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看理想

近期高分英剧《混沌少年时》,引发社会对“男孩如何变坏”的关注,成功预订第二季。
许多人想起34年前,华语电影大师杨德昌的经典电影《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两部作品存在诸多巧合,犯罪少年都属于激情杀人,用相同的作案手法,捅了受害少女相同的七刀。
两部作品的创作者,也都使用了冷静、疏离、旁观的影像手法,与犯罪现场拉开距离。不提供确定无疑的答案,但找出牵一发而动全身的线头,向全社会抛出疑问和思考。
34年过去,这个世界变了。但我们也都知道,这个世界是不会变的。
01.
帮派,混沌时代的暴力信仰
混沌的时代制造帮派,无论是《牯岭街》的威权时代,还是《混沌少年时》的衰退时代。成长中的少年,敏感地吸收了周遭环境的不安因子,通过群体“壮大自己幼小薄弱的生存意志”。
他们时常感到百无聊赖,亟需意义架构的嵌入,来获得生命的活力。帮派就是这种意义架构,既为他们划定了敌我的阵营,又帮他们释放了体内汹涌的暗流——他们天然就更容易被暴力吸引。
就像《牯岭街》中的少年,同为台湾的“外省二代”,可只有分立成小公园帮和二一七帮,日子好像才有的过。他们生活在实体战争的延长线上,将流血与肉搏看作男性气概的演武场,害怕与退缩的人则会蒙受羞辱。
帮派内部,是当时社会的微缩镜像。它存在明确的等级制度,要求个体服从于集体的意志,实则服从最高意见领袖的意志。它也存在告密者、监视者和背叛者,热血的义气可以随时被私欲和怀疑撕裂,但暴力可以成为一切撕裂的解决方案。

成长中的少年,无知到可以被任何一种非黑即白的世界观吸引,并奉为唯一真理。这一点在科技发达的时代,更容易被利用。
《混沌少年时》中的帮派,便是看得见摸不着的“男性圈”社群。那里有一群自称“incel”(非自愿独身者)的成年男性,四处狩猎在互联网袒露脆弱的少年,利用病毒式的推荐算法进行宣教。
incel社群拥护男性至上的沙文主义,将男性在衰退时代的被剥夺感归咎于女性,鼓动成员向女性实施暴力。他们有一套成熟的意识形态灌输方法论,其中包括极端化的自创词汇和长篇的伪学术论据。
久而久之,年轻男性开始“感知”到来自同龄女性的威胁,不加思索地将对女性的仇恨融入自己的信仰体系。
同《牯岭街》中的帮派一样,incel社群内部也等级分明。社群排斥少数族裔与性少数群体,除此之外,经验不足的成员和脆弱的情绪表达会遭受抨击。研究者发现,incel社群盛行嘲弄和责备文化,作为应对负面情绪的正当手段。
但是共同的恨意的黏连,弥合了帮派内部分裂的可能。正如哲学家勒内·基拉尔的“替罪羊”理论,“杀死‘替罪羊’可以将对内的暴力隐患释放到族群之外,从而保全族群内部的和平稳定。”
也许,暴力就是一种原始而顽固的宗教,是进化过程中无论如何也甩脱不掉的基因遥控,只消在现代文明的危机时刻被唤醒。极端暴力的日常化,绝对可以算作现代文明失调的表征。

《牯岭街》的主人公小四,处在帮派的边缘位置,也一直与暴力保持疏离。可在近距离见证了帮派之间的血腥屠杀之后,他扔掉了洞穿真理的手电筒,开始把刀随身佩戴,最终也杀了人。他对那个倒下的人说:“站起来啊,你不会死的,相信我。”
小四患有近视。在这部电影中,近视不单单指涉小四生理和认知上的失调,更是对那个社会失调时代的诘问。
到了《混沌少年时》的当下,暴力变成了incel社群中轻飘飘的emoji、梗图和段子。它们适口性强,方便被传播、消化和吸收,甚至固定成身份认同的符号,带给人不可思议的亲近感。而在现实生活中发动恐怖主义犯罪的人,在社群中被奉为英雄。
这个社会失调的时代,人均患上了近视,不再去看眼前的血淋淋。线上与线下的分界,真实与虚拟的分别,统统消失不见。所以主人公杰米杀了人,又不认为自己杀了人。
02.
女性,男性自伤自恋的容器
时代不同了,但少年杀掉的都是少女,还都捅了七刀。这背后是与暴力同样古老的性别秩序,连少年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当他们无法占有和享受世界时,便把少女作为自我对世界的投射。所以她们被帮派排除在外,横遭暴力的株连。
她们无辜,却也有罪。罪名可以随便拿来安,没有阻力,无比顺滑。“男性秩序的力量体现在无须为自己辩解这一事实上,男性中心的观念被当成中性的东西让大家广为接受,无须诉诸话语使自己合法化。”
《牯岭街》被杀掉的少女是小明,她在整部电影中一直以“老大的女人”的身份,与帮派的少年们搅在一起。按照哲学家勒内·基拉尔的“三角欲望”结构分析,少年们的欲望是从帮派老大哈尼那里借来的。他们实际想要的也不是小明,而是哈尼所代表的权力。
小四与众不同,他向往哈尼身上不向现实屈服的理想主义。哈尼跟他讲《战争与和平》,那个孤身一人去堵拿破仑的故事,一定激起了小四灵魂上的震颤。后来哈尼效仿故事里的人赴死,小四立马去找小明告白,何尝不是以爱为名的包装。

可是小四终究不是哈尼,甚至比他想象中的自己更弱小。从他为自己选择的武器可见一斑,一把短刀,电影中说那是“日本女人自杀用的”。小四的自我厌恶,在一步步认识到自己弱小的过程中累积,直到某一天决堤而出。
小明最后的拒绝宣告他理想主义的破产,把刀捅向小明的时候,他嘴里说着“没出息,不要脸”,实际上是对自己说的。弱者抽刃向更弱者,是一种潜意识的自杀。
小四与哈尼最大的区别,是他没有自我反思的能力。精神分析学者斋藤环认为,“自我厌恶到极致的人,反而是极度以自我为中心、不顾他人的人。”
他看不到小明的浮萍身世——父亲战死、寡母患病,让这个连住在哪里都成问题的女孩,去承载他关于理想主义的最后一丝幻想。这样的理想主义值得怀疑,它的内里空空如也。
《混沌少年时》的杰米,更富有斋藤环所谓“自我伤害式自恋”的色彩。他受到来自社会、学校、家庭的多方面忽视,这其中最具摧毁性的,是父亲对他缺乏男性气概的失望,以及因失望而移开的眼神。
杰米的自我评价非常低,几近绝望。他认定自己相貌丑陋毫无魅力,同时又迫切需要被人肯定,哪怕对方只是个萍水相逢的陌生人。他的绝望被incel社群转化为合情合理的愤怒,这样能够好受一点。
只是在incel社群,没人拿爱来做包装,而是极端地憎恶女性。成员鼓吹“强奸合理”,抑斥女性的性自主权,颠倒强奸中受害者与犯罪者的位置。社群中一种主流的论点认为,“因为女人拒绝为男人提供性服务,男人才迫不得已去强奸女人。”
这也是“权力的色情化”,逻辑与色情片如出一辙。成员的强奸幻想并非自发产生,实则从男性霸权的社会文化中租借,经不起深究。incel社群充斥的自杀论调,也就其来有自。
向女性复仇没有解决任何问题,正如杰米杀掉了羞辱他的凯蒂,也没能从自己的地狱中拔出来,反而越陷越深。

03.
第八刀,观众的无意识共谋
《混沌少年时》与《牯岭街》绝非歌颂暴力的作品,部分观众的反应却很吊诡。《混沌少年时》的观众,会因为心疼杰米,而认为凯蒂该死。小明是不是绿茶婊,早已成为《牯岭街》的经典讨论话题。
这些反应无异于捅向受害者的第八刀,是一种无意识的共谋。电影理论家劳拉·穆尔维的视觉快感研究,可以做出部分解释。在穆尔维看来,观众可以获得“观看癖”和“自恋欲”两种视觉快感,同样服从性别秩序的调配——
它们基于男性的视点,观众会自发与男性角色产生身份认同,女性角色则沦为被动的欲望对象。
两部作品均为男性犯罪者视角,女性受害者展现出不配合的性格特质,让观众在潜意识中感到被威胁。除此之外,创作者也有意无意地增加女性受害者的瑕疵,让犯罪者师出有名。
比如《混沌少年时》中凯蒂羞辱杰米的设定,且不论杰米是否羞辱在先,就现实情况来看,incel杀人更多出于无因的愤怒。他不需要与受害者龃龉相忤,甚至不需要认识她。
2014年,英国少年本·莫伊尼汉在一个月内,企图谋杀三名不同的女性。他在日记中写,“我主要打算通过谋杀女性来进行报复,因为是她们让我过上这样的生活,我还是个处男……我攻击女性,是因为长大成人令我认为她们是人类中的弱者。”

《混沌少年时》以两起少年杀人事件为灵感,没有具体的原型。而《牯岭街》与现实的距离要暧昧许多,它根据1961年茅武杀人案改编,电影名直接取自当时新闻报道的标题。
犯罪者茅武与导演杨德昌是同代人,还在同一所中学就读。杨德昌讲过自己的改编动机,“对我来说,茅武是谁,他为什么杀人,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当时的大环境。”
看过电影的观众,都可以感受到杨德昌在小四这个角色上倾注的个人情感。小四是个圆形到不能再圆形的人物,他的家庭背景和生活日常被交代得巨细无遗,丰满的性格、灰色的人性、有弧度的成长也得以在他身上展开。
与之相对,小明承担着时代言说的作用。她在电影中常常是微笑的失语者,而那句流传甚广的名台词“我和这个世界一样,这个世界是不会变的”,更像是导演本人的牵强附会。
电影已经铺垫了将近4个小时,所有人都在屏息,等着看糟糕的时代如何摧毁纯真。小明必将迎来那七刀,在她的身上杀死时代是众望所归,没有人会想起来问一句,小明何辜?
由于《牯岭街》与现实的距离太过暧昧,电影本身的叙事,也无可避免地加入真实案件各方的话语权缠斗。
案件发生当年,犯罪者茅武和受害者刘敏的出身被披露,两人悬殊的阶层差距激起社会层面的不满。情治机关为了转移矛盾,授意媒体公布了茅武曾经写给刘敏的情书,制造花边新闻,强化这起案件的情杀属性。

案件的后续也是一团污糟,茅武的家长拒绝了刘敏母亲提出的生命损害赔偿。茅武因为年纪尚小,认错态度良好,被免除死刑,改判十年有期徒刑。
惟独死人是没有话语权的。受害者视角的缺失,虽非创作者的本意,却实在不公平。《混沌少年时》的查案女警也说,“整个案子都在跟着杰米的角度转,凯蒂压根不重要,杰米才是焦点。每个人都会记得杰米的罪行,却没人记得她的死。”
纵观这类题材的影视作品,受害者视角的讲述不是太多,而是太少。也许只有鬼片除外,女性受害者,只有变成鬼魂才夺回沉冤的正当性。可是,她们何辜呢?
参考资料:
1.《隐秘的角落》丨劳拉·贝茨
2.《浪漫的谎言与小说的真实》丨勒内·基拉尔
3.《自伤自恋的精神分析》丨斋藤环
4.《杨德昌的电影世界》丨让-米歇尔·付东
5.查尔斯·泰勒:关于暴力之根源的札记丨文艺批评

撰文:布里
策划:看理想新媒体部
配图:《混沌少年时》《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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