨待会儿的账单会是什么样子。等我的羊排上来的时候她把我好好训斥了一顿。

“我已经看出来你习惯中饭吃得很油腻,这样肯定不对。为什么你不跟我一样,只吃一样东西呢?我可以打赌你一定会感觉好很多的。”

“我是准备只吃一样东西。”我说。这时服务生拿着菜单过来了。

她轻描淡写一个手势示意服务生走开。

“不是,不是,我午餐吃不了任何东西。最多咬一口,从来不多吃,那一口也只是当做聊天的借口,不是为别的。我已经不可能再塞得下任何东西了—除非他们这里有那种巨型的芦笋。到了巴黎不吃它就走我会遗憾的。”

我的心一沉,我在店里见过这种菜,贵到可怕。只是每次看到这种芦笋我都差点要流下口水来。

“这位夫人问你们这里有没有那种巨型的芦笋。”我问服务生。

我集中体内全部的意念之力想要他说“没有”。一个由衷的笑容在他牧师般的大脸上展开,他让我不用担心,他们这里那几根芦笋如此巨大,如此光鲜,如此脆嫩,简直不可思议。

“我真的一丁点儿也不饿,”我的客人叹了口气,“不过要是你坚持的话,我倒不介意吃点芦笋。”

我点了芦笋。

“你自己一点也不要吗?”

“不要,我从来不吃芦笋。”

“我知道有些人是不喜欢芦笋的。你其实是吃肉把自己的味觉吃坏了。”

等着厨房在做芦笋的时候,我慌得不能动弹。现在问题已经不是我能否撑过这个月,而是我的钱够不够支付这一顿饭。要是发现自己还缺上十个法郎,要问客人借钱,那实在难堪。我确切知道自己带着多少钱,如果不够买单的话,我已经下定决心要伸手进口袋,大喊一声跳将起来,说被人偷了。当然,如果她也没有钱付账的话会尴尬,那就只能把我的手表留下,说我之后会来结账的。

芦笋出现了。不但巨大,而且鲜美多汁,让人胃口大开。黄油熔化后的香味钻进我的鼻孔,好比耶和华的嗅觉被虔诚子民的贡品所挑逗一样。我看着她无所顾忌地给自己塞下佳肴,满嘴都是放纵的口舌之娱,而我则在对面很得体地探讨着巴尔干地区的戏剧现状。终于她吃完了。

“咖啡?”我问。

“好的,只要咖啡冰淇淋就好。”她回答。

我已经焦虑过了头,就给自己也点了咖啡,给她点了咖啡冰淇淋。

“你知道吗,有一件事我是完全相信的,”她一边吃着冰淇淋一边说,“一个人吃完一顿饭站起来的时候,总应该觉得自己还能再吃一点。”

“你还饿着吗?”我有气无力地问道。

“哦,没有,我不饿了。你知道的,我平时不吃午餐的。我一般就早上喝杯咖啡,然后就是晚餐了,中饭最多只吃一样东西。我之前说的是你。”

“啊,我明白了!”

然后,一件可怕的事情发生了。就在我们等咖啡的时候,领班的服务生摆了一脸的谄媚笑容,拎着一整篮的大桃子走了过来。水果上色泽饱满得好比意大利的风光,上面带着的红晕像清纯少女的脸。但是这无论如何还没到吃桃子的季节吧?天知道它们得有多贵。我也知道—等会儿就知道了,因为我的客人一边聊着天,一边随手抓起一个桃子。

“你看,你的胃已经被你用肉填满了”——我那可怜的一块羊排啊——“现在你什么都吃不下了。不过我只吃了些点心,所以我可以品尝一个桃子了。”

账单拿来,付过钱之后,我发现剩下的付小费不太够了。她的目光在我留给服务员的三法郎上停顿了一会儿,我知道她心里觉得我太小气了。等我走出餐厅的时候,我已经身无分文,但还有一整个月要过。

“学学我,”我们握手时她说,“午餐时不要吃超过一样东西。”

“我会做得更好,”我回应道,“我今天晚饭就什么都不吃。”

“好幽默!”她开心地大喊,跳进一辆出租车。“你很幽默!”

但我最终还是发泄了心头的私愤。我不认为我是一个耿耿于怀的人,不过当永恒的上帝插手了这件事,幸灾乐祸地观看这件事的结果是不可原谅的。瞧,今天她的体重足有二百多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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